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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救世主」

「黎醫生,求求你治好他吧。」這是李阿姨對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作為一名臨床經驗有限的低年資醫生,這件「救世主」的外套就這樣掛了在我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卻又沉重萬分。

01

我是一名剛進病房不久的皮膚科醫生。

也許在大部分人看來,皮膚科是一個相對「輕鬆」的科室,因為它不需要面對太多沉重的生老病死。但就在不久前,我第一次送走自己的病人,21 床。

第一次見到 21 床,他是外院用救護車運到的。稍微走近,就有一陣濃烈的酸腐氣味撲鼻而來。

他的臉上結滿大片灰白色的厚痂,身體、四肢、甚至陰囊、口腔都滿是紅斑、脫屑和糜爛,全身上下幾乎沒有幾塊完好的皮膚,暗紅色的創面、灰白色黃白色的膿液和鮮紅色的滲血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 患者入院情況

(圖片可能引起不適 可向左滑動查看)

21 床閉著眼睛,靜靜地平躺在轉運床上,身上什麼衣服都沒穿,隻蓋著一層薄被——即使非常輕微的觸碰摩擦,也會令他感到疼痛難忍。

他已經在外院治療半個多月,接受過大劑量的激素和丙球衝擊治療,但他全身嚴重的皰病依然毫無改善。他不能吃飯,不能活動,即使是像現在這樣一動不動地躺著,傷口依然在時不時地滲血。

CT 結果表明:前中縱膈存在一塊腫物,考慮胸腺瘤可能。會不會是胸腺瘤引起的「副腫瘤性皮膚病」導致患者的皰病遷延不愈?考慮到這一情況在我們科非常少見,我們決定請心胸外科會診。

會診結果是兩難的抉擇。

一方面,既然我們懷疑腫瘤是主要病因,心胸外科建議手術切除胸腺瘤。但患者皮膚嚴重糜爛、脫屑,幾乎不可能實現手術的無菌條件。即使我們盡量縮小手術入路,依然極有可能從切口處引發各個內臟器官的嚴重感染。一旦出現感染性休克,結果反而更為致命。

另一方面,就算我們冒著感染的風險進行了手術,成功切除腫瘤,依然無法保證患者的皮膚病就一定能治癒,畢竟「副腫瘤性皮膚病」也只是一種可能的診斷思路。

到底要不要賭一把?我們經過溝通後,最終由家屬作出決定:先保守治療皮膚病,等患者身體狀況好轉,再進行手術切除腫瘤。

誰都沒能料到,這或許是唯一一次手術機會。

保守治療不到一周,患者病情突然迅速惡化,反覆高熱十餘天。原本就已經血肉模糊的傷口上,出現了更多裂隙狀的深在糜爛,幾乎隨時都要撕裂皮膚。

△ 患者病情加重

連續兩次血液培養結果顯示紋帶棒狀桿菌陽性,這是一種臨床上不常見的多重耐葯革蘭陽性桿菌,臨床大部分的常用抗生素都對它無效,但它對萬古黴素是敏感的。

上級醫生同時考慮到,患者是在服用治療皰病藥物後出現的病情加重,不能排除藥物引起過敏反應的可能性。另一方面,患者目前的狀態很可能無法承受萬古黴素帶來的腎損傷等副作用,一旦出現器官或系統功能衰竭,治療效果會大打折扣。

但很快,患者的皮膚損傷拭子、痰培養都顯示紋帶棒狀桿菌陽性,我們只能硬著頭皮給患者上萬古黴素。

果然,用上萬古黴素不到兩天,病人就開始出現磚紅色尿,尿常規各項指標顯示異常。他開始長時間的昏睡,即使偶爾醒過來,也只是胡言亂語。

患者精神狀況惡化迅速,我們立刻與全部家屬進行談話。最終,家屬決定放棄藥物治療,並且在危急情況下不進行積極搶救措施:「讓他舒服點吧。」

02

21 床的妻子姓李,她總是穿著同一件灰色襯衫陪在床邊,我叫她李阿姨。為了讓她不那麼擔心,我總在加班或值班的晚上陪她聊聊天。

作為管床醫生,我平時和 21 床一家接觸最多,而上級教授們還要兼顧其他病人。所以在他們看來,無論遇到什麼問題,走到醫生辦公室門口找我就算解決了一大半。在 21 床離開前,我是他們眼中最直接的依靠,扮演著「救世主」的角色。

「黎醫生,求求你治好他吧。」看著昏睡的 21 床,這是李阿姨對我這個她眼中的「救世主」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而我也總是回答她,我們一直在儘力。

我從沒能說出口的是,其實 21 床的每一步治療措施,都是經過我的上級醫生嚴謹討論作出的決定,這也是最合適當時情況的方案。而她眼中的「救世主」由於臨床經驗不足,其實並不能為 21 床的病情作出更多有益的診療決定,更不可能隨意承諾她「放心吧,會好起來的」的希望。

當你的患者將「救命」的目光鎖在你的身上,你要怎麼說出口「我可能做不到」?

面對李阿姨的眼淚,我感到有心無力。作為一名低年資醫生,這件「救世主」的外套就這樣掛在了我的身上,顯得空空蕩蕩,又沉重萬分。

我只能低下頭,遞給她一張紙巾——擦了擦眼淚,李阿姨和我說起自己的女兒,「她小時候可好看了,幼稚園是園花,小學是校花。」

「我們就是太寵她了」她難得地露出輕鬆的表情。

03

第三次全院會診很快就來了。

到底是腫瘤引起的皮膚病惡化,還是原發皰病再次進展,還是治療用藥導致的過敏反應?我們依然無法明確診斷。但現在再手術已經是不可能的了,患者全身幾乎沒有剩下任何正常的皮膚。

這段時間裡,護士總是急沖沖地跑進辦公室大喊:「21 床一直在叫黎醫生!」我也總是儘快出現在 21 床邊,因為我知道這樣他們能心安一些。

當我又一次在護士的呼聲中趕到病房,卻發現 21 床已經進入譫妄、亂語的階段。

「黎醫生……我床底下有黑乎乎的東西把我粘在床上……壓著我動不了……身子被五顆釘子釘住了……」他斷斷續續地告訴我,語言模糊而充滿慌張。這句話聽起來很荒唐,其實是他身上大量的滲血和分泌物凝結在床單上造成的感覺。

李阿姨趴在床邊輕聲哄他「老公你別怕,治療很簡單的」,說罷她轉頭望著我「對吧黎醫生?」我一邊查體,一邊隔著口罩含含糊糊地沖他「嗯」了一聲,21 床似乎平靜了一些。

實際上,之前李阿姨從來不說「老公」這個詞。現在她總把「黎醫生你看,我老公很棒」「黎醫生你看,我老公好堅強」之類的話掛在嘴邊。兩個人還告訴我,他們出院之後要買車,要讓女兒給自己買一套好看的西裝,還要把最愛的手錶拿來。

(作者供圖)

一周後,他們的女兒如約買來了西裝。但當她把那隻銀色老舊的手錶放到父親耳邊時,21 床忽然說不出話了。

當時是晚上 8 點左右,所有的管床的醫護人員立刻進入病房,患者的家屬很快趕到醫院,其他病房的人也都走了出來,從走廊往房內觀望著。我們再次與家屬確認「不進行積極搶救」。

「黎醫生,求求你治好他吧」這句之前總是被李阿姨反反覆復對我念叨的話,再也不會出現了。現在的她,只是和女兒沉默地伏在 21 床邊無聲地流淚,其他家人則反覆踱步,偶爾到走廊去喘口氣。

04

在昏迷了一天后,我的 21 床離開了。望著心電監護上的那條直線,李阿姨披在我身上「救世主」的外衣似乎也隨之消失了,但我卻並沒有感覺到絲毫的輕鬆。我拉起口罩,淚水忍不住流了出來。

後來的死亡病例討論,一位教授的話讓我印象深刻。

「只有自己能力變強了,地位提高了,成為能作出更多有益治療決定的醫生,才是真的幫助到患者。」

臨床上,很多疾病的發生和病情的變化或許無法找到明確的病因,但通過更充分地掌握經驗和知識,能夠為醫生和患者提供更多的治療選擇。而每多一分選擇,就意味著多一分回應患者期望的勇氣。

盡人事,走好。李阿姨,希望你能好好生活。未來的我一定會通過努力,讓自己更有底氣地回應那句「黎醫生,求求你治好他吧」。

每一個成熟的醫生,都是從低年資階段逐漸成長而來的,也都曾體會那份患者期望與信任的重量。

你是否有過相似的經歷?歡迎留言,和丁香園分享你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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