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網絡時代的魯迅:形象更多元化,最明顯的是通俗化

2016年的一份大數據報告顯示,24歲至30歲年齡段的讀者對魯迅的關注度明顯高於其他年齡層。逝世83年後的今天,魯迅仍擁有數量龐大的青年讀者。圖為李以泰版畫作品。(資料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9年5月16日《南方周末》)

名人效應體現在網絡流行的各種真真假假的魯迅語錄。文化工作者、魯迅之孫周令飛回應南方周末記者:人們不過是借此“刷存在、訴心聲、耍個性、玩幽默”,大可不必求全責備。

北京魯迅博物館(下稱魯博)突然上了“熱搜”。2019年5月5日起,為驗證各種“魯迅名言”是否真實,眾多網友湧入博物館網頁上的魯迅著作全編在線檢索系統,系統隨即一度崩潰。新媒體編輯黃泓心生好奇,試了很多次,只有兩次可以成功檢索。

黃泓平素用Kindle讀電子版《魯迅全集》,檢索便利,魯博的系統倒是頭一次聽說。有媒體稱,僅5月7日上半天的訪問量就高達870萬次。

檢索系統一朝出名,其實歷史相當悠久。一位不願具名的博物館工作人員說,其研發始於1980年代,1989年通過驗收。“那時候還是dos系統,286(電腦)的時候開發的。”該工作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當時電腦和互聯網尚未普及,檢索系統是單機版。

2007年,魯博將這套系統改造升級,架設在剛剛建立的官方網站上,位於“學術研究”子菜單內,並不起眼。魯迅著作全編、譯作全編和《魯迅研究月刊》三個子系統,囊括了當時已知的魯迅譯文和最新研究成果。

魯博正組織專家討論升級改造,希望原本為研究人員開發的系統能服務更廣泛的群體,徹底改造還需時日。它的意外走紅則始於微博。

一位微博網友為查證一句話是否出自魯迅,從而發現了魯博的檢索系統,又將這個發現“投稿”給另一位博主。一位粉絲超過400萬的科普博主以“魯迅說過的話大搜索”為由轉發這條微博,迅速引發關注,相關的微博話題閱讀量達到1.3億。

那位接到“投稿”的博主轉天才意識到,自己發出的消息居然這麽受關注。2017年就有教育博主發微博介紹這套檢索系統,但並未引發波瀾。實際上,2016年,今日頭條發布的魯迅文學大數據報告顯示,單今日頭條與魯迅相關的文章閱讀量就高達4.4億。

“在中國大陸,你只要受過小學中學教育,課本跟你的教師教材、課外讀物裡邊,一定有魯迅的作品跟魯迅的影響。”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吳俊說。他認為魯迅的作品如同《紅樓夢》,作為經典和權威已經進入當代知識領域和日常文化生活,大眾即便沒看過原著,也通過電視、廣播等渠道了解大概情節。

大概2005年時,有人送給蘇州大學文學院教授汪衛東一套光碟,可以在電腦上用關鍵詞檢索魯迅全集。他不清楚光碟由誰製作,也很少用到。他曾讀到高爾基的一篇小說,感覺魯迅似乎也有過類似表述,動手翻《魯迅全集》也沒有找到,找不到關鍵詞檢索,只好作罷。

兩位魯迅研究者都沒有用過魯博那套系統。而這位似乎遙遠、冷峻的大作家,在網絡時代突然顯現了龐大的讀者群。

他的文字每每在這種地方非常痛快跟閃光

買《魯迅全集》時,黃泓已經大學畢業了。雖然就讀於中文系,但他真正與魯迅相遇時已經是上班族,在工作之餘陸續讀完了魯迅的小說、散文和雜文。

那時黃泓跳過槽,依舊不習慣職場當中的逢迎拍馬和吹噓。“之前接受的很多東西,一夜之間都崩塌了”,他深感自己與周圍格格不入,“有困惑,有不解,但我不想拋棄中文系教給我們的那些東西”。

在最困難的時候,黃泓先重讀《四書》、程朱和王陽明。“巧言令色足恭,左丘明恥之,丘亦恥之”“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等語句給了他“一種精神向上的指引的力量”。

其後黃泓又轉向魯迅,發現這位現代作家延續了儒家士大夫的傳統。“在千方百計的辯駁之後,他其實是堅守住了一個道德的底線,並不是歸於虛空。”他認為,自己進入社會前欠缺魯迅傳達的透徹,“中文系隻教給我們那些真善美,但是它沒有教給我(認識)那些假大空”。

“只有認識了這些假的東西,你才會重新堅定自己的信仰,重新梳理自己的看法。”黃泓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自己閱讀魯迅那種“破而後立”的感覺。

主動閱讀魯迅,從中尋找精神力量,似乎是從學校轉向工作的人們的普遍選擇。前述報告顯示,24歲至30歲年齡段的讀者對魯迅的關注度明顯高於其他年齡層,佔統計總量的44.95%。

黃泓欣賞魯迅複雜的性格,感到魯迅熱血,有時偏激但自省意識強烈。他在《記“楊樹達君”的襲來》講到,曾有一位精神失常的大學生闖入自己家,自稱是北京師范大學教授楊樹達,索要錢財,言行冒犯。他沒看出闖入者的精神症狀,以為對方裝瘋搞破壞,是與自己作對的人派來侮辱恐嚇的,於是就此撰寫文章。

真相大白後,魯迅又撰文反省自己“太易於猜疑,太易於憤怒”,稱:“由我造出來的酸酒,當然應該由我自己來喝乾。”

在黃泓眼中,魯迅是一位感性和理性兼具的作家。他理性分析時不像說風涼話,可能自己全身心都投入進去了;他發表觀點時,又令人感覺非常冷靜和理性。“比如說《紀念劉和珍君》,他可能前一句話你覺得已經要出離憤怒了,但是他下一句話馬上又能夠壓回來。我覺得,真正最優秀的文學家應該是像這樣。”黃泓說。

最近半年,黃泓沒有讀魯迅,理由簡單——工作忙。他從一份清閑的工作換到了出版社,成天與書打交道。他需要讀其他書,打算有空了回頭再讀魯迅。

黃泓喜愛的一位大學老師用“沉潛”形容青年加繆,他把這個詞拿來形容重讀魯迅後的自己。自己因此更加冷靜、深刻,像魯迅提倡讀史尤其是野史那樣,嘗試從歷史角度思考問題,認識到當下發生的一切有其必然性,但也有改善的可能。

“你還是會有困惑。”黃泓清楚魯迅不是萬能藥,“他可能只是讓你自己心理建設上會有所幫助。”

黃泓偏愛魯迅的雜文,也愛《野草》,尤其是《題辭》。這些文字仿佛在告訴他:你覺得情況已經很糟糕了,其實只是你預先對這個情況抱著好的幻想,現在才會悲觀失望。“魯迅在這種絕望的地方看到希望,他的文字每每在這種地方會讓你覺得非常地痛快跟閃光。”

問我文學上的偶像脫口而出的就是他

方卓青遭遇到一些變故,向朋友們傾訴。“那你不是變成祥林嫂了?”母親提醒她。她覺得在理,但轉念一想,人在創傷後也許就是需要傾訴去獲得潛在的友誼,或者社會支持。

像很多同好一樣,方卓青在中學時期就集中閱讀魯迅。大概小學六年級時,她就以極優惠的價格從書店買到一套打折的《魯迅全集》。“如果你現在不看,以後肯定也用得上。”母親看來很高興。

書在家裡放了一段時間,方卓青上中學後開始隨意翻閱。一開始她隻對魯迅的小說感興趣,錢理群教授的演講錄《與魯迅相遇》讓她對魯迅的雜文有了更深了解。

讀魯迅的同時,方卓青也閱讀俄國大作家托爾斯泰,一邊讀一邊用鋼筆認真地把喜歡的句子、段落摘抄下來。魯迅有些句子她反覆抄寫、誦讀很多遍,比如“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都和我有關”。“那時候我可能還不太理解這些話的含義,但是,我就覺得太朗朗上口了。”方卓青說。

開始背誦魯迅的課文,方卓青感覺遣詞造句有些奇怪,但非常簡潔有力,她很少見過。“他的那種風格,你隔好遠就能看出來。”

方卓青對魯迅的大部分閱讀都在課外發生,語文課對她來說只是應付考試,寫試卷時按標準作答,從不把課文當文學作品欣賞。朱自清的《荷塘月色》若是課文,她壓根不知道作者想表達什麽;當她不再應試,重新閱讀時,才真切感受到文中那種“這幾天心裡頗不寧靜”。

中學之後,方卓青沒有再集中閱讀魯迅。有時她會想到魯迅描寫的那些人和事,許多年裡似乎沒怎麽變過。

唯一讓方卓青不時有重讀衝動的是《呐喊》的自序,人生不同階段,常讀常新。她越來越能體會魯迅那憂思:“到底是什麽迫使他必須棄醫從文,讓他覺得不寫文章不行。我覺得可能每成長一點點,遇到的事多一點,我會更加理解他到底在說什麽。”

方卓青一直希望寫作,特別欣賞魯迅的一些寫作建議。有人曾問他怎麽寫好東西,他就寫了一個字:刪。“如果別人問我寫作上的偶像是誰,我可能就是脫口而出是他,或者是托爾斯泰。”

而真正落筆,方卓青不自覺地會向魯迅的創作觀念靠攏。“寫作只是他的一個工具,他棄醫從文,要去改變社會,要去改變心靈。如果當時有另外的方式可以改變人的心靈的話,他可能會選擇另外一種方式。”方卓青說,關鍵是真正地改變社會,真正地做事,方式並沒有那麽重要。

魯迅的觀念也影響到方卓青的審美。追求藝術革新的法國新浪潮電影、中國先鋒派小說都無法打動她,“不會成為個人閱讀史上比較重要的一筆”。

“在我非常年輕的時候,就能夠閱讀或者了解到這樣一個比較偉大的人,我覺得還是很幸運的。”方卓青認為,自己對魯迅不是“認同”,而是被“塑造”。“認同像是你碰到一個陌生人,你們有很多相似之處,你就覺得我好認同他。在我過了中學階段之後,我所成長出來的各種世界觀,我覺得是部分受到他塑造的,所以這並不是認同,這應該是有被影響的東西。”

“如果你還在思考,對社會還有觀察。那麽我想,自然而然,你都會接近魯迅的。你有一定的閱歷之後。閱歷不夠是不行的,閱歷不夠只能接受魯迅的某一個方面。”學者汪衛東相信,走近魯迅的決定性因素在於讀者本身而非互聯網,有效的因素包括閱歷、思考,關心社會,精神性比較強……具有這些特質的讀者,自然而然會接近魯迅。

“人們都喜歡名人跟自己親近”

從中文系本科一路念到現代文學博士,笛兒(網名)現在時常為閱讀類公眾號撰寫與現代文學有關的文章。她曾將魯迅與林紓、梅光迪等人的論戰改寫成微信對話。

在剛剛過去的2019年母親節,笛兒在一篇微信文章裡寫魯迅與母親間的溫情。魯迅母親喜歡張恨水的小說,他在報紙上“把張恨水一派罵得昏天黑地”,私底下還是掏錢給母親買張恨水的小說。

雖然笛兒讀魯迅時算踏踏實實,並未多琢磨,但意外積累了不少有趣的故事。用新媒體的措辭來說,她覺得魯迅“太有料了”,他“愛吃、愛玩、賺得多,朋友圈複雜,嫉惡如仇,打過口水仗的人特別多”。

大學老師講魯迅的日常生活,引起笛兒的興趣,她開始讀魯迅的日記和書信。兩件事讓她頗感意外:一是魯迅很愛吃,常下館子,在廣州時間不長,卻幾乎吃遍各大餐館;二是魯迅很溫柔,在北京時給鄰居家的小孩子買桂花元宵,對於這種昂貴的零食,孩子們本來都沒有念想。

在魯迅與許廣平的書信集《兩地書》中,笛兒發現了深情浪漫、很會說情話的魯迅。魯迅曾稱許廣平為“小刺蝟”,但類似親昵的表達並沒有出現在《兩地書》中。學者吳俊解釋,《兩地書》是魯迅在信件原稿基礎上親自抄錄、刪改過的,原稿更能體現出他生動豐富的心理活動。

從愛情角度切入魯迅,相當能引發大眾興趣。前述報告顯示,當時最受關注的五本寫魯迅的書中,趙瑜的《小閑事:戀愛中的魯迅》關注度最高。

“其實他就是個普通人。”笛兒總結道。這也是目前學術界看待魯迅的主流方式。吳俊表示,自1980年代錢理群、王富仁等青年學者開始,近40年中魯迅研究越發多元。

新媒體文章對魯迅做出比較通俗、活潑的闡釋更加方便,魯迅的某些特徵被翻譯成符合當下大眾文化審美的詞匯。比如他經常下館子可以說是“吃貨”,對別人都很好就是“很暖”;他擅長寫辯論和諷刺的文章,可以說是“懟人”和“吐槽帝”。這種闡釋當然存在誇張和誤讀的成分,笛兒清楚,需要“把握好度”。

社交媒體與網絡使大眾接收的魯迅形象更多元化,最明顯的是通俗化。笛兒認為,吸引大眾的正是這種新鮮又熟悉的感覺。“人們都喜歡名人跟自己親近,其實這跟現在明星接地氣一個道理。”

名人效應體現在網絡流行的各種真真假假的魯迅語錄。文化工作者、魯迅之孫周令飛回應南方周末記者:人們不過是借此“刷存在、訴心聲、耍個性、玩幽默”,大可不必求全責備。

學者吳俊認為,社交媒體對大眾趣味的影響力遠遠超過教育系統。對包括魯迅在內的經典作家作品來說,網絡既存在碎片化閱讀和“淺閱讀”的危險,也大大降低了傳播和閱讀作品的門檻,其中利弊很難一概而論。

汪衛東則感到,從某種角度說,魯迅的語言很接近網絡語言。在言論活躍的網絡世界中,一些跟帖和回復的諷刺水準和語言能力相當不錯,他們也許會重新發現和欣賞魯迅雜文“罵人的魅力”。

“網絡這個時代已經是成為大勢了,你要改也不行,寧願看到它的好處,”吳俊向南方周末記者說,“我們當代必須在網絡時代重建我們的生活,這個是肯定的,沒有別的路好走。”

南方周末記者 程涵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陳亞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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