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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虛擬問答:我連夜夢裡也沒想過做“思想界的權威者”

魯迅與現代文學史上許多重要作家如林語堂、鬱達夫有過交往,也培養和提攜了蕭紅、孫伏園等後輩。1927年10月4日攝於上海,前排左起:周建人、許廣平、魯迅,後排左起:孫福熙、林語堂、孫伏園。(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5月16日《南方周末》)

2019年5月,魯迅突然又火了。北京魯迅博物館(北京新文化運動紀念館)官網上線了檢索系統,網友能夠檢索魯迅著作、譯作和魯迅研究月刊的全部內容。

多年來,許多真偽難辨的“魯迅名言”在網上廣為流傳。後來,偽造魯迅名言甚至成為網絡狂歡,包括“湖人總冠軍”“車多路堵才限行”以及“我沒說過這句話”。二度創作包含著網友的想象和期待:魯迅如果活在當下網絡時代,也許能創造出眾多時代流行語。

懷著強烈的好奇心,網友們很快擠爆了檢索系統。其實,即便正常使用,網友也別指望有多少收獲。畢竟魯迅時代的現代漢語詞匯,跟我們現在使用的頗為不同。想與魯迅對話,需要在兩種漢語中做“翻譯”。其實,翻開《魯迅全集》,對當下某些社會流行文化現象、網言網語,確有一些可以作為“答疑”的參照,南方周末記者於是虛擬了這次跨越時空的對話,但回答均引自《魯迅全集》原文,絕非虛構和網上流行的所謂假托魯迅的“名言”。

時間設置在1936年5月4日,魯迅的氣喘暫時緩解,恢復工作,一天內給三位友人寫了信。在對話當中,魯迅聊起了“佛系青年”“喪偶式育兒”等多元的現實話題。

“我連夜夢裡也沒想過做‘思想界的權威者’”

南方周末:2019年,中國網友仍然經常引用你說過的話,儼然把你當成“網紅”,奉為思想權威,你有什麽感想?

魯迅:我連夜夢裡也沒有想做過,無奈我和“鼓吹”的人不相識,無從勸止他,不像唱雙簧的朋友,可以彼此心照;況且自然會有“文士”來罵倒,更無須自己費力。我也不想借這些頭銜去發財發福,有了它於實利上是並無什麽好處的。我也曾反對過將自己的小說采入教科書,怕的是教錯了青年。

南方周末:可你常常與青年人交流,我們這會兒有個詞“青年導師”,你不願意做麽?

魯迅:要前進的青年們大抵想尋求一個導師。然而我敢說:他們將永遠尋不到。尋不到倒是運氣;自知的謝不敏,自許的果真識路麽?凡自以為識路者,總過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態可掬了,圓穩而已,自己卻誤以為識路。假如真識路,自己就早進向他的目標,何至於還在做導師。說佛法的和尚,賣仙藥的道士,將來都與白骨是“一丘之貉”,人們現在卻向他聽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傳,豈不可笑!

但是我並非敢將這些人一切抹殺;和他們隨便談談,是可以的。說話的也不過能說話,弄筆的也不過能弄筆;別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則是自己錯。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時,別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鬥。

南方周末:還有一個詞叫“佛系青年”,你接觸過這樣的青年嗎?

魯迅:我倒記起鄭板橋有一塊圖章,刻著“難得糊塗”。

糊塗主義,唯無是非觀等等——本來是中國的高尚道德。你說他是解脫,達觀罷,也未必。他其實在固執著,堅持著什麽,例如道德上的正統,文學上的正宗之類……正統和正宗,是明顯的。對於人生的倦怠並不糊塗!

南方周末:你對“佛系青年”有什麽想說的?

魯迅:願中國青年都擺脫冷氣,只是向上走,不必聽自暴自棄者流的話。能做事的做事,能發聲的發聲。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裡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倘若有了炬火,出了太陽,我們自然心悅誠服的消失。不但毫無不平,而且還要隨喜讚美這炬火或太陽;因為他照了人類,連我都在內。

“世上是仿佛沒有所謂閑事的”

南方周末:網絡時代信息爆炸,你喜歡生活在這樣的時代麽?

魯迅:我現在覺得世上是仿佛沒有所謂閑事的,有人來管,便都和自己有點關係……即使是動物,也怎能和我們不相乾?青蠅的腳上有一個霍亂菌,蚊子的唾沫裡有兩個瘧疾菌,就說不定會鑽進誰的血裡去。管到“鄰貓生子”,很有人以為笑談,其實卻正與自己大有相關。譬如我的院子裡,現在就有四匹鄰貓常常吵架了,倘使這些太太們之一又誕育四匹,則三四月後,我就得常聽到八匹貓們常常吵鬧,比現在加倍地心煩。

南方周末:你所說的“看客”,我們叫“吃瓜群眾”,也是個貶義詞,你覺得這種圍觀者最大的問題是什麽?

魯迅:假使有一個人,在路旁吐一口唾沫,自己蹲下去,看著,不久準可以圍滿一堆人;又假使又有一個人,無端大叫一聲,拔步便跑,同時準可以大家都逃散。真不知是“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然而又心懷不滿,罵他的莫名其妙的對象曰“媽的”!

南方周末:網絡時代也滋生了許多謠言,比如很多“魯迅名言”其實不是你說的,還有各種聳人聽聞的養生謠言,你接觸過麽?

魯迅:中國人很有些喜歡奇形怪狀,鬼鬼祟祟的脾氣,愛看古樹發光比大麥開花的多,其實大麥開花他向來也沒有看見過。於是怪胎畸形,就成為報章的好資料,替代了生物學的常識的位置了。最近在廣告上所見的,有像所謂兩頭蛇似的兩頭四手的胎兒,還有從小肚上生出一隻腳來的三腳漢子。

南方周末:隨著視頻和圖像的普及,大家評判一個人的時候開始注重“顏值”。許多朋友對你的精致外形印象深刻,你也重視“顏值”?

魯迅:我們的古人,倒似乎並不放鬆自己中國人的相貌。周的孟軻就用眸子來判胸中的正不正,漢朝還有《相人》二十四卷。後來鬧這玩藝兒的尤其多;分起來,可以說有兩派罷:一是從臉上看出他的智愚賢不肖;一是從臉上看出他過去,現在和將來的榮枯。於是天下紛紛,從此多事,許多人就都戰戰兢兢地研究自己的臉。我想,鏡子的發明,恐怕這些人和小姐們是大有功勞的。不過近來前一派已經不大有人講究,在北京上海這些地方搗鬼的都只是後一派了。

“常常聽到職業婦女的痛苦的呻吟”

南方周末:你討厭加班嗎?

魯迅:年年想休息一下,而公事、私事、閑氣之類,有增無減,不遑安息,不遑看書,弄得信也沒有功夫寫。病總算是好了,但總是沒氣力,或者氣力不夠應付雜事;記性也壞起來。

南方周末:那你幸福嗎?

魯迅:中國要做的事很多,而我做得有限,真是不值得說的。不過中國正需要肯做苦工的人,而這種工人很少,我又年紀漸老,體力不濟起來,卻是一件憾事。這以前,我是不會受大寒或大熱的影響的。不料現在不行了,此後會不會複發,也是一個疑問。然而氣喘並非死症,發也不妨,只要送給它半個月的時間就夠了。

我的娛樂只有看電影,而可惜很少有好的。此外看看“第三種人”之流,一個個的拖出尾巴來,也是一種大娛樂;其實我在作家之中,一直沒有失敗,要算是很幸福的,沒有可說的了,氣喘一下,其實也不要緊。

南方周末:《傷逝》裡涓生和子君的愛情悲劇,涉及婦女解放和婚姻自由,即使過了一百年,大家還在討論,你如何看待“娜拉”出走的意義?

魯迅:五四運動後提倡了婦女解放。不過我們還常常聽到職業婦女的痛苦的呻吟,評論家的對於新式女子的譏笑。她們從閨閣走出,到了社會上,其實是又成為給大家開玩笑,發議論的新資料了。

這是因為她們雖然到了社會上,還是靠著別人的“養”;要別人“養”,就得聽人的嘮叨,甚而至於侮辱。我們看看孔夫子的嘮叨,就知道他是為了要“養”而“難”,“近之”“遠之”都不十分妥帖的緣故。這也是現在的男子漢大丈夫的一般的歎息。也是女子的一般的苦痛。在沒有消滅“養”和“被養”的界限以前,這歎息和苦痛是永遠不會消滅的。

所以為“娜拉”計,錢——高雅的說罷,就是經濟,是最要緊的了。自由固不是錢所能買到的,但能夠為錢而賣掉。人類有一個大缺點,就是常常要饑餓。為補救這缺點起見,為準備不做傀儡起見,在目下的社會裡,經濟權就見得最要緊了。第一,在家應該先獲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會應該獲得男女相等的勢力。可惜我不知道這權柄如何取得,單知道仍然要戰鬥;或者也許比要求參政權更要用劇烈的戰鬥。

南方周末:你和許廣平先生隻生育了一個孩子,沒考慮生二孩?

魯迅:生今之世,而多孩子,誠為累墜之事,然生產之費,問題尚輕,大者乃在將來之教育。

南方周末:當下還有一種說法叫“喪偶式育兒”,這是新事物麽?

魯迅:所謂“寡婦”,是指和丈夫死別的;所謂“擬寡婦”,是指和丈夫生離以及不得已而抱獨身主義的。

中國的女性出而在社會上服務,是最近才有的,但家族制度未曾改革,家務依然紛繁,一經結婚,即難於兼做別的事。

南方周末:你碰到過“熊孩子”麽,你接觸的兒童教育普遍存在哪些問題?

魯迅:倘若走進住家的弄堂裡去,就看見便溺器,吃食擔,蒼蠅成群的在飛,孩子成隊的在鬧,有劇烈的搗亂,有發達的罵詈,真是一個亂烘烘的小世界。

中國中流的家庭,教孩子大抵只有兩種法。其一,是任其跋扈,一點也不管,罵人固可,打人亦無不可,在門內或門前是暴主,是霸王,但到外面,便如失了網的蜘蛛一般,立刻毫無能力。其二,是終日給以冷遇或呵斥,甚而至於打撲,使他畏葸退縮,仿佛一個奴才,一個傀儡,然而父母卻美其名曰“聽話”,自以為是教育的成功,待到放他到外面來,則如暫出樊籠的小禽,他決不會飛鳴,也不會跳躍。

(本文參考了《魯迅全集》及《魯迅年譜》)

南方周末記者 劉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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