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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屆魯迅文學獎 | 阿來:蘑菇圈

作家阿來

阿來中篇小說《蘑菇圈》,在8月11日頒布的第七屆(2014-2017)魯迅文學獎中,獲得中篇小說獎。以下為選讀。

第七屆魯迅文學獎

《蘑菇圈》刊載於2015-3《收獲》

《蘑菇圈》(阿 來)簡介:

藏族少女斯炯在深山裡擁有一個秘密的“蘑菇圈”,在她的人生中,這個“蘑菇圈”成為與她一起度過各種複雜歲月的秘密力量:愛情、私情、孩子、革命、時代,各種事物紛紛飄現,又不斷消失。人們在口號與饑餓中,失去了原有的道德力量,也失去了對自然世界的敬畏,而人的生命,也如秋葉一般紛紛飄逝。但藏地民眾卻有自己獨特的內心。斯炯去遠方學習,回來時候有了一個兒子,沒人知道他的父親是誰,但也沒有人歧視這對母子。斯炯精心地護養自己發現的這個“蘑菇圈”,在大饑餓時期,她用采來的蘑菇,養活了陷於餓死邊緣的村民們。這個“蘑菇圈”既象徵著她內心深處的堅定信念,又象徵她豐富的人性。這種力量,使得一個普通的藏族少女,在歷經滄桑時,仍然保有極大的善意和自由。她從不把這個“蘑菇圈”據為己有,但她呵護這個秘密,是為了更好地對待別人。這是一部優美的藏文化小史詩,在小說裡,作家以極大的善意來對待世事萬物,以極大的敬意來寫斯炯這位藏族的精靈。她的存在,讓一切人事紛擾分崩離析。

選讀

蘑菇圈

阿來

【續】

這座房子是村子裡最漂亮的房子。比村子裡所有二層三層的房子都要高上一層。一般的房子是六根柱子,八根柱子,這座房子是十六根柱子。所以,這座房子的主人就成了地主。這座房子為兩兄弟所有,他們共同娶一個老婆。工作組在村裡作了很多調查研究,也弄不清楚這座房子的真正主人是這兩兄弟和他們共同的老婆中的哪一個。本來只有一頂地主的帽子,因為弄不清這三個人哪一個是真正的主人,乾脆就又從上面再申請了兩頂帽子,這才解決了這個問題。

  早在1954年,三個戴了地主帽子的人,就被逐出了這座房子。一層建了供銷社,二層三層就成了工作組來村裡時的臨時駐地。

  斯烱的哥哥在工作組駐地前徘徊了足足半天時間,看到一個人立在窗前用口琴吹著激昂的樂曲。看見一個穿了灰色幹部服的姑娘,提著一個籃子到溪邊洗菜。那姑娘唱著歌,蹦蹦跳跳地,都不看他一眼,就從他身邊過去了。他想起,前些年,妹妹斯烱就是乾這個的。然後,就去了民族幹部學校。想到妹妹是因為他,失去了成為幹部的機會。這個燒火和尚前所未有地傷心起來。他傷心得淚水迷離。他想,自己真是一個俗人了。早年進廟,落發,披上紫紅袈裟,廢了在俗家的名,得了法名,稱做法海。但這個連老爹都沒有的窮孩子,不要說投在名僧門下去學修行,因沒有錢財供養上師,只能成為雜役僧,換取衣食。是為燒火和尚。聽來一些經文,也都不知半解,自己琢磨,也就是叫人安於天命,少有非分之想的意思。心裡起了什麽欲念,便是按捺,再按捺。久而久之,人就變得懦弱,而且有些遲鈍了。現在,他卻悲從中來,任由情緒控制了。天黑下來,這是八月了,樓上飄下來烹煮蘑菇的香味。

  這個季節,不是羊肚菌的時光了。

  這時是從青?林裡來的松茸登場了。

  那個時候,還沒有松茸這個名字。那時羊肚菌之外的所有菌類,都籠而統之稱為蘑菇。最多為了品種的區分,把生在青?林中的蘑菇叫做青?蘑菇。把生在杉樹林中的蘑菇叫做杉樹蘑菇。

  樓上在用紅燒豬肉罐頭燒這種蘑菇。香味飄到樓下,樓下那個沒人理會的法海和尚卻因為妹妹和自己奇妙的遭際淚水迷離。

  第三件事,斯烱在這一年生了一個孩子。

  斯烱上了一年民族幹部學校的意義似乎就在於,她有機會重複她阿媽的命運,離開機村走了一遭,兩手空空地回來,就用自己的肚子揣回來一個孩子。一個野種。

  和尚法海收了淚,回到家中,對妹妹說,沒人來理我。

  斯烱正在給孩子喂奶,便拍著孩子的腦袋說,舅舅回來了,叫舅舅啊!

  孩子吐出奶頭,咧開嘴笑,並發出模糊的音節,啊,啊啊。

  法海便笑起來。他聽到自己的心髒咚咚撞擊胸腔。

  斯烱說,和尚舅舅,給侄兒取一個名字吧。

  法海就說,我親愛的侄兒還沒有名字嗎?

  斯烱笑道,家裡男人不在嘛。

  法海抱過侄子,把茶碗裡正在融開的酥油蘸了,點在嬰兒額上,說,你叫膽巴。

  第二天,斯烱上山,滑倒在地,腳蹬開樹叢間的青?樹邊緣帶著尖齒的浮葉,下面露出了一群蘑菇。密密麻麻擠在一起。斯烱不顧被樹葉上的尖齒扎痛的雙手,笑了,說,蘑菇在開會呢。

  斯烱從這群蘑菇中采了十幾隻樣子漂亮,還沒有把菌傘撐開的,帶下山來。

  經過工作組的房子前,她取出一多半,放在院牆頭上。一個隊員從視窗望見了。說,鄉親,謝謝了!

  斯烱怔了一下,他們真的把她看成一個村民,而不是幹部了。以前,他們叫她斯烱。更不會為了幾隻蘑菇就客氣地說謝謝。是啊,穿回來的幹部服已破得不成樣子,叫阿媽改成小褲子小褂子,穿在兒子身上了。

  斯烱對樓上說,我哥哥回來了,他給我兒子取了名字,叫膽巴。

  那個人聽了她的話,揚揚手,從視窗消失了。

  她不知道,樓上當年把她名字寫成斯烱的人,那位名叫劉元萱的工作組長正在問,剛才斯烱在說什麽?

  她送了些蘑菇來。

  我沒問蘑菇,我問她說什麽。

  她說她哥哥回來了。

  回來了,就回來了,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

  那人就到視窗喊,叫他老老實實從事生產!

  可斯烱已經走遠了,拐過一個彎,消失不見了。

  那人又回過身說,她走遠了,沒有聽見。

  走遠了還喊什麽喊?

  她兒子有名字了,叫膽巴。

  哦,到底是廟裡回來的,有點學問嘛!知道元代趙孟頫嗎?知道《膽巴碑》嗎?我看你們不知道,這個名字的喇嘛,當過元朝皇帝的帝師啊。你們不知道,我倒要問一問他。

  過幾天,斯烱上山去,不由得走到那個有很多蘑菇的地方去看上一眼。如果上次是蘑菇開小會,那這回開的是大會了。更多的蘑菇長成好大一片。斯烱知道,自己是遇到傳說中的蘑菇圈了。傳說圈裡的蘑菇是山裡所有同類蘑菇的起源,所有蘑菇的祖宗。她又采了一些。下山來,又把一多半放在工作組房子的牆頭上。這時視窗上傳來聲音說,你,不要走,等我一下。

  那是工作組長劉元萱,當年送她進了幹部學校那個人。不一會兒,他披衣下來,站在斯烱面前,你哥哥回來了,也不來報個到。

  斯烱問,現在嗎?

  隨時。

  法海和尚來了。

  工作組長複又從樓上披衣下來。問他,出家多少年了。法海回話,十幾年了。名叫法海。謔,這名字也有來歷。法海說,我們廟裡好幾個法海。跟的是哪位上師啊?我家窮,沒有布施供養,吃穿都靠著廟裡,拜不起上師,就是每天背水燒茶。哦,以前的漢地,有個燒火和尚,叫做惠能,得了大成就是成為禪宗六祖,你可知道。法海搖頭。你給侄兒起名叫做膽巴,元朝時候,有個帝師,也是藏族人,也叫這名字,你可知道?法海複又搖頭,說,村裡還有幾個男人,也叫膽巴。組長失望了。如此說來,你真的就是個燒火和尚。我是燒火和尚。那麽回去吧,好好勞動,努力生產。

法海就轉身離去了。

走了幾步,和尚法海又回過身來,他對工作組長說,我十一二歲到廟裡……

組長在他猶豫的時候插話進來,到底是十一歲還是十二歲?說清楚點。

我十一二歲時就到廟裡,除了背柴燒火劈柴,什麽都不會乾。

組長徘徊幾步,說謊會吧!早上把羊群趕上坡吃草,下午把它們從坡上趕下來!

這樣,和尚法海就成了村裡的牧羊人。

進屋時,斯烱正在一隻平底鍋中把酥油化開,把白生生的蘑菇片煎得焦黃。這是她在工作組時學來的做法。蘑菇沒下鍋時,有奇異複雜的香味,像是泥土味,像是青草味,像是鬆脂味,煎在鍋裡,那些味道消散一些,仿佛又有了肉香味。機村人的飲食,自來原始粗放,舌頭與鼻子都不習慣這麽豐富的味道。所以,面對妹妹斯烱放在他碗中的煎蘑菇片,法海並無食欲。

  斯炯說,吃吧,這樣可以少吃些糧食。都說社裡的糧食吃不到明年春天。

  法海像個孩子一樣抱怨,我們從來都只是吃糧食,肉和奶的。

  斯烱像個上師一樣說,也許一個什麽都得吃點的時候到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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