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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詩:那裡有等著我的命運和生活

阿信,1964年農歷十月出生,甘肅臨洮人。畢業於西北師范大學歷史系,長期工作、生活在甘南藏區。曾獲第4屆徐志摩詩歌獎、第4屆西部文學獎(詩歌獎)、第三屆黃河文學獎、第四屆敦煌文藝獎等。出版有《阿信的詩》、《草地詩篇》《致友人書》等詩集。

小草

有一種獨白來自遍布大地的憂傷。

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聆聽其灼熱的絕唱。

我是在一次漫遊中被這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

先是風,然後是讓人突感心悸

四顧茫然的歌吟:

“榮也寂寂,

枯也寂寂。”

寫作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寫作者——

“寫作就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

在北京,我遇見更多。

遙遠的新疆,與眾不同的一個:

“我願我緩慢、遲疑、笨拙,像一個真正的

生手……在一個加速度的時代裡。”

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

“我擔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

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後面。”

正午的寺

青草的氣息熏人欲醉。瑪曲以西

六隻藏身年圖乎寺壁畫上的白兔

眯縫起眼睛。一小塊陰影

隨著賽倉喇嘛

大腦中早年留下的一點點心病

在白塔和經堂之間的空地緩緩移動

當然沒有風。銅在出汗經幡扎眼

石頭裡一頭獅子

正夢見佛在打盹鷹在睡覺

野花的香氣垂向一個彎曲的午後

山坡上一匹白馬的安靜,與寺院金頂

構成一種讓人心虛不已的角度

而拉薩還遠,北京和紐約也更其遙遠

觸手可及的經卷、巨鑊、僧舍,以及

娜夜的發辮,似乎更遠——當那個

在昏暗中打坐的僧人

無意間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總得回去。但也不是

倉皇間的逃離。當我在山下的溪水旁坐地

水漫過腳背,總覺得身體中一些很沉的

東西,已經永遠地卸在了

夏日群山中的年圖乎寺

雨季

——給人鄰

說定了,陪你去瑪曲對面的唐克。

看亞洲最美的草原,看雨後河曲

壯麗的日出……

我閑居已久,懶於出門,心中長滿了蘑菇。

我們搭伴去唐克,是第一次。也可能

是最後一次。

雨季如此漫長,草原上的小路泥濘不堪。

我去屋後林中

砍兩根順手的木杖,趁著晨霧未散。

在塵世

在趕往醫院的街口,遇見紅燈——

車輛緩緩駛過,兩邊長到望不見頭。

我扯住方寸已亂的妻子,說:

不急。初冬的空氣中,

幾枚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

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我擁著妻子

顫抖的肩,看車流無聲、緩緩地經過。

我一遍遍對妻子,也對自己

說:不急。不急。

我們不急。

我們身在塵世,像兩粒相互依靠的塵埃,

靜靜等著和忍著。

致友人書

現在可以說說這些羊。它們

與你熟悉的海洋生物具有相似性:

被上帝眷顧,不斷繁殖,長著

一張老人或孩子的臉。

現在它們回到山坡,擠成一團,互相取暖。

現在它們身上覆著一層薄薄的寒霜,和山坡一樣白。

頭頂的星空簇擁著無數星座:

北方的熊、南方的一株榕樹、阿拉伯聖水瓶、

南美大河……古老又新鮮。

我的帳蓬就在它們旁邊。

我夢見的和它們一樣多。安慰也一樣多。

黎明抖擻潮濕的皮毛奔向山下的草地,

像滿帆的船隊駛往不可測的海洋。

而我將重新回到城市,那裡

有等著我的命運和生活。

那些年,在桑多河邊

下雪的時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讀小說、寫詩,或者

給遠方回信:

雪,撲向燈籠,撲向窗戶玻璃,

撲向牆角堆放的過冬的煤塊、牛糞。

意猶未盡,再補上一句:雪,撲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

在我身後,爐火上的鋁壺

噗噗冒著熱氣。

但有一次,我從鎮上喝酒回來,

經過桑多河上的木橋。猛一抬頭,

看見自己的家——

河灘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圍、撲打……

點燈

星辰寂滅的高原——

一座山坳裡黑魆魆的羊圈

一隻泊在大河古渡口的敝舊船屋

一扇開鑿在寺院背後崖壁上密修者的窗戶

一頂山谷底部朝聖者的帳篷……

需要一隻拈著輕煙的手,把它們一一點亮

桑珠寺

桑珠寺供養的神,臉是黑的。

這是長年被香火和油煙浸潤、薰染的結果。

崖畔的野杜鵑花瓣綴滿露水。檻邊

一株丁香樹枝條探進霧氣。

水聲濺響卻看不見來路。

我的司機當智,在昏暗燈前

認出表弟。那個穿袈裟的孩子

臉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點白,但眼神清澈。

他哥倆悄聲說話,我在佛堂燃香、點燈。

這裡的神

臉是黑的,鼻尖上面有一點白。神的

肩頭和袖間,落著幾粒鴿子的糞便。

入門看見,幾隻灰鴿,在廊下空地

跳來跳去。鴿子的眼神,清澈無邪

與那孩子的一般無二。

扎尕那女神

萬考母親,是一位隱居鄉間的

牛糞藝術家。確認這一點

在一個野菊燦爛、空氣凜冽的秋晨。

牛糞在場院攤開,萬考母親,把它們

一坨坨摔粘在石砌的外牆上。

陽光刺眼,藏寨明亮。扎尕那

一幅凸浮神秘圖案的牆面,正在接受

逡巡山間的雪豹和蒞臨秋天的諸神檢閱。

萬考母親叉著腰,站在她的作品下面。

全世界的驕傲,集中在

掛滿汗珠的前額上。我和萬考

起早拜謁涅乾達哇山神

從山道下來,遠遠看見大地上的作品

如此樸素、神秘。

即使自然主義藝術世界的

那些大師,也要為此深深震撼!

而我知道,萬考母親

還是一位附近牛糞的收集者。

她知道在哪裡彎下腰,可以撿起

這些藏在亂石和草叢中不起眼的東西。

河曲馬場

僅僅二十年,那些

林間的馬,河邊的馬,雨水中

脊背發光的馬,與幼駒一起

在逆光中靜靜齧食時間的馬,

三五成群,長鬃垂向暮晚和

河風的馬,遠雷一樣

從天邊滾過的馬……一匹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

連牧人都不願再牧養它們。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許

神還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雲端,

我看見它們在那裡。我可以

把它們一匹匹牽出來。

隆冬:江岔溫泉印象

滿山泉眼,像一個

急於表達的人,咕嚕咕嚕冒出的

全是熱詞,帶硫磺味和身體的記憶。

四周群山還在落雪。

只有一座,置於氤氳霧氣之中。

一個藏族婦人,背著劈柴,行色匆匆

沿山道趕來——

似乎山體內部,有條通道,曲折幽深

盡頭,一座灶台,正熊熊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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