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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林社保詐騙案疑雲調查:社保局“刷臉”系統成騙局完成關鍵

給裁縫店打零工的張淑娥至今不願相信自己被騙。在吉林生活了一輩子,她難以將熟人推薦的“辦退”和詐騙聯繫在一起。

“辦退”曾經是門生意。它幫沒有職工身份的人找到“掛靠”部門,從而辦理“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區別於“城鎮居民養老保險”,“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所領取的金額會高出幾百塊。“知道這個不合規,但那麽多人辦,也沒人說啥。”一位受騙者說。

據媒體報導,這起詐騙案的受騙人數或達上千人。界面新聞獲取的一疊舉報檔案裡共登記了361個受騙者姓名。為堅定立場,他們每個人都留下了紅手印。

與張淑娥處境類似,受騙者多是小販、小工、農民和家庭主婦,他們接近退休年齡,卻沒有職工基本養老保險。這些人組織維權群後才相識,至今仍習慣用網名稱呼彼此。

界面新聞從多名受害者處獲悉,2018年3月,吉林市警方已經對此事立案偵查。截止目前,部分嫌疑人被采取強製措施,另有嫌疑人在逃。

天津街的“辦退“生意

吉林這座城市不可避免地進入了老齡化階段。數據顯示,截至2018年4月,吉林市60周歲及以上老年人佔全市總人口的23.71%,超過聯合國制定的“老齡化社會”傳統標準10%。

這些年,松花江哺育出的年輕人前往東北以南謀生,留下的老人成了孤獨守望者。

52歲的張淑娥一生都沒進過廠。她起初是家庭主婦,2008年左右開始在天津街的裁縫店做零工。她看起來身體不錯,常年勞作在這個身形瘦小的婦女身上留下了印記——愛穿運動鞋,習慣小步快走。

她所在的天津街是吉林市最大的批發市場。個體戶們擠在5平米左右的隔間,兜售服裝和雜貨。這裡的服裝價格低廉,常吸引經濟條件不寬裕的顧客。

張淑娥雖掙得不多,“過日子倒也夠了”。按照原計劃,只要能順利“辦退”,接下來的生活,她“也不苛求什麽了”。

“辦退”是天津街的朋友方淑文(化名)介紹的。據張淑娥回憶,兩人十幾年前在天津街結識。方淑文有時給她介紹些活計,一來二去,“關係倒也親近”。四五年前,方淑文開始在同樓層的商販間推薦“辦退”,由一個叫孫旭的女人打點關係。

據方淑文描述,孫旭是辦退的“蛇頭”骨乾成員,以前給不少人辦成過,自稱“在吉林市社保系統也有關係,那時候辦隻用花五六萬,好多人都辦成了。”

看著天津街的人都在辦,張淑娥很猶豫。她後來回想,這並非由於懷疑“辦退”的真實性,而是因為還不到年齡,不願掏錢。“其實當時我也能辦。”

2016年底,眼看逼近50歲,她感覺不能再拖了。

孫旭給她提供了兩種“辦退”選擇:一種算30年年資,50歲“開支”(開始領取養老金);另一種算特殊工種,25年年資,45歲“開支”。後者花錢比前者少,但是每月“開支”也沒前者多。

張淑娥決定多花一萬塊錢,辦30年年資的。但是看看存折,距離孫旭的標價還有很大距離。:“一跺腳,四處借來6萬,湊齊11萬給了孫旭。”她說,那時,她並不擔心這些錢會打水漂,因為“有不少人都借錢辦社保。”

孫旭起初的表現沒讓她失望。在2017年3月,一個月的時間內,孫旭兩次帶她去社保局“辦手續”。

從受騙者們事後的反饋看,當初去社保局無疑是一場表演。

不少人都能回憶起當時的場景:他們在社保局門口看到“蛇頭”們的車,上前打個招呼,“蛇頭”便從車裡鑽出來,遞上一張表,或走近辦事大廳,告訴他們去何處領表格。

在這些受騙者中,有的人被要求去了一次社保局,也有人去過兩次。

張淑娥去過兩次。2017年3月,她第一次去,遵照孫旭的指示,填表,並領回一張帶有二維碼的單據。孫旭數次跟她強調,一定要把帶有二維碼的單子交回來。據張淑娥回憶,這兩張單子中,一張是“個人參保證明”,另一張是“個人繳費”單。

等到第二次見面,孫旭給了她一張“居住證明信”。這封證明給她“安排”了工作部門——“樺皮廠糧庫”。她按孫旭的指示,持證明到社保局“刷臉”。

“刷臉”是“辦退”的重要步驟,它是社保系統專業術語,指人臉資訊采集、認證。張淑娥回憶,“刷臉”過程很簡單,“跟銀行櫃台沒啥區別,就對著攝影頭照張相。”在她告訴工作人員要辦退後,對方便給她蓋上“認證資訊已采集”的公章。“啥也沒說,直接就給蓋了章。”

這幾個步驟完成後,張淑娥在社保局辦事大廳的系統中查到了自己的資訊,於是放心地回家等“開支”。

但她並沒有如願等來“開支”。為此,她多次找到孫旭,對方給出的理由是:“掛靠部門效益不好,要再等等。”據其他受害者們回憶,這是“蛇頭”們使用頻率最高的說辭。

2018年3月,張淑娥的信任感終於被消耗殆盡,她選擇了向吉林市昌邑警察分局報案。同時報案的還有其他受害者,這些案件被統一歸納到吉林市警察局。

2018年6月,張淑娥最後一次聯繫到孫旭,她向界面新聞出示了那次通話的錄音。電話錄音裡,她自稱已經被警方通知做筆錄。孫旭一聽,立即解釋無法退錢的原因:錢被卡在銀行的账戶,暫時無法取出。“再等等,等月底就能還錢。”孫旭對她說。

然而,張淑娥至今都沒能拿到退款。

界面新聞調查發現,這場騙局的路徑並不新奇:“蛇頭”自稱在勞動部門有關係,並以此前有人“開支”作為宣傳點。接觸到受害者之後,他們便指揮對方去社保局開戶參保,再拿著“居住證明信”到社保局去填申請表、“刷臉”,錄入個人資訊,最後才是收錢。“蛇頭”們在宣傳中大量引用已成功案例,並倚仗熟人傳播。這給受害者造成真實感,使他們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進行一場“冒險”。

受害者們被告知,只要“刷臉”成功,就能在退休年齡到來之時領到與“廠裡人”同樣多的退休金,比一般的城鎮居民退休金高出幾百塊。按照計劃,他們每月能“開支”1350元或1750元,並隨當地工資水準上漲。有人算過,投入10萬元可以在五六年之內回本,余下的時間都在賺錢。

界面新聞在吉林市社保大廳資訊查詢系統內檢索,他們的個人資訊均已被刪除,唯一能查到的是“刷臉”認證的時間。

界面新聞統計發現,受害者們的涉案金額大多都約在10萬元左右。

天津街的商販孟繁琴說,她本來已經辦過城鎮居民養老保險,但聽說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每月拿錢更多,便希望能將前者的錢合並到後者戶頭。2017年3月,“刷臉”成功後,她給了孫旭11萬,並約定账戶合並之後再由孫旭返還7.5萬元錢。後來,孫旭如約返還,她因此成了受騙者中損失數額較小的,“還差三萬五沒給我。”

受騙的不止是吉林市本地人。一位長春個體戶告訴界面新聞,她原本在商場賣服裝,聽吉林市的親戚談起“辦退”,於是花12萬元找到“蛇頭”,結果受騙。她說,她所在樓層的個體戶都去吉林“辦退”過。

“蛇頭”的威望樹立起來後,人們不再過問“辦退”的真偽性,亦無人過問這些錢的使用明細。他們只知道交的錢有一部分用於到社保局繳費,還有一部分用來疏通各種關係,剩下的收作辦事費。

在對方的步步引導下,受騙者們相信:“蛇頭”很有來路。有受騙者稱,本案嫌疑人鄭廣文此前曾是當地一家國企勞資科科員,多年來一直在當地做“辦退”生意,很有名氣。

鄭廣文的一位老同學也遭遇了騙局。她說她曾多次幫鄭廣文介紹客戶,“確實有能力,人也熱心。”知道鄭廣文在做“辦退”生意後,有人曾主動找到她,希望幫忙牽線,“後來都開支了。”

得知自己“辦退”出現問題後,她曾試圖追問,得到的答案是,她原先想掛靠的部門經濟效益不好,不願再協助辦退,只能換個部門。“後來有一部分人不願意換,就想退錢,發現都退不了,他總推脫,總說下個星期。” 這位受害人回憶。

即便如此,她至今也不相信鄭廣文是個騙子。她隻記得,最後一次確認有人開支“已經很久了“,是在2012年。根據多名受騙者的回憶,成功“開支”的案例似乎都終結於2014年底。張淑娥記得,2015年就有人無法“開支”了。

事實上,這個時間點剛好與吉林省頒布的一項企業職工管理辦法時間吻合。2010年,吉林省政府曾經頒布《吉林省廠辦大集體企業職工接續基本養老保險關係辦法》,這份檔案向欠繳的“廠辦大集體企業”推出了優惠政策,允許其一次性足額補繳,對於漏留職工、超過法定退休年齡人員也給出了優惠政策。當年的檔案顯示,這項政策剛好在2014年底停止。

根據當年的新聞報導,這次優惠政策“將對23.4萬未參留職工給予繳費參保政策,對11萬欠費斷保人員,由同級政府承債50%為其接續養老保險關係,按人均欠費1.5萬元測算,共需政府承債8.3億元,每年各級財政需負擔0.83億元。”

界面新聞獲悉,確實有受害者差一點“辦退”成功。界面新聞獲取的這名受害者當時的“辦退”手續裡包含兩份表格:一份是“吉林市勞動者參與工作時間認定表”,另一份是“辦理退休手續相關材料接收單”。表格顯示,當事人所“掛靠”部門是當地一家國企,辦理時間為2014年底和2015年初,還蓋有幾個主管部門的公章。不過,他恰好被卡在“廠辦大集體企業”養老保險接續政策結束的檔口。

起初有人懷疑過,但“蛇頭”給出了讓步:可以在“刷臉”認證完成之後收錢。

“刷臉”是這場騙局的關鍵環節。按照規定,領取養老金的人需要每年“刷臉”一次,目的是防止冒領。從程式上說,“刷臉”是為已經成功辦理養老保險退休人員準備的,未退休人員沒有刷臉資格。讓張淑娥們感到困惑的是,為何他們“刷臉”無人阻止?

針對這個問題,2018年8月9日,受害者們曾與吉林市社保局的長官進行溝通。界面新聞獲取的資訊顯示,社保局工作人員回應:“系統更新導致刷臉出現問題”,“建議向警察機構報案”。吉林市社保局副局長尹文海向受害者解釋,2016年前後,吉林省社保局對全省退休人員資格認證系統進行過一次更新,這次更新使得退休和非退休人員都能被采集人臉資訊。

按照尹文海的說法,2017年初,社保局發現情況不對勁,“建議省裡把這個系統停掉。”他說,後來情況越來越嚴重,吉林市社保局“只好強製關掉了這個系統”,恢復原來的認證方式。

而吉林市社保局社會化管理服務處一名工作人員在接待受害者時解釋,是否“刷臉”,並不能成為其通過社保審批的證據。“是否有享受待遇的資格,這個才能決定你是否能按月開支。”她說,為了避免產生更多問題,現在已經停止使用“刷臉”視窗。

2018年8月22日上午,界面新聞隨同張淑娥來到吉林省社保局辦事大廳,這裡的人員密集程度不亞於當地最熱鬧的商業街。張淑娥向記者指認了當初領申請表單和“刷臉”的工位。

根據吉林市社保局2016年2月1日發布的業務經辦告知書,管理服務大廳的12號、13號視窗主要負責退休認證采集工作,包括對“新增退休人員的認證”。這份告知書裡說,新增退休人員要“在辦理完待遇審核後”,攜帶二代身份證原件、居住證明信才能被采集認證資訊。

事發後,這些工位都已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名為“自助認證操作須知”的表單。“辦退”者如果需要認證身份,有兩種選擇,一是掃描“吉林掌上社保”APP二維碼,通過手機辦理,另一種是直接在社保局網站上認證。2018年以來,在人社部的指導下,手機認證和網上認證成為了各地退休待遇資格認證的主要方式。2018年5月起,辦事大廳門口的LED顯示屏上還多出了一則緊急取消現場資格認證的通知。

騙局的另一個關鍵環節是“居住證明信”,這份證明又稱“企業退休人員居住地調查表”。它要求當事人填寫的內容包括:部門名稱、退休人員名字、身份證號、電腦序號和聯繫電話。此外,落款處由當事人簽名,街道社區蓋章。最後,在社保局蓋上“認證資訊已采集”的長條公章。

在這份居住證明信中,受騙者們大多被劃分到“樺皮廠糧庫”、“九站糖廠”和“吉化建安公司”。多名受害者表示,當自己看到“居住證明信”被社保局蓋上公章時,感覺“掛靠”一事有譜了。界面新聞調查發現,這些企業如今或停產或改製。

記者拿到幾封內容殘缺不全的證明信,有些沒填部門名稱,有些沒有本人簽名。但無論內容如何殘缺,每張調查表都該有街道、社區的印章,以及社保局“認證資訊已采集”的公章。

在2018年8月9日與社保局的交涉中,受騙者代表曾詢問為何會出現上述情況。上述吉林市社保局社會化管理服務處工作人員表示,社保局無法核驗每個印章的真偽,一般只要看到有居住地公章,都會加蓋社保局的認證章。

刷完臉後,這些“居住證明信”去向不一,有些被工作人員收走,有些還給了受害者。張淑娥沒有拿到證明信,她僅存一張證明信的照片也在清理手機緩存後丟失。

騙局在一開始就露出過馬腳。

受害者們後來從社保局拿到的“個人參保證明”及“個人繳費單(基本養老保險)”複印件顯示,他們並沒有被歸為“樺皮廠糧庫”或者“九站糖廠”的員工,而是被歸為“(93號文)大齡分檔躉繳人員專戶”。在繳費單中,部門繳納的費用為零。這意味著,他們事實上是以另一種方式參保。

界面新聞查詢發現,“93號文”指的是吉林省人社廳下發的《關於促進城鄉居民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有關問題的通知》(吉人社辦字[2015]93號)。根據這份檔案,吉林本地戶籍未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的城鄉居民(不含部門職工),男40周歲及以上、女35周歲及以上人員,如果申請參加城鎮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可自主選擇繳費等級並一次性繳費,也即“躉繳”。繳費等級分為高、中、低三檔。在達到規定的領取待遇條件後,可按月領取養老金,並可享受今後養老待遇的政策調整。

案發後,這部分“大齡躉繳專戶”的資訊已經從社保局大廳系統上刪除。有人發現自己一次繳費記錄都沒有,有人則在繳納過幾個月後停止。

2017年5月17日,人社部社保中心來吉林市進行專題調研。在這次調研中,吉林市社保局局長陳而新總結到,“吉林市作為東北老工業基地的典型代表,養老保險收支矛盾異常突出,收不抵支現象特別嚴重,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全省部分地區的現實狀況。”他還提到,“近年來吉林成為了新的人才流出地,擴面資源日益萎縮,這些現象無法一朝一夕能扭轉,希望部中心能統籌考慮實施資金傾斜、政策扶持。”

除開“93號文”,吉林市為了擴面征繳,也進行過其他嘗試。

2016年5月1日至10月31日,吉林市社保局開展過一次擴面征繳“雙百日”活動,主要針對自謀職業者。據當地媒體報導,這次活動直接提高繳費年齡上限,“16周歲以上城鄉居民”、“男60周歲、女55周歲以下” ,具有吉林市常住戶口的,均可參保。

媒體報導還稱,“有意願多繳費的參保人員,可先選擇一次性繳費15-20年,增加繳費年限。已辦理個體雇工參保繳費的人員,可申請躉繳,躉繳年限與已繳費年限總和不超過20年。”

有受騙者根據參保時間推算,他們正是通過“雙百日”活動參保的。這之後,吉林市乃至全省的“擴面征繳”似乎正式拉開序幕。

一直以來,“躉繳”的認證程式也頗受質疑。無論是“93號文”還是“雙百日”活動,都要求是本市戶籍。前述長春個體戶表示,她並非吉林市本地人,身份證顯示的也都是長春戶籍,但卻能在吉林成為“大齡躉繳專戶”。

此外,剛參保就“躉繳”的做法似乎也沒有法律依據。2016年12月27日,人社部和財政部聯合發布了《關於進一步加強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基金收支管理的通知》,規定“對自行擴大一次性補繳適用人群範圍的做法,各地要立即停止執行。對城鎮個體工商戶和靈活就業人員不得以事後追補繳費的方式增加繳費年限。”

吉林省於2017年12月29日才按國家規定,發布《關於進一步加強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省級統籌行政管理工作的通知》,叫停了相關政策。

2017年,吉林省政府同時開展了“擴面征繳行政執法專項行動”、“社保基金征繳全面稽核專項行動”和“職工基本養老保險費清欠專項行動”。2018年,吉林市全面啟動社會保險擴面征繳攻堅戰專項行動,這次的目標任務是:全市企業職工基本養老保險新增1.5萬人,失業保險新增5,000人,征繳養老保險費3億元、失業保險費800萬元。

案發後,受害者們也開始留意周圍已經“開支”的人,希望得到幫助——沒有任何人願意在公開場合提及此事。“因為一旦查處,那些成功“開支”的人也將受到連累。”一名受害者說,一些人原本在維權隊伍之列,但因為有親戚成功“開支”,他們便退出了維權隊伍。

2018年8月22日,接近中午時分,張淑娥在天津街見到了老朋友——“中間人”方淑文。當她問起孫旭近況時,後者面露難色,表示並不知情。“她被網上通緝,誰也不知道她去哪兒了。”

但是,張淑娥至今也不認為”蛇頭”當初承諾的是子虛烏有。

“我一直覺得他們是跟那幾個廠(溝通)出了問題,他們也老說最近整改,讓再等等。”

8月21日,受騙者們又去了趟派出所。警方當時給出的答覆顯示,此案的部分犯罪嫌疑人已被采取強製措施,移交給司法機構。

現在,張淑娥已經不抱更多希望,“只想拿回被騙的錢,好歹把欠的先還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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