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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中歐丁遠:趨勢的力量

(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經濟觀察報 記者 李思丁遠辦公室的書櫥,擺滿了財務、資本、法律、公司案例的各種中英文版本的書。不過,一本《孔子與蘇格拉底》引人注目,在那一排書櫥中,它看上去最厚,而且類型特別。

孔子是中國聖人,蘇格拉底是古希臘哲人,他們分別代表了東西方哲學的起源。他們的思維方式不同,然而在很多問題上,有著共通的對話。

一定意義上,丁遠所在的辦公區,代表了孔子與蘇格拉底“握手”的地方,這是東西方文明交流的物理空間。

丁遠是中歐國際工商學院副院長兼教務長,中歐國際工商學院是中國政府與歐洲聯盟共同創辦的商學院。中歐國際工商學院(以下簡稱“中歐”)成立僅25年,但已經追趕上很多百年名校,進入全球商學院第一梯隊,2019年英國《金融時報》MBA排名全球第五。

對於這個超乎尋常的成長速度,無論是學院內部還是外界,大都會將一大部分權重歸因為時代的力量。

中歐的騰飛有全球化迅速發展的推動,有中國人熱衷於教育所形成的人才底蘊的支撐,也有中國經濟幾十年持續狂飆突進,形成了一大批全球重量級的企業的助力。

當一個機構的命運,與時代趨勢緊密捆綁時,這家機構無疑會對這個時代,擁有超乎尋常的敏感性。

丁遠無疑處在這個機構的最前端,這給了他超乎常人的大局觀,也有助於他對這個時代擁有獨特的洞見。

加入中歐前,丁遠是歐洲最著名商學院之一,巴黎高等商學院(HEC)的終身教授。他自2003年起兼職到中歐授課,2006年正式從HEC辭職加入中歐。隨後十三年間,丁遠歷任教授、系主任,不斷接受新的挑戰。4年前,丁遠開始擔任副院長兼教務長,全面負責中歐的學術發展規劃。

他是全球化的堅定支持者。他說,“去全球化的這個事情是,想可以想,做是根本做不到”,英國脫歐的結果,將給反全球化者一個活生生的“教訓”。

他認為中國應該肩負更大的責任。“我們應該正面的去看外部的批評”,因為“你做的事情確實對全球是有影響”,而且“你希望被大家當作一個大哥來看的話,你就要負起責任來。”

他認為中國企業對外投資的趨勢無法阻擋。他說,中國對外投資,是這個經濟體量和經濟發展階段必定走的一條路。

不過,作為這個學院的重要決策者之一,丁遠更多扮演的是組織管理者的角色,這無疑會承擔更多責任,意味著眾人需要在學院管理委員會判斷的方向下,一起去冒險。

在一個舒適區,大家不會有動力去改變,但面對未來的趨勢,佔據有利位置,就必須做出調整,這就是學院領導層與丁遠的任務。

歷史上,中歐展現出一個清晰的進化路線:從最高效地拿進國外先進的管理知識;進化到開始做中國商業案例的開發、內部人才培養和知識研發;以及現在正在做的,實現把中國企業“帶出去”的目標。

完成這些轉變是痛苦的。“人會有惰性,就是我在內部推剛才講的這些事情時,其實還是有一定的難度。”丁遠說,不過現在好很多。比如,如同他鼓勵的,中歐的教授要深入一線,參與企業顧問或者進入企業董事會。

“上課講的是你寫的案例,是你自己的故事,你就是那個演員,這個上課的效果就完全不一樣。“丁遠說。

他自己也是如此。丁遠經常為許多跨國企業和中國企業提供谘詢服務,他也是幾家公司的獨立董事;他曾經創辦的“丁遠指數中性基金”,成為中國大陸地區金融會計學術界對衝基金第一人。

類似的經歷,對於學員而言會更有說服力,這也形成了中歐教授的特點。這個機構對於教授參與企業管理“通通鼓勵”,僅有的要求就是:不能“到外面去上課”。

這樣的要求對於很多人有挑戰,教授除了有非常強的學術背景,能夠在世界級的刊物上發文之外,還需要落地到企業的實戰中去。特別是對新人而言,這就是門檻極高的挑戰。即使有中歐平台的系統支持,中歐教授的壓力也非常大。

採訪丁遠的地方就在他的辦公室。他辦公桌上的物件很多,但碼放整齊。他的背後書櫥裡前述的那本書的主題,已經映射到了他桌面上的物件。

當天沒有飛行計劃,但雙肩背包仍掛著行李牌,放在他的辦公桌的中央;桌面最右手側的前方是一個膠囊咖啡機;桌面的最左側是一小盒鐵觀音,一個紫砂茶杯靜止旁邊。

如果說從全球商學院“摘桃子”,是中歐的1.0版本。那麽形成自身的教授培養能力,是中歐的2.0版本。現在,中歐似乎正在準備迭代為3.0版本:在新的條件下,服務於企業的國際化。

即使中歐一直以國際化特色聞名,丁遠說,他們要解決好“新能力的增長”。

“把那些事情做好”,不然新的國際化需求來時,這些最鐵杆的校友企業,“他可能就不跟你玩了。”

|訪談|

經濟觀察報:您認為作為商學院的管理者需要具備哪些特質?

丁遠:我經常跟同事們討論,(商學院的管理者與企業的CEO)有一個最大的區別。商業發展的一個本質是,企業不斷提升效率和擴張規模。這個兩個都很重要,我們叫成長性。

我經常跟同學、同事講,sizedoesn’tmatter,商學院的規模不重要。全世界對一個商學院的評價,一致公認的所謂商學院裡領袖級的機構,沒有一個指標跟規模有關。

規模擴張時,往往你的組織能力、品牌、積澱下來的氣質是被攤薄的。但學校氣質的形成需要時間積累,兩者實際上是矛盾的。這也是中歐過去這麽多年來一直關注的。

如果要總結一下我們的經驗。首先,我們生在特別好的地方——中國。然後又遇上特別好的時間——90年代中期,幾乎享受中國整個改革開放、經濟騰飛的機會。第三,因為特定的治理結構,我們做事情比較專注。

中歐做到現在隻做一件事情,就是對企業從中層到高層的管理層的培訓,不管是學位課程,還是非學位課程。別的什麽也沒乾,而且規模也幾乎沒有變化。

如果按照中國那些著名企業成長的速度來看中歐的發展,現在的學位課程一年也隻招1000個學生,成長得很慢。但這並沒有影響中歐在短短25年時間裡,確立了在中國商學院裡面的領袖地位,甚至現在亞洲領先,全球進入第一陣營。

這背後,我們做的就是聚焦、積累以及品牌和影響力的打造,而不是追求規模。

商學院和企業很不一樣,一個企業不可能說不追求成長,這樣的企業是沒有出路的。我們追求的是培養人才,而不是追求盈利,這個這一定要搞明白。

除此之外,商學院的院長和一個企業的CEO差別並不大。

經濟觀察報:中歐出生在一個特別好的時代,但隨著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大環境正在經歷新的變化,這會對中歐未來發展產生什麽新挑戰?

丁遠:我們最大的敵人是自己的惰性,挑戰來自於我們自己。我們應該清晰地認識到,中歐起步時什麽都沒有,連自己的教授、校園都沒有,都能做成現在這樣。

我們現在可能是在給自己加壓,客觀定位,以後的事情肯定比過去更好做。現在我們有這麽好的底子,雖然複雜程度提高了,但也有很多優勢。

所以我非常積極地跟同事講,中國經濟發展的新挑戰,對我們來說都是一些新的機會。這一點上我們非常幸運。

前幾年,我們非常快地做了一個轉型,這個轉型有好幾步。

最初,中歐把最先進的商業模式、理論、課程、研究成果帶到國內,請進海外教授,翻譯成中文,馬上在這裡上課。那時國內什麽也沒有,能做這件事就是最領先,因為別人做不出來。

轉折點在2007年-2008年那段時間,中國企業界的人對光聽“外來和尚念外來的經”已經沒興趣了,他想讓你對中國的管理、實踐有一些總結。

也是在這時,中歐已經建立相對比較穩定、有規模的自己的教授團隊,開始做內部研發,到現在已經擁有全國商學院研發能力最強的一批教授。

在英國愛思唯爾(Elsevier)出版社評選出的中國大陸地區商業、管理、會計等大領域內的高被引學者中,1/3是中歐的教授。

我們教授每年產生的教學用新案例,原創達上百個。和其它中國商學院相比,中歐在新案例開發和案例教學成果方面都遙遙領先。

現在我們走到第三個階段。過去幾年,我們努力的方向是把中國企業重新帶出去。

2014年開始,中國變成對外投資的淨輸出國,中歐作為一個商學院,怎麽幫助中國企業做好這事?比如,我們現在和複興集團、健合集團合作。複興收購五大奢侈品牌,複興時尚的CEO和HR負責人都是中歐的校友,他們對學校非常認可,他們就想著怎樣再跟學校合作。

一個中國集團把五個國家的五個著名品牌都買來了,怎麽管理?這裡就面臨很多新問題。我們在合生元已經做了項目。怎樣帶著我們中國的高管們重新認識世界、學習和交流,這是我們的一個方向。

另一個重要的方向,是怎樣更好向海外介紹中國,這是從去年開始加大力度在做的,因為我們看到新的需求。

最早時候,跨國公司重視中國市場,或者把中國作為一個加工基地,他就會有一塊中國業務,但總部是把這塊外包給他在中國的團隊做。

趨勢是沒有辦法改變的。2018年中國已經是世界第一大消費市場。跨國公司現在對中國市場越來越重視,很讓我吃驚。

現在大家都意識到,現在利潤已經一半來自中國,他們當然對中國這麽重視,他們要所有未來新一代高管必須要懂中國。

不過,隨著全球對中國重視程度越來越高,對你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此外,國外名牌商學院的EMBA或國際MBA課程中,中國已經變成一個不可缺少的學習內容。

他們要做ChinaImmersionPro-gram,全中國找合作夥伴,他們最希望找中歐合作。但因為我們容量有限,所以今年會精挑細選近30個。相當於中歐給他們提供整個課程中的一個模塊,這是一個比較客觀正面對外介紹中國非常好的窗口。

經濟觀察報:你認為商學院未來發展的核心是什麽?

丁遠:我們只服務中高層企業管理人才,這就對教授知識的實效性、實用性、接地氣提出要求。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們教授隊伍的建設和一般高校不一樣。我們要求教授有非常強的學術背景,能夠在世界級刊物上發文,這是基礎。

在這個層次上,我們希望走得更高,教授能夠原創寫一些系統的企業案例。教授上課中間階段,不是拿哈佛的案例,而是他們自己寫的案例上課。

再高一個層次,希望這些教授能夠去企業承擔顧問、董事這種職務,參與到一些企業的決策當中,再把這些經驗帶回來。

中歐教授的最高層次,是上課講的不是你寫的案例,而是你自己的故事。你是那個演員,上課的效果完全不一樣,我們有一批教授已經能夠做到這樣。我上課講的所有案例就是我自己的故事,同學的態度完全不一樣。

比如講資產優化,我在課堂上講古井貢的案例。當時我擔任他們的審計委員會主席,我和同學們講我是如何跟我們的校友、古井貢的董事長曹傑兩個人,攜手把公司的資產剝離,而這隻股票的股價又是如何變化的。

再比如黃鈺昌教授,他是上海家化和寶鋼的獨立董事,也是薪酬委員會的主席,他再給學生講薪酬體系的設計,人家就要聽的。

現在這樣的教授越來越多,因為他們參與的事情越來越多,參與回來又把這些寫成案例,這是完全不一樣的。所以,我們非常系統鼓勵教授做這些事情。

我們唯一不準乾的事情,就是教授到外面去上課,跟學校競爭,別的通通鼓勵。唯一要求他們年底出個報告。

我們現在告訴學生,中歐教授在中國多少家公司做顧問做董事,這是我們很驕傲的事情。這才是最終形成我們教授能力的一個很重要的來源。

經濟觀察報:中歐是怎樣系統的鼓勵教授做這些事情的?

丁遠:顧問和董事都是企業自己發起,這對中歐教授來講是很容易的。

近水樓台先得月,每年要教上千個高管,這些高管就是公司的一把手、二把手。這些人天天就在尋摸著找人、找拐棍。所以他上課聽得好,心儀你的自然下來會來請你。

主要是新進中歐的教授,怎樣迅速讓他們成長起來,變成世界一流的學術領域的專家,能夠發論文。另外一方面也能夠很快跟企業界有緊密關係。

我們做這個很系統。首先,進來的教授從講師、助理教授到副教授都有導師。另一方面非常重要,新來的教授和校友、企業都不認識,我們會安排教授訪問企業。

我們和一些非常有管理理論實踐價值的企業達成戰略合作。企業對我們開放他們的內容、管理經驗和場地,中歐的教授和同學去訪問寫案例,然後我們把實境教學放到那裡。

這個學習效果非常好。所以新來的教授,我們都會鼓勵他們去寫案例。先給機會,後面是考核,做不出來就下來。總結起來,中歐教授的待遇很好,資源很多,壓力很大。

經濟觀察報:美國和歐洲的商學院有上百年的歷史,中歐可以說是中國最早的一批商學院,也只有25年的歷史。但是中國企業已經開始和海外企業同台競爭,中國的商學院怎樣幫助中國的企業家參與到國際競爭中呢?

丁遠:首先,中歐的成功是借力的成果。全球商學院排行榜,能夠在一二十年內,進入其中的學校只有中國和印度的學校。這背後的邏輯是什麽?

中國人和印度人愛讀書,中國和印度在商學院裡積累了大批人才,其它領域也是一樣。在美國的商學院裡,最多的少數族裔群體的也是華裔教授和印度裔教授。

這兩個國家內部建立一些好的學校,設立好的機制,能夠把這些人當中的一部分吸引回來,很快就能成為世界一流學校。

中國商學院的迅速崛起,是因為中國人願意讀書,中國商學院相當於借腹懷胎。你接受人家整個正規的商學院教育和研究教育,再回來任教。

我們這裡大部分人不僅是在海外念的博士,我們都是在海外的名牌商學院任教多年,大部分拿到終身教職再回的中國。這是25年能夠成就一所商學院的核心原因。

其次,中國企業的發展,像雷軍講的,風口大豬都飛起來。最新版世界500強企業名單中,126家美國公司,120家中國公司,幾乎相當。這是說規模相當,但管理能力不一定。

今年馬雲年初講話講到企業要練內功,我看到他們在討論這些挺高興。當一個市場要講效率,要練內功,我們的價值就出來了。

前幾年,我們承認商學院同學間交際的重要性,但不相信這是主要的。我們一直認為學習效果、知識的傳達和管理經驗的提升最重要,而不是說跟誰做同學混個圈子。

只要有人在肯定會有圈子,但圈子肯定不是主要的,主要是來學習。所以馬雲的這句話其實證實,我們堅持了25年的這條路是對的。

幫助企業練內功,未來肯定會越來越重,怎樣幫他們提升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

首先,如果我們做得好可以佔得先機。因為我們是一個中國的商學院,我們和校友已經建立了深厚感情,他們在商學院第一次正規教學是在這裡學習的。所以他們再有什麽需求會很自然跟我們來談。我們也了解他們,知道風險在哪裡。

經濟觀察報:未來幾年,對於中國企業來說還是繼續全球化和走出去的時機嗎?

丁遠:第一,大數據反映,2016年中國對外投資達到最高點2000億美元。2000億美元佔到全球跨國並購總金額不到12.5%,而中國的GDP佔到全球GDP的18%。

結論很簡單,這兩個都是流量,如果流量比流量,對外投資還沒有完成中國佔全球GDP的比例。

第二,中國對外投資超過1000億美金,是2014年後才發生的。再往回看,2007年之前,中國的對外投資幾乎不存在。中國對外投資的流量看上去多了,但實際上這麽多年來,在海外投資積累下來的存量很少。

根據不同的統計口徑,法國的GDP只有中國的1/3-1/4,但法國海外投資的存量是中國的5倍,因為法國投了幾百年。

把這兩條放在一起,說明中國對外投資是中國經濟發展到目前這個體量和階段,必須走的一條路。所以這條路肯定還會走下去。

未來每年中國對外投資1000億到2000億美金是很正常的。2018年雖然被打壓了,但2018年的數據馬上出來也會超過1000億美金。

這個已經掉不下來了,因為這麽大的一個經濟規模,那些小項目做做加起來都不得了。從這個角度來說,未來中國企業全球化和對外投資是一個常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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