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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雷”的P2P平台,如何走向深淵?

南方周末記者 張笛揚

“不少人是看我憨厚老實才來投資的,在柬埔寨我每天都看新聞,害了這麽多人,很不好受。”3個多月前,2018年11月6日,廣州市天河區看守所內,南方周末記者見到了只有初中文化的鄭升,目光略顯呆滯。

生於1979年的鄭升,曾任P2P網貸平台“禮德財富”董事長,那是2018年廣州第一家“爆雷”的網貸平台,已於當年7月“爆雷”。

自2018年6月開始,國內P2P網絡借貸平台風險頻發,截至2019年2月,各地警察機關已對三百多個涉嫌非法集資的網貸平台立案偵查,據不完全統計,查封、扣押、凍結的涉案資產價值約百億元。南方周末記者從警察部了解到,已偵辦的此類案件中,逃匿現象突出,平台實際控制人、高管在案發前失聯、逃匿的超過百人,其中部分已確認逃往境外。

在此期間,警察部將緝捕涉嫌犯罪的網貸平台嫌疑人列為“獵狐行動”的首要任務,已從泰國、柬埔寨等16個國家和地區,將62名犯罪嫌疑人緝捕回國。2018年7月“跑路”到柬埔寨的鄭升,9月被緝捕歸案,隨後被押解回國。

這些涉嫌非法集資的平台,有些經過精心包裝,“安全”運行多年,在投資人心中逐步積攢信譽,有些只被粗糙打點,卻也能引得不少投資。日前,南方周末記者走訪廣州、深圳、佛山三地警察經偵部門,也見到了多名在押網貸平台涉案高管,力圖還原涉案網貸平台如何走向“爆雷”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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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一開始就在詐騙”

“爆雷”前,2013年開張的禮德財富已“安全運營”近5年,從未出現逾期的情況,還曾被權威研究機構和媒體機構聯合發布的“P2P網貸評價體系”評定為A級平台。

“禮德財富的第三方評估得分很高,”廣州市天河區經偵大隊辦案民警告訴南方周末記者,“鄭升跑路前,公司一直很正常,也沒投資人報警。”

2018年5月,禮德財富還在官網向投資人進行合規備案進程匯報,宣稱網貸監管的十三條紅線中,“禮德財富零踩線”,並稱於當年4月正式向廣州市金融局遞交了驗收備案申請。

然而兩個月後,外界還是一片風平浪靜之時,董事長鄭升就先跑了。7月20日,鄭升從深圳皇崗口岸前往香港,當天乘飛機前往泰國,7月23日,從泰國偷渡至柬埔寨。

警方介紹,鄭升在“跑路”後還專門致電台灣籍的公司總經理張勝,勸他逃回台灣。但張勝沒有聽鄭升的,反而選擇了向廣州市金融局報案,稱鄭升指使公司財務人員將3000萬元轉入無關聯账戶,並已逃離出境。

負責對鄭升進行海外追逃的廣州市經偵支隊民警稱,通過與柬埔寨警方的執法合作,經偵查摸排,中國警方獲取到了鄭升的外逃軌跡並鎖定了藏匿地點。

據警方了解,鄭升住在柬埔寨金邊機場附近的一棟別墅,“一周出門兩三次,不是出去吃飯,就是去賭場。”出逃時,鄭升攜帶了一張餘額為200萬元的銀行卡和少量現金。

2018年9月14日,鄭升在別墅門口被已蹲守多日的柬埔寨警方緝捕歸案,5天后被押解回中國。

據鄭升供述,他之前操持一家玉器公司,曾向禮德財富借款3000萬元。2015年,鄭升的玉器公司因經營問題導致資金鏈緊張,得知通過收購“可以緩解資金鏈”,便收購了禮德財富。

收購價格約為1億元,但鄭升沒有從自己的口袋中掏錢,而是用平台的資金支付。收購後,這1億元連同之前的3000萬元借款,鄭升都是通過“借新還舊”的方式來“填窟窿”,辦案民警說鄭升“從一開始就在詐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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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千元買個空殼公司能套出一千萬

廣州天河區警方在“爆雷”後對禮德財富進行了清算,結果是,截至2018年7月,禮德財富累計成交84億元,待還餘額12.5億元,涉及投資人超過一萬人。用錢的借款方,大多為空殼公司。

還未“爆雷”時,禮德財富網站會對借款公司的相關信息進行公示,包括公司名稱、注冊地址、年營業收入,以及歷史借款記錄等,但公司成立日期卻故意不予展示。

以禮德財富平台上一個編號為DD1804064的借款標的為例,該標的於2018年5月上線“禮德財富”,借款方為揭陽空港區哈屆貿易有限公司。工商信息顯示,該公司成立於2018年4月10日,距標的上線僅一個多月,認繳注冊資本也僅60萬元。

就是這樣一個成立剛滿月的公司,在“禮德財富”上顯示的年營業收入達400萬元。禮德財富上還有一批這樣新成立不久的抵押借款標的公司,顯示的年營業收入都在約400萬元。

這些都是“空殼”公司,大多數來自廣東揭陽,主要都成立於2017年和2018年,注冊地址大多集中在幾個地方,且門牌號相連。

天河警方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禮德財富”的借款方中這樣的公司有上萬個,均由鄭升從黑市中購得,購買一個注冊資料完整的空殼公司,價格約為六千元。雖然“禮德財富”的資金在徽商銀行進行了存管,但鄭升卻通過這些空殼公司將投資資金套取到自己手中,一個空殼公司可以在禮德財富平台上借款一千萬元。

為讓自己融到更多的錢,鄭升甚至將正常借款方排擠出平台。曾有運營正常的公司找到禮德財富借錢,但由於整體投資額有限,再度借款就被鄭升拒絕。

給禮德財富作擔保抵押的多家企業,也都由鄭升等人控制,其中有4家是位於廣東揭陽的玉器公司,還有一家位於江蘇的不鏽鋼公司。警方查封這些公司後發現,用來擔保的玉器評估價格虛高,價值總計約兩千多萬的玉器,評估價格高到10個億,不鏽鋼的質量也是參差不齊,不少鋼卷外層是好鋼,裡層是粗製濫造的渣鋼。

在辦案民警看來,禮德財富之所以前期運營較為“穩健”,得益於鄭升“切割”得好,絕大多數公司員工,僅知道借款方都是老闆找來的,卻不知道借款方、擔保方均為鄭升等人實際控制的企業,“他分成了兩個獨立的系統。”

相比之下,另一些網貸平台粗糙簡陋,甚至沒有到銀行進行資金存管,也能吸引不少投資。佛山的網貸平台“理財咖”就是一例,這家由佛山市安穩公司運營的P2P平台於2018年5月”爆雷”,虧空約3.2億。

佛山警方調查得知,“理財咖”平台將偽造的房產抵押證明作為標的物,通過高利息來吸引投資,公司採用資金池模式運作,通過借新還舊維持周轉,並無實際運營項目。

佛山市禪城警察分局辦案民警介紹,“理財咖”上傳到網站的擔保物只有一堆“房本”,那些“房本”圖片均由電腦軟體製成,並無真實房產,因為作假手法實在簡陋,“理財咖”只需12名員工就能玩轉騙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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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買”了個副會長 自己也不知情

在“爆雷”的眾多平台中,“理財咖”的涉案金額相對較少。

那些涉案資金較多的“大平台”為了吸引到更多的投資人,會對平台進行一系列的包裝。辦案民警介紹,算是“大平台”的禮德財富,日常運營成本每月高達500萬元,其中近400萬元都用於投放廣告,而董事長鄭升每年的生活開支超過千萬元,其中就包括各種應酬的費用。

禮德財富根據不同標的,將產品的年化利率設定在8%-12%之間。“這在行業內的利率是中下等,”鄭升說,“平台的背景越強,利率就越有下降的空間,禮德財富每年利率都下調很多。”

為了顯得自己背景深厚,鄭升身兼多種社會職務,如廣州互聯網金融協會副會長、廣東省玉器商會副會長、廣府文化產業協會創會副會長、廣東省揭陽商會常務副會長等。

鄭升的這些身份中,在投資人眼裡“含金量”最高的就是廣州市互聯網金融協會副會長。而鄭升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副會長的頭銜其實是“買來的”,鄭升隻負責參加各種會議,具體如何買的連他自己也不知情,“是總經理和行政幫忙弄的”。

除此之外,禮德財富還將大量成本花在品牌讚助上。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期間,禮德財富成為了葡萄牙國家隊中國區的官方讚助商,印有C羅、佩佩等球星的海報被禮德財富大量傳播。在此之前,禮德財富還讚助了西甲聯賽皇家西班牙人足球俱樂部。

禮德財富總經理張勝曾表示,鍾情於體育行銷是基於平台用戶的屬性考慮,“數據顯示,平台用戶大部分是熱愛體育、善於拚搏和奮鬥的年輕群體。”

包括巨額“包裝”費用在內,禮德財富的耗費巨大。鄭升供述,收購禮德財富之後3年間,平台經營已花去近7億元,其中包括給投資人的利息、公司運營成本、廣告費用、購買空殼公司的費用和擔保公司的運營成本。

“爆雷”之前,鄭升的最終目標是到美國納斯達克上市,“上市的目的也是為了把平台包裝得更好,能吸引到更多投資。”公司總經理張勝也曾多次在公開場合表示,禮德財富的“上市”計劃已經提上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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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害人已多元化 追錢難,難在哪?

“在鄭升落網前,投資人的主要訴求是把人抓住,嫌疑人到位後,投資人的訴求就變成追錢了。”辦案民警介紹,整個辦案過程中,查涉案資金是最難的,尤其是涉及第三方支付的數據。

廣州、深圳、佛山三地經偵部門都向南方周末記者強調了追查涉案資金的難度。“資產處置是投資者最關心的,但是追錢難度非常之大。”深圳市經偵支隊的李姓大隊長稱,很大一部分錢都被消耗在公司運營和投資的壞账上,還有就是被老闆自己拿走了。

禮德財富的資金就是這樣被分散了。在看守所中的鄭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禮德財富還有一位幕後老闆,收購平台後的3年間,拿到的投資除了用來填補舊債外,還有超過2億元被先後轉到了幕後老闆手中。

鄭升的“跑路”也是幕後老闆一手策劃的。鄭升稱,他去香港之前,禮德財富新的投資已不夠兌還借款,資金鏈接近斷裂,鄭升去找幕後老闆要錢未果,被要求逃往國外。廣州警方證實了鄭升這一說法,並已啟動對幕後老闆的追捕。

虧空達3.2億元的網貸平台“理財咖”,資金也同樣被瓜分,據佛山警方初步了解,轉走的資金被用於公司投資房產、買賣字畫以及老闆李東個人購買房產、保險或提現消費。

除了資金流向分散,平台投資額的取證也存在難度。佛山警方的辦案人員介紹,“理財咖”自2018年5月21日出現提現困難後,老闆李東等人有刪除伺服器數據的動作。

“理財咖”平台向國內一家大型互聯網公司租用了數據伺服器。為了查清資金總額,佛山警方多次到這家互聯網公司提取數據,排了一周的隊才將數據拿到手。不少網貸平台都在該公司購買了數據服務,發生大規模“爆雷”後,不少地方警察機關要排隊近一個月才能提取到相關數據。

追贓挽損難度大是集資詐騙犯罪案件的共性。深圳南山警察分局經偵大隊的負責人介紹,他們2012年曾辦理過一起集資詐騙案,立案後,“嫌疑人能拘就拘,贓產該封就封,采取了刑事強製措施後,民事糾紛難辦,投資人的錢遲遲拿不回。”

在總結以往經驗的基礎上,南山警察分局創新出了一套“治療式打法”,讓“爆雷”平台高管出面去追回債務。具體做法是,“在確保涉案平台停止違法業務活動基礎上,對具備條件的公司實際控制人、高管、股東依法辦理取保候審,加快資產清退,促其及時通過多種途徑追回到期債務。”

突如其來的“爆雷”,使警力面臨不小的挑戰。2018年7月13日,深圳“投之家”平台“爆雷”,那天晚上,該市110電話接警平台一度被打爆。洶湧而來的投資者們也分散了警方的辦案精力,深圳市警察局經偵支隊的一名警官綜觀整個支隊發現,一半的警力用在“和投資者溝通”上,只有一半的警力在查涉案資金數據。

據2018年11月統計,深圳全市待收超過5億元的“爆雷”平台就達49家。僅南山區,在2018年前10個月立案的涉眾型經濟案件就有48宗,涉及投資者人數超過百萬人次,而南山區的經偵警察還不到百人。在“爆雷”之初,深圳平均每個涉案平台的辦案民警只有兩三人。

為了提高辦案效率,深圳市警察局經偵支隊采取了“批量式辦案”,對多個平台的同一項調查流程進行集中辦理。“批量式辦案”的前提是,這些網貸平台的作案手法類似。深圳市一名經偵民警向南方周末記者展示了他梳理的P2P“九大罪狀”,其中設立資金池、自融自用、虛構標的是大部分網貸平台的通病,導致出現這些現象的原因是,開設網貸平台的門檻極低,資質審核被一筆帶過,核心環節資金去向也缺乏監管。

梳理作案手法之餘,警方也專門對網貸平台投資人的特徵進行了分析。佛山警方發現,遭遇“爆雷”的受害人,正由中老年人、弱勢群體向多元化蔓延,從以往的下崗職工、離退休人員等群體,變成有一定投資知識、投資經驗的人群甚至是富有人群參與。“一部分投資者明知有風險,專門尋找短期高額回報的平台參與投資,希望在公司資金鏈斷裂前獲利離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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