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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李娟作品:等候深知的瞬間

評 論

等候深知的瞬間

文 |顧文豔

李娟,籍貫四川樂至縣,1979年出生於新疆,1999年開始寫作。曾在《南方周末》《文匯報》等開設專欄,並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請放聲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場》《遙遠的向日葵地》等。曾獲“茅台杯人民文學獎”、“上海文學獎”、“花地文學獎”、“天山文藝獎”、“朱自清散文獎”等。

李娟的文字裡有一個從歷史深處走來的人,也始終有一個人在等候他的到來,等候一個深知的瞬間。那一瞬間,文學時空和現實世界重合,一切昭然若揭:我們將深知阿勒泰生命的顏色,深知牧羊人目光裡的從容與遼闊,深知時間的意義和無意義,深知存在與消亡共有的美。

一直以來,非虛構散文作者李娟都小心地同她筆下的文學時空保持著距離。從創作初始,這位漢族作者就將她的現實生活和文學生命輪流擱放到新疆北部阿勒泰的哈薩克族牧區。第一本關於阿勒泰的文集《九篇雪》寫於作者離開牧區到縣城的冬天,之後成集的幾本書也是成形於阿爾泰的山林之外、“循規蹈矩的工作之餘”。2012年付梓的“羊道”三部曲匯集了寫哈薩克牧民日常生活的40多萬字,與其說是她在2007年跟著牧民北上進入深山牧場生活的記錄,不如說是她將個人的現實世界從深山牧區遷移到南方城鎮後對這段過往的文學追憶。最近出版的文集《遙遠的向日葵地》裡,李娟再次站在現實的生活時空,回望10年前進入深山牧場前後漸已“遙遠”的歲月。在這年輕的、卻又因其河流般流淌的懷舊而仿佛早已老去的文字裡,她回到了烏倫古河岸與河岸高地上幾場徒勞而真實的耕種,回到了記憶深處一片不曾褪色的金黃。

這片金黃屬於夢境和念想,它距離作者的現實並不遙遠,卻也不相毗鄰。對於非虛構文學創作者來說,真實的世界是充滿文學想象的。當真實世界因個人時空的變化而成為記憶時,文學世界便開始裝載那些無從安放的真實。對李娟而言,阿勒泰是一個尤為充滿文學想象的真實世界,一個令她深陷的所在,使她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隔著時間和太空的屏障,為其構建出一個盛滿真實的巨大的文學世界。在這個世界裡,阿勒泰不僅是遠離漢文化中心和現代文明的邊緣太空,還是自然智慧的太空象徵,處處藏有深刻的命運啟示。這些啟示順著作者不經意的幾筆描繪、幾片遐想、幾場相遇、幾番哲思,點滴流露,凝成一個個忽然深知徹悟的瞬間。

自然感知與生命修辭

深知的瞬間首先來自感知的片刻,也往往是孤獨的時刻。無論在阿爾泰深山同牧民一起生活,還是與母親一起駐扎在河谷高地,李娟的記述中都會忽地閃出一個在深山牧野、林海孤島上四處遊蕩的身影。“總是沒有人,總是沒有目的,總是時間還早。”敘述者獨行在寂靜的山路上,走到高處遙望,看著群山上有生命的、“活”的羊道,感覺身處“遙遠孤獨的行星之上”;走入林影婆娑,恍惚間看見走過這條路的所有人,看到“他們遙遠的想法在路過的黑暗中沉浮”。在這裡,孤獨的漫遊同孤獨的世界一樣迷人,一路鋪灑著漫遊人對自然與生命近乎奇異的感知。到了開闊地帶的陽光下,她感到自己會消失進“伏在腳邊”的影子裡;待到 “微雨的時光又濕又綠”,陽光一並落下,世界就變成了一個夢境:“左邊沉浸在夢中,右邊剛從夢中醒來”。 (《我的遊蕩》)靈動的意象輕盈地晃動在文學世界的入口,基於奇妙感受的通感和比喻修辭背後閃爍的是對生命的讚頌與思考。當然,對自然孤獨的感知不僅只是在一個人遊蕩的時光,還可以通過觀察,透過比“我”更具感受力的他人所得。寫牧民家大男孩斯馬胡力遙望山谷的目光時,李娟清澈純淨的文字裡多了幾筆用力的抒情:“而不遠處的另一座山頭,斯馬胡力靜靜地側騎在馬上,深深凝視著同一個山谷,又似乎漫不經心。我看了又看,不知羊群在哪裡。但他一點兒也不著急,似乎早已知道這世上沒有什麽可以丟失。他長時間凝視著山谷底端的某一處,那一處的馬群長時間地靜止在沉甸甸的綠色中,羊道如胸膛的起伏般律動。”斯馬胡力深邃而隨意的目光裡帶著“我”無從獲取的所知,好像“早已知道”這片山谷,甚至整個世界和生命的所有秘密。透過這種令她欣羨不已的目光,作者對山谷的描述添上了生命的比喻:在她的感受中一直有生命的羊道,在斯馬胡力的凝視中起伏律動,成為整個山谷的心跳和呼吸。對自然的感知力與對感知的渴望支配了李娟的抒情,通過富有生命元素的修辭語言躍然紙上。

自然感知的抒情是有節製的,生命修辭的表達也不至縱恣。李娟文字裡的生命元素分明是一個努力體悟自然的人的點滴獲知。比如她對顏色感知的描寫,總有幾觸繽紛的筆墨在閃爍生命的色澤。光是阿勒泰的綠就有很多種:烏倫古河的綠色是濃烈的,它孕育了河岸的生命和文明(《災年》);溪谷最深處的綠意能穿越整個雨季,綠得令人費解(《真正的夏天》);田野遼闊而夢幻的綠“如同離地三尺一般漂浮著”(《回家》);吾塞松林蒼茫的碧綠裡又總是閃現輕俏的紅色,或是林間空地鋪滿枯萎紅葉的泥土,或是精靈般穿梭在森林裡的牧民少女卡西的紅雨鞋(《林海孤島》)。這裡,綠色不再是理所當然的生命象徵, 而是作者通過感官獲得的關於生命的文學體驗,飽含著她想要傳遞那些不可複製的感受的真切願望。同樣地,在《金色》中,李娟將她個人的自然體會轉化成感性的形容,構築屬於她自己的金色的文學想象。金色的白樺能將整個秋季淪陷,金色的麥田有著安撫人心的力量;蘆葦的金色脆弱無助,月亮的金色自由孤獨;她看到飼草的金色在夢的高處燃燒,她嘗到口中的蜂蜜裡有金色在飛翔。最後,面對全部的金色,對作者個人而言最具象徵意義的、母親地裡的葵花“緩升寶座,端坐一切金色的頂端”——一個多麽輝煌而深沉的瞬間!

這些文字背後,我們隱約能看到一個在自然面前思索生命的人,一邊謙遜地直面自己的一無所知,一邊用心地收集著感覺和意識中所有詩意的顏色,等候著一個醍醐如飲的時刻。

歷史深處走來的人

2004年在寫阿勒泰山谷草原漫遊的時候,李娟曾描述過一場神秘未知,卻又不斷重複的“到來”:“每當我在深綠浩蕩的草場上走著走著就跑了起來,又突然地轉身,總是會看到,世界幾乎在一刹那間同時轉過身去——總是那樣,總是差一點就知道一切了,總是在那時,有人筆直地向我走來。”這個人第一次出現在她把玩一塊小孩賣給她家雜貨店的深山水晶時。敘述者舉著水晶對著草原,忽地“看到一個騎馬的人從山谷盡頭恍恍惚惚地過來了,整條山谷像是在甜美的燃燒。”她移開水晶,騎馬人越走越近,敘述卻在他到達她跟前的時刻戛然而止,用一句對自然的讚歎來收尾:“這時我突然覺得天空的藍,藍得那樣驚人!不遠處的森林力量深厚。”敘述者迂回地尋思著這場匯聚了大自然力量的到來:當情感如愛情般湧蕩而來,當到達與生活無關的地方,當某個富有哲理的念頭突然降臨,都會有個人向她走來。這裡,處於動態的“人”是一個在書寫中被虛化了的人,暗指了某種真實的到來,突顯的則是作者在漫長的自然時空裡一些個人零星的頓悟與感動,或是一些不可言喻的靈感,在回旋重複的意象布局中營造出了逐漸升華的情感效果。《深處的那些地方》是李娟早期運用明顯的藝術手法、文字也較為成熟的文章。“向我走來的人”這個意象貫穿整篇文章,卻不僅只是為了提升藝術效果,還為李娟整體創作中一個主題性的象徵勾畫了輪廓。在後來的“羊道”系列中,李娟用難得近乎憂傷的語言透露她永遠無法真正進入阿勒泰和哈薩克族牧民的生活,因為其最核心的部分是深深“埋藏在血肉傳承之中”的。來自四川的漢族作者雖然親歷了這裡的生存景觀,卻永遠無法同遊牧民族的歷史和命運產生真正的關聯——或許正因如此,李娟在寫斯馬胡力用深知一切的目光凝視山谷時才會那樣充滿欣羨,才會那樣專注動情。在草原深山遊蕩、思考、生活、寫作的每一個朝暮,她都在等待一個時刻,等待這個近在咫尺、卻永遠隔著障礙的世界向她打開一個入口;日日夜夜,她都在等待著一個從歷史深處向她筆直走來的人,把她的命運牽系到阿勒泰的命運上。

阿勒泰

雖然不能同牧民一樣真正進入這個世界的核心,文學中的自我卻能夠通過文字傳遞這個世界裡的感情與智慧。在《繁盛》裡,“我”想象一百多年前最早帶著種子來到這片土地開荒定居的人,想象這裡的先祖和自己一樣絕望地看著親手種植的生命生長枯萎。結尾處,她終於看到了這個歷史深處的人:“我看到一百年前那個人冒雪而來。我渴望如母親一般安慰他,又渴望如女兒一樣撲上去哭泣。”在同一片土地上共同的經歷和共同的痛苦終於讓“我”得以同異族歷史裡的牧人對話,儘管這種交流只存在於文學想象中。關於異族的差異,李娟還寫過一個軼事,寫哈薩克族的司機跟漢族司機不同,永遠會為羊群讓道,耐心地等待羊群經過。講述者平靜而不帶任何評判,隻用一句“由於深知,才會尊重”來解釋差別。(《汽車的事》)這種指向尊重的深知,雖然“和一無所知(沒)有什麽區別”,卻是“我”渴望獲得的,因為深知的瞬間也是找到對方世界入口的時刻。

李娟的文字裡有一個從歷史深處走來的人,也始終有一個人在等候他的到來,等候一個深知的瞬間。那一瞬間,文學時空和現實世界重合,一切昭然若揭:我們將深知阿勒泰生命的顏色,深知牧羊人目光裡的從容與遼闊,深知時間的意義和無意義,深知存在與消亡共有的美。

創作談

書寫

就是我的耕種方式

文 | 李娟

回想這段經歷的時候,我有無數條路通向記憶中那片金色田野,卻沒有一條路可以走出。寫這些文字時,我有無數種開頭的方式,卻怎麽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結局。

我把原因全賴給了文字本身,我覺得是它們自己不願意停止的。還有這些文字所描述的生活,它們也不曾真正結束。總之,我用力地抒情,硬生生戛然而止。

後來我想,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關於那段生活的最最核心的部分,我始終不願觸及。或者是能力問題吧,我沒有能力觸及。

《遙遠的向日葵地》是長久以來我一直渴望書寫的東西。關於大地的,關於萬物的,關於消失和永不消失的,尤其關於人的——人的意願與人的豪情,人的無辜和人的貪心。在動筆之前,我感到越來越迫切。可動筆之後,卻頓入迷宮。屢次在眼看快要接近目的地的時候,又漸漸離它越來越遠。

這些事情大約發生在十年前。

但是我隻寫了我家第一年和第二年種地的一些情景。就在種地的第三年,我媽他們兩口子終於等到了盼望已久的豐收。然而,正是那一年,我叔叔賣完最後一批葵花籽,在從地邊趕回家的途中突發腦溢血,中風癱瘓。至今仍沒能恢復,不能自理,不能說話。

從此我家再也沒有種地了。

向日葵有美好的形象和美好的象徵,在很多時候,總是與激情和勇氣有關。我寫的時候,也想往這方面靠。可是向日葵不同意。種子時的向日葵,秧苗時的向日葵,剛剛分杈的向日葵,開花的向日葵,結籽的向日葵,向日葵最後殘余的稈株和油渣——它們統統都不同意。

它們遠不止開花時節燦爛壯美的面目,更多的時候還有等待、忍受與離別的面目。

如果是個人的話,它是隱忍而現實的人。如果是條狗的話,都會比其他狗穩重懂事得多。

但所有人隻熱衷於捕捉向日葵金色的輝煌瞬間,無人在意金色之外的來龍去脈。

而我的文字也回避了太多。我覺得是因為那些不值一提。但心裡清楚,明明是因為自己的懦弱和虛榮。

我至今仍有耕種的夢想。但僅僅只是夢想,無法付諸現實。於是我又渴望有一個靠近大地的小院子。哪怕只有兩分地,隻種著幾棵辣椒番茄、幾行韭菜,隻養著一隻貓、兩隻雞,只有兩間小房,一桌一椅一床、一口鍋、一隻碗。那將是比一整個王國還要完整的世界。

可是現實中的我,衣服塞滿衣櫃,碗筷堆滿水池。瑣事纏身,煩惱迭起,終日焦灼。在做任何事情之前都感到還沒做好準備,結束每件事情後仍患得患失。我把這一切歸結於缺少一小塊土地,一段恰當的緣分。可是,追求這一切——仍遠遠沒有做好準備。

在四川,我在童年時代裡常常在郊外奔跑玩耍,看著農人侍弄莊稼,長時間重複同一個動作。比如用長柄膠杓把稀釋的糞水澆在農作物根部,他給每一株植物均勻地澆一杓。那麽多綠株,一行又一行。那麽大一片田野,襯得他無比孤獨,無比微弱。但他堅定地持續眼下單調的勞作。我猜他的心一定和千百年前的古人一樣平靜。

我永遠缺乏這樣的平靜。農田裡耕種的農夫,以及前排座從不曾回頭張望的男生,永遠是我深深羨慕的人。

作為寫作者,書寫就是我的耕種方式吧?我深陷文字之中,一字一句苦心經營。所有念念不忘,耿耿於懷的事情,我都想寫出來,都想弄明白它們為什麽非要佔據我的記憶不可。寫作的過程像是挖掘的過程,甚至是探險的過程。很多次,寫著寫著,就“噢——”地有所發現。曾經一直堅信的東西,往往寫著寫著就動搖了。以為已經完全忘記的,寫到最後突然完整地湧出筆端。我依賴寫作,並信任寫作。很多時候,我還是很滿意寫作這樣的命運的。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6月15日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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