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陽琨：從故鄉之客到烏托邦之尋

《懷舊之邦》

攝影師的裝備總令人好奇，卻又有點神秘。於是，在訪談的過程中，我見縫插針地讓史陽琨曬一下自己的裝備。

這台大畫幅真挺漂亮，但拍攝時還必須攜帶足夠承重的三腳架、底片、片夾、蒙布等，是一個複雜而緩慢的過程。

史陽琨的攝影裝備

的確，作品背後可能是藝術家漫長的思考和繁複的創作，不為觀者所知。但照片如同一個誘引，如果它讓你的視線停駐，讓你若有所思，也就開啟了一段相識的旅程。

史陽琨 |青年攝影藝術家、倫敦藝術大學攝影碩士，目前作為多媒體記者和攝影藝術家工作、生活在上海。

少年有靜氣

史陽琨的照片透著一股靜氣。不管是120的《身是客》，還是大畫幅的《懷舊之邦》，或是更早在倫敦和紐約街頭拍攝的135，都散發出時光凝滯的清冷之感，而人的微妙情緒在這清冷的背景裡顯得積蓄已久，不是爆發，而是凝結內化成揮之不去的氣質，強大又克制。

他的靜氣並非出於器材特性，一定是有意識或下意識的偏好，我想知道。

“面對作品時，我比較平和，沒有太激烈的情緒。”起初，他如此解釋。

留學時的黑白照片，便非常吸引我，不是因為異地文化形成的視覺獵奇，而是照片的氛圍。

早期黑白作品

畫面中沒有刻意簡化的紐約街頭，停車場、便利店、招貼畫、長椅、玻璃鏡面，真實環境全部保留，流浪者獨自坐在長椅一角，溫柔地閉著雙眼，頭偏向右側，左手捏著變形的易拉罐，裡面的飲料可能所剩不多。

身旁兩個塑膠袋裡也許是他剛剛撿來的所有物，破牛仔褲、運動衫、外套和棒球帽掛在身上，他顯得弱小乾癟，但並不惹人厭惡，反而有一點桀驁的時尚。

最動人的是男人右手戴著一個毛茸茸的卡通玩偶手套，輕輕貼近面頰，仿佛聞到了它的香甜。

早期黑白作品

畫面疏離又溫暖，嘈雜的街頭被凝結，又留下一點跳動的線索，仿佛能想象這個滄桑窘迫的男人，抬起右手湊到臉龐閉上眼睛的瞬間，因此為他編出更多憂傷的故事。

“我喜歡照片中的模糊暗示，不確定性更吸引人。”他流露出一絲激動。

我成了故鄉之客

“本科學新聞，在倫敦學紀實攝影，《身是客》之前，我已經拍了不少社會新聞。畢業時，有人鼓動我去拍更尖刻的社會矛盾，比如農村的精神病患者。

“那個暑假回家，我滿心思考著自己的未來，面對種種未知，我試圖在熟悉的故鄉找到安全感，但突然發現故鄉已經丟失。於是，強烈的衝動湧出了，這一次，我要為自己拍點什麽。”

《身是客》是史陽琨研究生時期的畢業創作。

照片非常動人，帶著少年憂傷的詩意感，仿佛一個人走在河岸，逡巡思索，有點失落、有點孤單。這或許是每個即將踏入廣闊世界的年輕人共有的情緒，你一定也熟悉，會與他產生共鳴。

《身是客》

“小時候，我在麥田裡放風箏，離小城不遠就有大片麥田，春天麥子嫩綠，農民也願意小孩子在田裡踩，能長得更好。我技術很好，能放兩軸線那麽遠。但現在，城市附近全是新樓，找不到麥田了。”

我不自覺地被他的敘述帶回兒時記憶，這樣的畫面清麗、高遠、自由、無憂，心中的褶皺也隨懷舊之情舒展了。

《身是客》

在《身是客》中，我最喜歡那張傲嬌的山羊，一眼就能辨出，背景是中國北方小鎮周邊雜亂的河邊樹林，不成氣勢，初夏的綠，還帶著春天的矯柔。

陽光打在山羊身上，白色的皮毛更為白亮，它在灌木叢中騰起前蹄，抱著一株嫩枝，微閉雙眼，優雅傲嬌的身姿，像在拉小提琴。

大片綠色與中央小塊白色的對比，寧靜的河岸與山羊微妙動勢的應和，讓這個午後鄉野變成一隻羊的舞台，多麽奇妙！

《身是客》

事實上，整個系列都藏著這種寧靜之中的微動：花布床單做的簡易吊床掛在河岸的兩棵樹之間，似有微風吹過。

《身是客》

一片紅磚上孤零零立著個塑料警示樁，細小的頂端被切斷歪向一側。

《身是客》

霧氣氤氳的河面上小片的蘆葦像一座孤島，但肯定有人來過，不然如何解釋那簡陋的木棧道。

《身是客》

還有那些玩耍中的孩子，他們仿佛在木頭人的遊戲中被按下了暫停鍵，但你可以想象前一秒的喧鬧。

《身是客》

或許，每個人心中都藏著對故鄉的懷念，只是越長大越依戀，越依戀也越陌生。

有沒有烏托邦

“《身是客》是我對故鄉環境的懷舊，沒想太多，拍得很松弛。《懷舊之邦》有所變化，這是我在記者的工作之外拓展的一個專題，現在已經進入第三年。

“我對懷舊的思考，已經變成了個體與集體、社會之間的關係。當個人對未來感到迷茫，如何在現實中選擇和自處，我自己也沒有答案。《懷舊之邦》不是解答，只是提出問題。”

在《懷舊之邦》中，史陽琨以更精準的攝影語言去思考更深的懷舊之感。我很好奇，在這些更為冷靜客觀的畫面背後，他做了什麽，讓那個剛剛還在家鄉尋找童年的年輕人好像一下子變得成熟，敢於將自身的疑問拋入複雜的社會。

《懷舊之邦》

“在《懷舊之邦》的創作中，我想了很多，有計劃，看上去對畫面的控制感也很強，不一定是好，可能只是一個階段。

“很明確的思路是，不拍那些太多媒體報導過的獵奇式景觀。更重要的原因是，我認為攝影無法展現事情的全貌，無法引導觀者直抵事件的本質。

“圖片作用僅僅是個‘trigger’，讓故事開頭，這種模糊性正是圖片的有趣之處。”

《懷舊之邦》的畫面不只是安靜，而是克制。面對中國鄉村發展的典型案例和集體記憶，史陽琨選擇拍攝村莊的日常和普通人的狀態。

對個體而言，生活不是宏偉的口號，是一天天的日子，是切身的選擇。但這些日常卻顯得如此陌生，讓人進退兩難。

《懷舊之邦》

“對於人物的選擇，我確實有所傾向，很多是年輕人，一方面我們同齡，有相似的心理體驗，另一方面，他們看似最有未來，其實也最焦慮。”

年輕男孩穿著金燦燦的演出服，上身趴在雪白的床上，似乎在尋找一個放鬆的姿勢。面對大畫幅相機長時間的凝視，他不起波瀾，一直沉在自己的世界，平靜的目光中藏著故事。

《懷舊之邦》

接著的照片是金碧輝煌的百人餐廳，桌布和立柱也是白色的，恢弘場景的角落裡有個小小的人影。景與人的比例關係，以及微妙的視覺線索貫穿整部作品，串聯起冷峻的懷舊之情。

《懷舊之邦》

他對集體的記憶竟然如此細膩精準。史陽琨說道，

“我可能是個老靈魂，同事們都叫我史大爺，爸媽在供銷社工作，小時候我經常去，記憶中走廊兩側是綠漆的牆壁，一層有個超大的百貨櫃，什麽都能買到，我一路喊爸媽的同事叔叔阿姨。

“在我的印象中，集體是中原地域的鄉土意識和熟人文化。”

史陽琨確實有超乎年齡的內斂，但安靜細膩的外表下，也很有能量。

《懷舊之邦》

看一看在Sixth Tone拍攝的《毒氣幸存者肖像》，他以強悍又溫柔的鏡頭接近被攝者，並非軟弱的同情、憐憫，而是對個體生命遭遇的理解，他在想，影像能幫到他們嗎？

《毒氣幸存者肖像》

談及工作，他說，

“報導攝影和新聞經歷對我的影響很大，但我也會一直想它的局限和弱點是什麽。

“工作中，我既做視頻，也處理文字，但我還是更執著於靜態圖像的探索，在當下一切都在‘計算’的越來越精確時，圖像的模糊感顯得更有意義。”

與埃裡克·索斯乒乓

史陽琨第一次遇到埃裡克·索斯是在倫敦的馬格南年會上。索斯擺了個乒乓球擂台，所向披靡，想要“為國爭光”的史陽琨打了幾局，卻很快敗下陣來。再次見面，是兩年後的上海，他們有機會一起吃午飯，閑聊時，史陽琨問索斯在20多歲的時候正幹什麽，索斯答道，自己二十多歲時，正在為生活、為攝影奔波。

2016年6月24日，史陽琨：“馬格南的年會，見到了一堆從前只知道名字的人，也沒想到十年沒打乒乓球，再打是輸給Alec Soth。”

Slowly and with much enthusiasm you will find your way... Thx, Alec.

“如果說一個最重要的中國攝影師的名字，會是誰？”索斯話鋒一轉，他突然有些啞口。

史陽琨說，“我想了下，但真答不上來，之後我把同樣的問題換成美國拋給了他。索斯想了一會兒，給出的答案是沃克·埃文斯。”

“我想這是明確的，埃文斯給攝影奠定的方向和可能性，是後來美國攝影枝繁葉茂的軀乾。”他解釋道。

史陽琨，2015年，聖誕節，紐約

聊到海外求學經歷時，他回憶道，

“一開始是不知所措的，因為我之前讀新聞，突然跳到藝術學院的氛圍裡，我找不到進入的路徑，儘管現在也沒找到。好在腦子不靈光、腿腳還算勤快，經常往倫敦幾個美術館鑽。也一個人往歐洲跑，就看美術館，也是一知半解，但後來覺得那些感官經驗挺重要的。”

當我提及三十而立時，他說，“我還是個孩子。”下一秒他又老實地說，“現在覺得攝影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不是流行說斜杠青年，我感覺很幸運在社畜之外，還有一件事情可以琢磨。”

亂訪史陽琨

○用一個詞形容倫敦。

△憂鬱。

○用一個詞形容上海。

△潮濕。

○藝術家還是攝影師？

△社畜。

○除了攝影，最喜歡什麽？

△發呆。

○除了攝影，還能靠什麽謀生？

△胸口碎大石。

○手機最近一張照片是什麽？

△氣象預報，徐匯區大雨。

○偷拍還是明拍？

△擺拍。

○會搭訕嗎？

△記者式職業搭訕。

○不認識但又想拍的人怎麽辦？

△搭訕。

○會自拍嗎？

△我拍相機的次數多於拍自己。

○第一批90後已經三十歲了，你什麽感覺？

△我還是個孩子。

○什麽事情會激發你的靈感？

△發呆。

○無聊時幹什麽？

△還是發呆。

○電腦桌面照片是什麽？

△蘋果自帶。

○喝酒嗎？

△喝呀。

○抽煙嗎？

△看心情。

○最喜歡的一本書？

△《新聞記者培訓教材》（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疫情期間廚藝有長進嗎？

△泡麵技術長進。

○最喜歡的一個人？

△餓了嗎送外賣的小哥、每周來打掃的阿姨、食堂打飯的大叔。

○財富還是自由？

△攝影！

採訪+撰文趙倩男

受訪+圖片史陽琨

史陽琨 | 線上攝影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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