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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清玄:懷念餘光中、李敖、洛夫和那個時代

文/林清玄

坐在康橋的小舢板,順著康河往下流去。河水準緩無波,涼風習習,在高大的柳樹蔭下,盛暑的酷熱,仿佛也被涼風吹散了。我和妻子牽著小女兒,沉默著,感受康河上吹撫的詩意,詩意與清風仿佛使整個康橋都安靜了。

那在三一學院讀書課余在康河打劃船的船夫,突然用濃重的英國腔的英語打破了沉默。

“來康河劃船的中國人比英國人還多。”

為什麽?

“因為有一個中國詩人寫了一首詩《再別康橋》,人人都讀過呀!”

我們聽了,都笑了!

徐志摩寫了一首詩,幾乎在中國無人不曉,以至在劍橋大學裡一條尋常的小河,竟成為一條浪漫的大河。

徐志摩在劍橋讀書的時間不長,甚至沒有得到學位,在學術上也沒有什麽貢獻,這首小詩竟流傳近百年,不只流傳在中國,在劍橋的校園書店,也有譯成英文的徐志摩的詩集,並詳詳細細地介紹了他在劍橋讀書的點滴。

我對小女兒說起,四十年前我到劍橋的情景,當時就是受到徐志摩詩的召喚。

那時候旅行不便,先是坐飛機到新加坡,再轉飛巴黎,再渡輪到英倫,到了劍橋已經過了兩天一夜。為了一絲文學的浪漫,奔行千萬裡,詩性的互換,文學的感召,力量是難以估計的。

爸爸不會再有下一個四十年了,這兩次來劍橋,於心足矣!我對女兒說。

正說的時候,上遊劃來一艘大船,船上的人正合唱一首歌,歌聲優美動人,原來是一個中國旅行團,歌聲隨河水飄動: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蘋果樹一再地榮枯

四十年有什麽不同呀?女兒問我。我以劍橋校園的那棵蘋果樹為例。

那棵蘋果樹正是牛頓發現地心引力的蘋果樹,但是,原來的樹早就不在了,更不可能有蘋果了。

蘋果樹原址的蘋果樹,早就死去很多次了,因為全世界來瞻仰觸摸的人太多了,幾年就會枯死,一再地榮枯,從牛頓之後,再也沒有結過蘋果了!

現在種在原址的蘋果樹,還不滿五歲,只有一個人高。人人都知道那不是牛頓生前的那一棵,但全世界的人還是蜂擁到劍橋大學,瞻仰這棵神奇的蘋果樹,緬懷偉大的心靈。

我對女兒說:故事比現實更久遠,心靈比現象更有力量!

我的書就是我的路

蘋果樹雖有榮有枯,但劍橋大學的建築並沒有什麽變化。

曲折穿梭的石板路,晦澀的石磚牆,優雅的三一學院,莊嚴的國王學院,巍峨的大教堂,以及教堂邊隨意的露天咖啡座,處處都是英氣煥發的俊男美女……

變得最多的是通到公車的那條大街,四十年前,兩邊都是古典的灰牆,現在是世界名店的展示區了,全世界的名牌都可以在這裡找到!如果把一個人的臉蒙住,將他空投到劍橋的大街,當他開眼的時候,會以為是在倫敦的時尚中心,而難以置信自己是在劍橋大學!

學術與時尚的界限正在消失,這是幸?還是不幸呢?

我在劍橋大學讀了一陣子書,或者我在劍橋大學買了一雙克拉克,走了很長的路。或者,兩個都相通,讀萬卷書,行萬裡路,我的書就是我的路,路就是書,在我童年時候,就立志走遍世界,遠方總是呼喚著我。在我少年時期,就立志博覽群書,深信書中必有我的路線。

過了六十歲,才猛然一悟,對出身貧寒的孩子,書就是最好的路,對想刻畫人生的孩子,路就是最好的書。我的前半生,就是讀書和行路。

沒有冷氣的希爾頓

離開英國後,我去了法國,又去了日本,又走過許多國家和地區。

許多地方,不止四十年,甚至四百年都沒有改建過,像倫敦、巴黎、京都、羅馬……為了保有文化、時間和歷史,整個最繁華的街區,還保存四百年前的樣子。我在巴黎住的希爾頓飯店,甚至未設電梯和冷氣。

電梯也就算了,先天沒有冷氣實在熱得難受,向酒店抗議,大堂經理說:不吹冷氣,有益健康,我們這一區沒有裝冷氣的店!你要吹冷氣,必須去住另一區!

在最愛改建的中國人看來,簡直是匪夷所思,在以為新建築就是進步的亞洲人眼中,這真是傻裡傻氣了!

一生從容余老師

世界繞了一圈回來,突然聽到了餘光中老師去世了,使我內心震動不已。好像不久前才參加了他九十歲的壽筵,突然化成了雲煙。

我和餘光中老師結緣在一九七二年,我參加霧社文藝營,他是我的指導老師,屈指一算,已經四十六年。此期間,幾乎每年的文學活動,都會見面三四次,余老師總是文質彬彬,遇到任何問題都會細心地指導我,就像我還是他的文藝營的學生。

三十年前,我到香港演講,余老師還親自用車載我,並帶我到太平山去看山看雲。回台北後,我以他為主角寫了《迷路的雲》,這篇文章得到了時報文學獎首獎和“國家文藝獎”。

余老師是我僅見的君子,不疾不徐,一生從容,我從小就想成為像他的作家,小學時代就常把他的詩刻在桌子上,記不清多少次被老師罰站,我就面對牆壁背誦他的詩。

一直覺得他會永遠活著……

那時代唯一的大山

余老師性情溫和,幾乎未曾與人結怨。

罵他的人很少,罵得最凶的是李敖。沒有想到過不多久,李敖也走了。

我和李敖結緣也有四十年了。

四十年前我在《中國時報》副刊工作,當時的主編高信疆邀李敖寫專欄《獨白下的傳統》,經常叫我到金蘭大廈的李敖書房拿稿,我因為經常去,就和李敖,和他當時的女朋友劉會雲相熟,成為好友。

他自己不喝茶,也不喝酒,但每次都會拿最好的酒,最好的茶請我,喝不完的還叫我帶回家。因此,我常坐在他的書房自斟自飲,他也不管我,自顧自地寫作。

有一次,我喝了整瓶白蘭地,他看我醉了,駕著他那台八千CC的凱迪拉克載我回家,一路上還開玩笑說真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一瓶白蘭地價值兩百美金,踩一次油門十元台幣!他送我到我租住的公寓,車子太大,差一點進不了巷子。他扶我上樓,才知道我家徒四壁,連一台電扇都沒有,甚至連一具電話也沒有。

敖哥拚命搖頭:“你是名記者!連電話都沒有,太不像話了!”

他不知道,我一個月的薪水是四千五百元,裝一具電話要一萬七千元,加上拉電話線共九千元,加一加是二萬六千元,正好是我半年的薪水。

萬萬沒想到,第二天他就招人來幫我裝電話,並送我一台電扇。我感動得涕淚交流。

不久後大畫家張義雄送我一幅油畫,價值百萬,我把它送給了李敖大哥,答謝他義助電話,他也欣然接受了。我知道,他對我的看重與疼惜,是金錢無法衡量的!

他還開車送一套《李敖全集》給我,自讚:比張義雄的畫值錢。

他和胡因夢結婚,第一篇報導就是我寫的,後來,受到廣泛的引用。

他第二次坐牢的時候,全台灣的知識分子噤聲,只有我寫了一萬多字的長文《我所認識的李敖》為他聲援。這篇文章後來收到浙江文藝出版社的《林清玄散文選》,應是在大陸最早的介紹李敖的文章,不出幾年,李敖就廣為人知了。

他在坐牢的時候,聽說我到歐洲採訪,擔心我出門太久,被斷水電,還請劉會雲幫我跑腿繳水電費,李敖待人的貼心與細致,超過一般人的想象。

我的恩師高信疆先生,生前常對我說:“這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我最佩服李敖,他是唯一的一座大山!”高信疆為了力挺李敖,刊登了許多李敖的文章,為當局所不喜,最後被強迫到美國流放。那個時代的自由與渴望,隨著李敖再度入監,高信疆漂泊在美利堅,我被撤職去跑雞蛋和沙拉油的新聞而煙消雲散了。

回想李敖大哥的幽默與勇氣,痛快與溫情,正如在他家喝的好酒,使我雙眼迷離,心情迷茫了。

一整個時代,隱遁了

李敖過世的隔天,洛夫也走了。

洛夫是另一種詩人,他的詩情詩意總帶著魔幻的氣質,他的人卻帶著軍人一樣的正氣。他從軍職退休到隱居加拿大之前,我們經常在李錫奇和古月家聚會。

李錫奇是畫家,有許多“東方畫會”和“五月畫會”的朋友,古月是詩人,有許多“藍星詩社”“現代詩社”“創世紀詩社”的朋友。夫妻倆都熱情好客,每星期邀朋友聚會,一撥是畫家,另一撥是詩人。我和兩撥人都談得來,幾乎每次都參加。當時響當當的詩人洛夫、楚戈、瘂弦、管管、羅門、蓉子、鄭愁予、張默、商禽、向明……後來,都成為朋友。

那個年代的詩人,都是天真、狂放、有才情,喝了幾杯酒,就會唱歌、吟詩、寫書法,各個都有幾把刷子。

凡是詩人,多少有怪癖。洛夫是少數含蓄、安靜、沉默的詩人,他慣常傾聽別人說話,偶爾講一兩句,聽起來就像是在誦詩。

凡是詩人,常多情浪漫。洛夫是少見專情的詩人,記憶裡,他永遠帶著夫人,別人吹噓風流韻事時,他總是微笑著。他的笑神秘而深篤,每一個嘴角的弧度都在同一個位置。他偶爾會表演書法,他的字介於行草之間,自在、悠遊、瀟灑……

後來,他與瘂弦同時歸隱加拿大,當時就已經宣告,台灣的詩稿又翻過一頁了!

一個永恆的蘋果

我何其有幸,在青年時代就與這些大作家交會。

他們一輩子都在文字悠遊,寫到最後一刻,洛夫寫到九十一歲,餘光中寫到九十歲,李敖寫到八十三歲……

文學穿越他們的人生,文學也浸透他們的歲月,我深深相信,文學是他們的山河歲月,比他們的生命更長遠,典型在宿昔,古道照顏色!

天上沒有不消失的彩虹,人間沒有不散場的聚會,縱使是最有才華的詩人作家,也敵不過時間之流。但詩人作家比一般人幸運,它們留下了作品,使我們更廣大深刻,從他們的書中,我們看見了更長遠的路。

因緣正是如此散滅的,一顆蘋果不知何時會落下,不知會落在誰的頭上,不知會有多大的威力!只要落得即時,就會成為永遠的蘋果。

一首詩,一個觀點,一篇文章也是這樣,斯人已遠,卻化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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