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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文道:五光十色的時代,陰屍路的生活

你應該聽過“你是人間四月天”這句話吧?

這句話出自林徽因女士的一首詩。四月天是個什麽樣的一個狀態?

春天,花開始開放,春風和暖,氣象正好。白天也許有和煦的陽光,但是又不會太熱,晚上清風明月,這是一片多麽美好的光景。

然而,卻又有一位大詩人,他寫的一首非常有名的詩的開頭,卻是這樣子來形容四月的。

他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

為什麽同樣是四月,到了剛才我說的這首詩裡面,卻成了最殘忍的月份呢?我說的這首詩,大概是整個20世紀歷史上最有名的一首詩——艾略特的《荒原》

艾略特到底看到了什麽?為什麽一個五光十色的現代大都會,為什麽科技進展得這麽發達的一個現代世界,在他眼中卻是一片荒原?

第215夜

《荒原:繁華世界就是荒原》

1.

《荒原》和《尤利西斯》

兩部讀不懂的大師傑作

1922年是一個很特別的年份。

在那一年,出版了上一集我跟大家介紹的《尤利西斯》,另一部就是我們今天要講的《荒原》——這首現代主義詩歌史上的里程碑作品。

兩部作品,一部是小說、一部是詩歌,在同一年出版,在同一年共同掀起了一場文學藝術乃至於思想史上的革命,改變了文學以後發展的所有軌跡,甚至可以說是改變了現代人的精神史。

《荒原》的作者艾略特,是一個很有宗教情懷的人。他出身於美國南方密蘇裡州聖路易斯的一個牧師家庭,祖父是一個很虔誠的牧師。

艾略特在哈佛大學完成了他的博士論文,但最後不願回到美國去做口試答辯,所以一直不算正式畢業。這期間,他一直待在英國。他好像很喜歡英國文化,覺得到了英國才找到了整個盎格魯-撒克遜人的精神傳統的家園。

但事實上,即便在英國也好,無論到了哪裡,他都有一種跟身邊這個社會不能徹底融合、格格不入的一種「外來人」的感受。

無論如何,他這樣一個很學究型的大詩人寫出來的詩,在當年就跟《尤利西斯》一樣被人認為是「沒辦法讀懂的傑作」。

大部分內行的文學讀者,當年在接觸到《荒原》的時候,就跟接觸到《尤利西斯》的時候,反應是差不多的——覺得這個看起來應該是個了不起的大師級的傑作,但是,讀不懂。

在後來的發展軌跡裡面,《荒原》和《尤利西斯》的命運有點不一樣。

喬伊斯終其一生的日子都不算過得太好,而艾略特卻很早在文學界裡闖出了名堂。《尤利西斯》直到今天,對我們而言都很可能是一本沒法讀懂的天書,但是《荒原》到了現在,卻是全世界詩歌愛好者耳熟能詳的一部傑作。

理由何在?很有可能是因為讀詩的人,本來就對於詩歌裡的種種冒險、實驗都特別感興趣,於是在接觸到《荒原》後,從一開始讀不懂到後來發展到很快接受它、很快被它改變,甚至還想再革它的命,再把詩歌的藝術往前推進一步。

2.

“發牢騷”的同時,

把時代寫了進去

到底《荒原》這首詩講的是什麽呢?有無數的人試圖為它做出各種各樣的解讀,包括神話學、人類學,和宗教救贖方向。

但是如今,大部分人都會同意,這首長詩可能沒有我們想象中那麽完整、系統。

艾略特本人都承認,這首詩他寫的時候,沒有那麽多結構上的想法。他就是當年在瑞士療養自己的精神焦慮問題的時候,幾乎是在一種不受自控的狀態下面把它完成的。他甚至曾經跟人說,這首詩其實只不過是他個人生活的抱怨和牢騷,如此而已。

但是我要告訴你,詩人們說的話你千萬不要相信。一個作家對於自己作品的判斷,不一定永遠都是最準確的,甚至可能只是他自謙之語。

事實上,對於這首詩,就算是艾略特為了要表達他當年個人生活上的不滿,我們仍然可以說:這首詩包含一個更廣大的、更壯闊的意義結構在裡面。

為什麽呢?

艾略特自己就說過,一個最好的詩人在寫詩的時候,哪怕是寫他最個人的、最私密的東西,都其實把他所屬於的那整個時代寫了進去

在我看來,這也是很多偉大藝術家的特點:他們的神經格外敏感,乃至於在描寫自己生活以及內心的一種擾亂的時候,不自覺地在那個擾亂弦線的末端,碰觸到了他所屬於的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甚至那個文明一些神經上的擾亂的狀態

《荒原》作為一部現代主義詩的開山之作,早在當年很多人就抱怨,這首詩裡面跳轉的、劇烈的、浮動的那些意象,變換得太快了,不是那麽容易被人掌握。

一些傳統的詩中,裡面是有一種從頭到尾、首尾一貫的「聲音」的。有時候是作者本人把詩裡的東西描述出來,又或者,他可能會轉換成另一個角色,用那個角色的聲音跟立場,去把這首詩給吐露出來。

但是在《荒原》裡我們卻看到許多不同的角色和場景。但在我看來,我們仍然可以找到由不同人物敘述的聲音背後,一種更一致、普遍的聲音,描述著一種在盛衰之間不斷輪回的情緒和歷史前進的狀態。

除此之外,《荒原》這首長詩,還以它的一種文字,尤其是聲音,決定了我們對它的一個解讀方向。而這個解讀方向解讀出來,大致的那種結果,很多時候我們都覺得好像讀到了一種「荒涼落敗」的狀態。

艾略特、喬伊斯他們這一圈人,彼此支援,形成了一個他那一代人集體的「文學大爆炸」。在這一點上,他們所掌握的、當時的時代氣氛也都很接近,艾略特這麽評價《尤利西斯》:那是對於當代歷史裡沒有秩序、沒有意義的這種情況的一個全景的掃描及把握。

我認為,艾略特對《尤利西斯》的這個判斷也可以用在這首詩的身上。

沒錯,這首詩所要展示的,是一個我們當代社會裡,種種的無秩序、無意義,各種荒謬情況的總體把握,甚至可能還不只於此。

3.

《荒原》,

點明了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原因

我知道,有些人會特別把這首詩放在一個特殊的歷史背景下來看——第一次世界大戰。在1914到1918這四年間的世界大戰,在喬伊斯也好、艾略特這些1880年代出生的同代人來看,是一件很震撼的大事。

艾略特在英國就看到,有無數的大好青年在歐陸戰場上此後再也沒有回來過;或者回來的時候是斷手斷腳的。

更重要的是,整場仗打完之後,沒有人知道我們當初是為什麽要打這場戰爭

如果你熟悉現代史的話,你會發現一戰跟二戰有個很不一樣的地方:

在二戰的時候,我們很容易看到一個「正邪兩立」的世界觀。一邊是侵略人家的法西斯主義者、滅絕人家文化民族的屠夫;另一邊則是要奮死抵抗,為了正義出來努力的人。

但是,一戰不是。一戰是一個沒有人曉得這場戰爭到底是怎麽開始的,也都不知道該怎麽讓它結束,突然犧牲掉了千萬人的生命,摧毀掉了整個歐洲大陸原來珍惜的種種歷史傳統。

沒錯,《荒原》要描述的就是一戰之後的歐洲或者世界,但更重要是我們要掌握到,《荒原》絕對不只是描述一戰之後的結果,是一戰的原因——

為什麽人類能夠這麽無聊地發起一場戰爭,而這場戰爭卷入了那麽多的國家,那麽多人狂熱地投入,從而犧牲了那麽多人的生命、破壞了那麽多美好的事物,到最後卻不知道為了什麽。

這說明,其實早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之前,人類的精神文明,或者至少說是以歐洲當時為代表的西方文明進入了一片「精神上的荒原」

整首長詩大概分成五段。這五大段落有人認為彼此之間聯繫不夠緊密。但是在我看來,還是有一個基礎的概念和結構。

今天我要重點跟你講的是其中的第一段——《死者的葬禮》(又譯《死者的葬儀》)。現在就讓我們一起來聽一聽,這第一大段落到底寫了些什麽東西——

虛幻的城市,

在冬天早晨的棕色濃霧下,

人群流過倫敦橋,那麽多人,

我沒有想到死神竟報銷了那麽多人。

偶爾發出短促的歎息,

每個人眼睛都盯著自己的腳尖。

他們擁上山岡,衝下威廉王大街,

那兒聖瑪麗·沃爾諾斯教堂的大鍾

沉重的鍾聲正敲著九點的最後一響。

我看見一個熟人,我叫住他:“斯特森!

你不就是在梅利和我一起在艦隊裡的嗎!

去年你栽在你花園裡的那具屍體,

開始發芽了沒有?今年會開花嗎?

要不就是突然來臨的霜凍驚擾了它的苗床?

啊,要讓狗離那兒遠遠的,

狗愛跟人親近,

不然它會用爪子把屍體又刨出來!

你!偽善的讀者!——

我的同類——我的兄弟。”

這是《荒原》這首長詩的第一部分其中一大部分,為什麽艾略特這首詩一開頭就說“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

若我們仔細看看開頭這幾句話,可能會有一個感覺:就仿佛有一些什麽東西是被埋在土裡的。

尤其讀到後面最後幾句的時候,我們應當知道,這裡面被埋在土裡的,其實是已經死去的人,或者被埋在土裡、不想甦醒過來面對這個殘酷世界的一種生命。

對他們來說,四月是殘酷的、冬天反而是令他們溫暖的。因為冬天有厚厚的大雪,把他們覆蓋在地底下,而在地底下面,他們覺得是溫暖、安全。然而四月就是會下雨,四月就是溫度開始提升,雪融化了,所有的東西都要從土壤裡面往上升起來的季節,這時候就好像擾亂了他們的安眠,就好像要把死者從泥土裡重新喚醒一樣

那喚醒起來的是什麽呢?是真的已經死去的人嗎?是真的一些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人嗎?很難講。

我們這種讀詩的時候尤其現代詩歌,很多時候面對這種意義不確定該怎麽解讀。這個問題,其實艾略特作為一代詩聖,他本人完全曉得詩歌是多麽難懂的一樣東西。他甚至覺得現代詩、現代文學就應該難懂。

理由很簡單,他跟喬伊斯都有個感覺:我們現代世界這麽的混亂、紛雜、多元,我們想要用文字去表達和掌握這樣的一個世界的話,這個語言本身怎麽可能不是一種間接的、隱晦的、混亂的一種語言狀態呢?

4.

五光十色的時代,

陰屍路的生活

艾略特特別強調一種聲音的想象力,他認為一種auditory imagination,這種聲音的想象力,透過詩歌的音節、韻律,是在我們還沒有讀懂文字意義之前,首先在影響我們的東西。

我們剛才讀的那段詩是中文版,如果用英文去讀頭幾句的話,你更加能夠感覺得到,我所說的那種聲音的作用跟效果。

比如,在開頭,“四月是最殘酷的月份”這幾句話,原來艾略特的英文是這麽來寫的: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 breeding;

Lilacs out of the dead land, mixing;

Memory and desire, stirring;

Dull rootswith spring rain.

Winter kept us warm, covering;

Earth in forgetful snow, feeding;

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

每一句話的結尾都是一個ing,然後每一行的逗號,都在最後這個ing之前,於是你讀起來的時候,剛才那幾個ing、ing、ing,就使得你覺得好像有些東西是連綿不斷的、是一口氣緩不過來的、是帶著一種擾亂的作用的。

直到最後那一句A little life with dried tubers。好像才把這口氣緩了出來。

這樣,我們就能夠開始感覺到這頭幾句話,好像真的有一種感覺是,仿佛我沉睡在泥土之中,有些什麽東西來了:ing、ing、ing、ing,不斷進行著、不斷地打擊著,不斷地騷擾著我。然後到最後,啊……我醒了,我要看到這個世界從泥土中出來

那醒過來之後面對的是什麽呢?是一種生不由死的荒原世界——

我好好地在泥土裡面沉睡或者死亡不就好了嗎?你為什麽要把我叫醒過來呢?我醒過來之後看到這個世界,面對的卻是什麽呢?

這裡面有這麽一句話:“什麽根須抓纏著,什麽樹枝,從這荒廢的亂石中長出?人子呵。”

這句話引用的是《聖經》裡一位先知說的話。這個醒過來的人好像是一個先知。他看到的世界是什麽樣的呢?

首先,看到的是一片乾旱的曠野,沒有一丁點的水,全部都是沙漠、岩石。

你看我們現在,我所身處的這個現代都會香港,很熱鬧是不是?有很多的歌聲不斷地傳來,大家正是一片歌舞升平的景象。然而我們再讀下去你就發現了,艾略特在這裡寫的是當年世界上面首屈一指的大都會倫敦

他開頭就劈頭劈尾來一句,就說倫敦是「不真實的城市」——在一個冬天清曉黃褐色的濃霧下,一群人湧過了倫敦大橋。

這裡面的人,他們是什麽樣的狀態呢?

“我看見一群一群的人,沿著環形而走。”

那是一種什麽樣的狀態?這描述的就是以倫敦為代表的現代人的一個生活樣貌,就是我們是繞著環形在走路。你那種在籠子裡面的老鼠,在那個圓環裡不斷地跑,人也是這樣循著一個圓環而走。

為什麽說人循著一個圓環而走呢?你想想看,我們現代還是這樣,我們每一個人,每天從早上起床、梳洗、換衣服、出門、工作、下班、回到家,第二天起來重複這樣的生活;第三天、第四天繼續重複……

我們人生就是這樣不斷地循環往複,這樣的一個圓形的人生有意義嗎?如果在過去,有絕對的宗教信仰的話,也許你會覺得我的生活是有意義的,因為最終有一個神在指引我,我死了後能夠上天堂,或者能夠擺脫輪回。

但是,在現代世界,艾略特當時所身處的這個一戰之後的世界,卻很明顯地感覺到上帝不存在,上帝消隱了。

這個世界一切神聖的秩序都沒有了,才會發生那麽可怕的戰爭,人心是荒蕪一片的。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每天的生活就只不過是陰屍路一樣,而這樣的一個世界裡面,人們居然毫不自知

只有這個帶著先知眼光的詩人,他看穿了,看到了大都會的另一面,其實是個荒原

我們就好像是《Matrix》那種電影裡面被喂了藥的人一樣,我們以為自己生活得很好,以為在一個繁華的、五光十色的大都會,但是如果我們一醒過來,也許赫然發現,天哪,這個世界是荒蕪一片,我是一個被餵養的一塊肉而已。我什麽都不是,我只是一個軀體。

然後艾略特說:“那一群人湧過了倫敦大橋,這麽多”;他下一句很厲害,他說:“我從不會想到死亡尚未處置這麽多”。

這個詩人看到世界上這麽多人,他的第一個感覺居然是:“我沒想到這個世界還有這麽多人沒死”。你今天看到還有這麽多人在這,你當然想到就是哦,還沒死啊?沒死的人還這麽多啊。

這是一個多麽詭異的眼光

如果說,剛才醒過來那個是帶著先知聲音的詩人的聲音的話,那麽如果他是這樣的一個人,他看到我們現在這個身邊很多人的繁華的都會,那他看到什麽?首先會看到就是,在我現在所處的這個地方,我身邊所有的人遲早都要死。

5.

《荒原》中的「可怕」觀念

艾略特曾經說過,他甚至在看到一朵玫瑰綻放盛開的時候就已經聞到了腐敗的氣味,因為他知道它終將邁向腐敗那個地步

好,我們再看下去,就到了這首詩的第一部分終結段落,那句非常嚇人的話;但是正好把這整個第一部分連接起來了。第一部分開頭講的就是有些東西從土裡面被驚醒了。那麽被驚醒的我剛才不是說可能是已死的人嗎?

為什麽呢?我們看看這裡面有這麽一句話,這裡面其中一個角色,他看到了路上一個人在今天的倫敦生活,卻一喊說“你不是2000多年前跟我在羅馬對著腓尼基人那場大海戰中死去的那些人嗎”?

一下子時空穿越了,從一個當代的世界跳回到人類的遠古的時代。然後跟他說:“去年,你在花園裡種下的屍體,已經開始萌芽了嗎?今年會開花嗎?”

一般屍體土葬的話,我們是埋在土裡,我們不會說我把這個屍體「種在土裡」。

因為種一個東西,你是期望這是一個生命的萌芽,這是個種子,它會成長,它會破土而出,但屍體它會成長嗎?它還會再出來嗎?這是不是很可怕?然而,這首詩真正可怕的地方,是從此刻才開始……

這裡面我們已經依稀能感覺得到,當時影響艾略特非常深的一種「生死輪回」的觀念,我們透過這一部分的結束,就進入到了《荒原》的核心地帶。

但是因為時間有限,我不能夠在這裡繼續和你展開下去。如果你真的已經開始感興趣,我勸你,好好地把這首詩讀一讀,讀幾遍,連艾略特當年寫的注釋、別的參考讀物都讀一讀。

你不只會多了一點對於現代文學語言魅力的認識,同時還會對你自己所身處的現代世界,以及甚至你整個人生,多了一重不一樣的、帶著一個先知眼光般的認識。

哦,最後忘了提一點,1948年的時候,艾略特憑著這首詩以及他晚年成熟的劇作《四首四重奏》,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不過這並不重要,對於他這個等級的作家,諾貝爾獎,那只是小事而已。

荒原並不只是對現代世界的隱喻,它也許還是我們人類存在的根本境況。

——梁文道

本文為節目文稿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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