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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作家圖鑒 | 李唐:淡如水也甘若醴

第二期

樊迎春鑒李唐

淡如水也甘若醴

——李唐印象

和李唐相識於2015年8月魯迅文學院舉辦的一個兩岸青年文學交流活動,因為同為楊慶祥老師推薦的學生,我們便多些交流。最初對李唐的印象是優秀的青年詩人,見了面發現是個話少得近乎靦腆的男生,黑框眼鏡下的眼神閃爍而深沉。在一周的活動中,他雖然發言不多,卻能感受到他這個年齡段寫作者少有的嚴肅和真摯,頗有君子古風。活動結束後的一年多裡,我們的交往並不多,見過幾次面,吃過幾次飯,各自忙著學業和工作。突然有一天就聽說他出版了一本小說集,想到他孤傲深沉的詩歌語言,便對他的小說充滿期待。

我在那年春天收到他寄給我的書,扉頁寫了一句“迎春,希望你喜歡”,字跡瀟灑靈動,不見本人的內向羞澀。這本名叫《我們終將被遺忘》的小說集,收錄了八個飽受困擾的年輕人的故事,我必須要承認寫詩的李唐寫起小說來如此讓人驚喜。那種語言的純淨和鋒利,那些意象的叛逆和微妙,久違的先鋒精神撲面而來。李唐以探索的姿態關注個體精神的現狀與困境,賦予他的人物以純粹的自由意志,這既是對傳統的浪漫主義核心觀念的呼應,也是在巨集觀的現代性進程中保有的深沉的反思。文風的成熟和對小說節奏的把握讓我覺得作者的年紀至少比我認識的他大上十歲。也正因為李唐有這樣寫作觀念上的自知和自覺,我便在驚喜的基礎上對他更多幾分期待和要求,我也毫不諱言我對李唐的過於沉靜和精致的不滿,作為90後的青年寫作者,李唐的活力沒有得到很好的展現。我在評論文章中對此寫得或許委婉,但聰明如李唐,我總覺得在文字中我們多少有超越社交禮儀的心意相通。

李唐時常在凌晨更新朋友圈,有時候是一張圖片,有時候是一首歌。天天晚睡的我其實都能看到,但也從不點讚或留言,我天然覺得同為熬夜愛好者,要保留對彼此凌晨美好時光的不打擾。也是在這樣的時光裡,對李唐的審美和趣味有了更多了解,似乎也可以更好地理解他小說中潛藏的掙扎和呐喊。對李唐的印象也逐漸從表面的相識進入文字的神交,這也是我極為喜歡的狀態。

第二年春天,李唐親自充當快遞員,給我送來了他的第一部長篇小說《身外之海》。我帶他去北大小西門外的何賢記吃飯,他一邊喝茶一邊把包著玻璃紙的新書遞給我,被我嚴厲拒絕,要求他在扉頁題字簽名。他思索了一頓飯的功夫,終於寫道,“迎春,相遇是一束光”,同樣瀟灑靈動的字跡對照著依然有些靦腆的他。他有些忐忑地介紹自己的新作,說嘗試了一點非現實的寫法。他說得拉雜隨意,但似乎也是對我的一點提醒和暗示。李唐在嘗試新的東西,在努力走出自己的舒適區。

《身外之海》的封面設計得很漂亮,深藍色的夜空,沉睡的狼,還有這個有來歷的美麗的書名。回去後,我幾乎沒有停頓地讀完了它,出乎意料地獨自一人在深夜淚流滿面。我從來沒有告訴李唐我當下的反應,因為對一個主修文學的讀者來說,這種夾雜了過多私人感情的閱讀是廉價的。尤其是面對李唐這樣寫作意識明確的作家,我更願意展現專業的一面。時過境遷,似乎可以坦然告訴李唐,他曾怎樣打動一個脆弱的讀者。但《身外之海》絕非煽情溫暖之作,而是充滿著飛揚的想象與深沉的審思,一個虛構出的天鵝絨小鎮,一個孤獨的警察,一群各有特色也各有苦惱的人,共同演繹了一段別樣的生活。和《我們終將被遺忘》相比,《身外之海》並非只是體量的增加或架構的擴展,而是對孤獨、時間、存在、遺忘這樣的哲學命題進行了文學式的思考,這種思考在形而上的層面直驅全新建構的虛擬空間。雖然李唐個人可能並不認可,但他和村上春樹的對話是明顯的,都對“另一個世界”,對“另一個世界”裡的自然萬物有著另類的想象和期冀。兩位年齡、背景截然不同的作家共同探索了困擾人類的終極問題,但李唐的個人特質在於細致的想象與描摹中近乎殘忍的直面創痛,直面時間和歷史的撕扯,直面孤獨和遺忘的衝擊。《身外之海》對接了《我們終將被遺忘》的主題,八個短篇故事裡對自身的困惑和對自由意志的渴望在長篇小說裡得到了更為文學化的清理和救贖,隔空呼應了村上春樹的落寞收斂,也修正了村上總是略顯孱弱的結局。但李唐終究降落於魯迅式的黑暗,關於人和影,關於自我與超我,孑然一身,前途渺然。李唐試圖看清和安慰俗世困境中孤獨的靈魂,以更多的困境,以更多的孤獨,以域外更為雄渾廣闊的天地。如果《我們終將被遺忘》時期的李唐還帶著初試鋒芒的生硬,《身外之海》裡他的成熟已經有了可以擔當某些責任的味道。

即使接受了多年現代後現代的理論熏陶,即使天天把解構建構掛在嘴邊,我也始終認為,“文學要給人以力量”,李唐的作品其實並非這種意義上的典型,面對歷史和現實,李唐立定一點,深入挖掘,他筆下的“力量”敏感而尖銳,這也使得他的作品充滿純文學的精英味道和審美優越。與其他同輩的90後作家相比,李唐既先鋒又老成。所謂靜水流深,在尊重作家個人創作風格的同時,我其實也期待李唐的機甲狂潮與新變。

去年夏天,楊慶祥老師主持的“聯合文學課堂”策劃了一期九零後作家研討專題,我也忝列組織,和楊老師以及其他幾個博士一起系統閱讀了一大批90後作家的作品,最後選定李唐、龐羽和鄭在歡三人作為主要研討對象,他們三人一字排開談論自己的文學觀念和文學創作時,現場的我們多少都是有些感動的。我們感動於俗世忙碌之中,依然有如此年輕的作家對文學保有虔誠的信仰,更感動於他們除了同為90後這一共同點之外截然不同的創作風格與文學追求。在“90後——新的文學想象在生長”的寬泛標題之下,他們每個人都顯得如此獨特,李唐深沉精致,鄭在歡幽默純熟,龐羽飛揚不羈,多樣性與包容性始終是文學欣欣向榮的必要條件。巧合的是,在這個研討會前後一周內,北京共有三場以“90後”為主題的文學活動,可見文壇對於新鮮與多樣性力量的珍視,尤其是在今天,50、60兩代作家依然雄踞文壇,70、80兩代也多自成一家,作家開始做學者,批評家也開始寫作,科幻小說、網絡文學、AI、後人類,失卻轟動效應的文學與文學場其實從未冷清,在這樣的喧嘩與騷動中,我們多麽期待剛剛嶄露頭角的90後一代,如李唐一樣專注純文學寫作的作家更有勇氣,在純淨的文學的維度開拓出更多的可能性。

作為和李唐神交幾年的朋友,他的創作我其實一直在密切關注。去年7月,李唐在《收獲》發表了短篇小說《菜市場裡的老虎》,邀我給他寫一個短評。依然是非常“李唐式”的風格,語言、意象;成長的痛苦,內心的挖掘;那些可貴的自我,被遺失的自我;那金子般的少年心,那被傷害到破碎的少年心。我在短評中當然是不吝讚美,但我個人對他作品的期待和欲望也如他小說中的猛虎,一直被關押在囚籠之中難以解脫。我始終希望李唐可以找到一把鑰匙,打開囚籠,放猛虎自由。李唐當然是寫得好的,李唐當然是有特色的,但年輕的李唐實在不宜過早定型和沉浸在自己鍾愛的寫作方式之中,哪怕催人淚下,哪怕拍案叫絕,那些刺痛人心和深耕細作的東西,要適時地被放開,因為人心流變,因為世道蒼茫,那些充滿活力和多元豐富的元素要被黑框眼鏡下的眼神廣泛地捕捉。此時此刻,我相信我們可以再次心意相通。

記得2015年夏天,參加研習營的小夥伴們建了微信群,擔心海峽對岸的朋友們回去後就不常用微信,群主給微信群命名為“別解除安裝微信-在北京見過你”,還特意使用繁體,活動結束的那個夏天,群裡甚是活躍,之後慢慢沉寂,直到換了手機,終於找不到群在哪裡。但當我在朋友圈轉發李唐的新書資訊或者評論文章,總有“別解除安裝微信”群裡的人來點讚,也不評論什麽,只是悄悄地現身,再悄悄地隱藏。我們都不是刻意經營友誼的人,但我相信,每一次悄然的現身,都帶著那個夏天的回憶,沒有真的學到多少知識,開闊多少眼界,但保留了與文學碰撞的悸動,沉澱了同儕相濟的淡如水的友誼。李唐永遠無法看到作為脆弱讀者的我,正如我永遠無法進入他文字之外的世界。但作家和評論者除了文字還有更好的旗幟嗎?與李唐的文字相逢,甘甜如醴。希望他見我的評論文字亦如是。

想起上次一起吃飯,李唐和身邊同為90後作家的朋友聊天,語氣輕快,笑容燦爛,羞澀靦腆也都不見,神情動作終於和年齡相符。我想,這也是一種相逢,作家之間的惺惺相惜,文字工作者之間的心有靈犀。在人人都佛系和試圖佛系的時代,依然有文學讓我們聯繫緊密。李唐隔著太平洋發資訊給我,問我是否有興趣寫一篇他的印象記,我欣然答應。心中自嘲再寫幾篇要成“李唐研究專家”啦,但我珍惜的依然是春天與夏天的友誼,是文字相交中的默契與分歧。在每個人都不得不用多副面孔生存的今天,“印象”終於回歸它的本義。面對面的短暫相處只能寄之靦腆、沉穩、黑框眼鏡,而文字的世界裡,是深刻、博學、上下求索。我喜歡與李唐淡如水的交往,更喜歡那些甘若醴的文學邂逅。

聽說李唐又有新作出版,希望這一次依然可以得到他的題字與簽名,不是要證明我們的親密,而是喜歡他靈光一現的刹那,哪怕是“希望你喜歡”,也應是“一束光”。感謝楊老師,感謝魯院,感謝寫詩也寫小說的李唐。因為有他們,可以一直擁抱文學。而有李唐這樣的90後作家乘風破浪,文學的海洋注定更為蔚藍和遼闊。

樊迎春

2019/1/22於美國劍橋

本期作者

李唐

1992 年生於北京;高中寫詩,大學開始小說創作;作品發表於《人民文學》《收獲》《十月》《花城》等刊,出版有小說集《我們終將被遺忘》,長篇小說《身外之海》。

本期人物

樊迎春

北京大學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為當代文學史和作家作品批評,學術作品見於《文藝爭鳴》《當代文壇》《青年作家》《大家》等。現在美國哈佛大學訪學。

欄目介紹

青年作家圖鑒

騰訊文化頻道推出的文學人物專欄,由作家書寫作家,匯集一部同代人的文學小傳。“他們在天上,願為一顆星。他們在地上,願為一盞燈。不怕顯得渺小,只要盡其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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