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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年前的科學小說,承載了知識人對未來的創造性想象

100年前的科學小說,承載了知識人對未來的創造性想象,這種想象同時成為反思當時中國現實的參照系。現實和虛構世界的現代性,早在百年前萌生、交錯、演化

本文首發於南方人物周刊2019年第13期

文 | 本刊記者 衛毅 實習記者 張瑋鈺

全文約8395字,細讀大約需要18分鐘

此刻與彼時

北京大學校內,紀念“五四”的一個論壇活動在“五四運動100周年”前一個月便已經舉行。早上8點,會場已無可坐之處。甚至在只能看到直播畫面的教室裡,連地面都要坐滿人。北大教授陳平原走上台去,自如地主持,他在這所大學裡不知談論過多少次“五四”。

此場景讓我想起梁啟超在1902年所寫的《新中國未來記》,書中設想60年後的中國,舉行了萬國博覽會。“各國大學生來集者不下數萬人。處處有演說壇,日日開講論會。”梁啟超在小說中特別提到其中一所學校。“單表內中一個團體,卻是我國京師大學校文學科內之史學部。因欲將我中國歷史的特質發表出來,一則激勵本國人民的愛國心,一則令外國人都知道我黃帝子孫變遷發達之跡,因此在博覽會中央佔了一個大大講座,公舉博士三十餘人分類演講。”各種講座中,最吸引人的是孔子第72代後人孔弘道的演講。“二月初一日,正是第一次講演,那日聽眾男男女女買定入場券來聽者,足有二萬人。內中卻有一千多系外國人,英、美、德、法、俄、日、菲律賓、印度各國人都有。”各國聽眾都懂中國話,“因聞得我國第一碩儒演說,如何不來敬聽?”

場面如此之浩大,“夏志清甚至將其與《法華經》開篇佛祖說法的場景相比。”哈佛大學教授王德威在《晚清小說新論:被壓抑的現代性》裡寫到了這一幕。而此時,2019年3月底的北大,王德威在陳平原的介紹下出場。我看到身旁一位因起得太早趴臥桌子的北大學生翻將起來,目不轉睛地看著螢幕,直到王德威講完。

作為研究晚清的專著,《被壓抑的現代性》中文版導論的標題叫作“沒有晚清,何來五四?”王德威當年試圖藉此重理晚清文學文化的脈絡,並挖掘“被壓抑的”現代性線索。他整理了狹邪、公案、譴責、科幻四種小說類型,視之為現代情感、正義、價值、知識論述的先聲。他認為在西學湧進之前,晚清作家想象、思辨“現代”的努力不容抹煞。這也給他招來非議——認為他太不看重“五四”。在“五四100周年”來臨前,他乾脆寫了一篇文章叫《沒有五四,何來晚清?》。

“五四100年之後,文學對我們仍然有意義的話,我們所面臨的文學風景是什麽?”王德威站在台上自我反問道。

“五四運動以1917年胡適、陳獨秀等所號召的‘文學革命’為肇始點。由文學所承載的批判性及創造力,成為啟動、支撐革命想象和實踐最重要的資源。漢娜·阿倫特曾有名言:革命的意義無他,即在於引發人同此心、共創新猷的感染力。這一革命性的感染力見諸五四,就是文學。”王德威認為這裡所謂“文學”,不再僅限於學院規劃的紙上文章,或文學史所羅列的大師經典,而是“一種應答並改變世界的方法,一種石破天驚的活力,一種無中生有的發明。”

八年前的一次採訪,我曾問王德威:“文學區別於政治和歷史的本質是什麽?”王德威回答,文學追根究底的基本問題是去引起虛構性。“我們是做虛構性的,而且把它當一個問題來做,我們把虛構的問題嫁接到歷史的經驗和現實裡面,投射未來跟過去。”彼時,他在舉例時馬上提到的一個作家是劉慈欣。

八年前,科幻作家劉慈欣還不像今天一般為大眾所知。 此時,在北大的講台上,王德威沒有講大家已經熟知的劉慈欣,他講到了中國當代另一位科幻作家韓松。他演講的題目就叫《魯迅,韓松,與未完成的文學革命:“懸想”與“神思”》。

“韓松在當代科幻新浪潮中被認為是對魯迅最有自覺的繼承,他的作品往往有意識地回應魯迅的一些主題。”這是衛斯理學院東亞系副教授宋明煒的觀點。“《醫院》三部曲(韓松作品)也猶如一部《狂人日記》式的作品,貫穿著韓松關於疾病和社會、現實與真相、醫學與文學的思考。”

1918年5月,《狂人日記》在《新青年》上發表。2018年5月,韓松發表了他的長篇小說《亡靈》。韓松的“醫院”三部曲得以完成。這中間,100年已經過去。

流浪與殖民

2019年春節,劉慈欣小說《流浪地球》改編的電影已經在院線上映,兩個多月之後,票房超過了40億人民幣。《流浪地球》講述的是地球瀕臨末日,地球人帶著地球駛離太陽系,去往更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系。這是科幻在此時代躍上大眾觀賞平台耀眼的一幕,不免讓人想起清末科學小說所經歷過的熱鬧情形。100年前的回聲,其勢也大。

荒江釣叟撰寫的小說《月球殖民地小說》,於1904年至1905年間,在《繡像小說》連載。如同清末許多連載小說成了“爛尾工程”,此小說連載之中忽然就沒了下文。小說之名雖然直指月球及更廣大的宇宙,可是,小說“爛尾”之時,主要情節仍然停留在“地球之上”,或者說“地球上空”。因為是在《繡像小說》連載,小說插畫眾多,有意思的是,這些插畫上滿是熱氣球。“熱氣球”是清末人對於現代科技的符號化印象,仿佛宇宙飛船和太空站之於當下。

《月球殖民地小說》的主要內容,講的是李安武與其日本朋友藤田玉太郎,乘坐玉太郎的空中艦艇四處漫遊,為的是幫助龍孟華尋找其離散妻兒。歷經艱險,終得龍孟華的兒子龍必大下落——他正在月球留學。龍必大乘著宇宙飛船回歸地球,家人得以團聚。

坐在宇宙飛船中的藤田玉太郎,看著蒼茫宇宙、靜穆月球,內心的活動是: “單照著小小月球看起,已文明到這般田地,倘若過了幾年,到我們地球上開起殖民的地方,隻怕這紅、黃、黑、白、棕的五大種,另要遭一番大劫了。月球尚且這樣,若是金、木、水、火、土的五星,和那些天王星、海王星,到處都有人物,到處的文明種類強似我們千倍萬倍,甚至加到無算的倍數,漸漸地又和我們交通,這便怎處?”北海道大學教授武田雅哉研究晚清科學小說多年,他覺得藤田玉太郎這位日本老鄉,或許是中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對“太陽系規模的政治學”感到苦惱之人物。

王德威則認為,荒江釣叟的《月球殖民地小說》中展示的是,彼時中國雖大,已非容身之地。有志之士希冀乘氣球一樣的宇宙飛船奔向月球,月球彼時被認為是地球之外規避亂世的最近場所。

科學與文學

《月球殖民地小說》太容易讓人想到魯迅所翻譯的法國作家儒勒·凡爾納的《月界旅行》。魯迅在《月界旅行》的譯序中表述了翻譯之意:

凡事以理想為因,實行為果……而後殖民星球,旅行月界,雖販夫稚子,必然夷然視之,習不為詫。……瓊孫之“福地”,彌爾之“樂園”,遍覓塵球,竟成幻想;冥冥黃族,可以興矣。

魯迅翻譯《月界旅行》是在1903年,在他去日本留學一年之後。作為醫學專業學生的魯迅開始翻譯小說,大概是受到了梁啟超的影響。此前一年,梁啟超用“飲冰”之名在《新小說》第一號上發表了《論小說與群治之關係》,大力推崇傳遞“維新”思想的“新小說”。“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說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說始。”魯迅則說,科學小說可“獲一斑之智識,破遺傳之迷信,改良思想,補助文明”,“故苟欲彌今日譯界之缺點,導中國人群以進行,必自科學小說始。”兩人的句式都幾乎一樣。

魯迅是那個時代較早接受自然科學教育之人,又深愛文學,結合科學與文學的科學小說自然便很快吸引了他。“我們曾在梁啟超所辦的《時務報》上,看到了《福爾摩斯包探案》的變幻,又在《新小說》上,看見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即儒勒·凡爾納)所做的號稱科學小說的《海底旅行》之類的新奇。”這是魯迅後來的回憶。

在1903至1906年間,魯迅翻譯了《月界旅行》《地底旅行》《造人術》等多部科學小說。宋明煒特別提到了這些年來越發為學者重視的魯迅所譯科學小說——《造人術》。“這篇小說的翻譯過程曲折離奇,原作是一位美國女作家的小說,魯迅根據一個不完整的日譯本翻譯,其中日譯本沒有翻譯的部分,包含了兩個重要的魯迅主題:吃人、救救孩子。沒有證據表明,魯迅看過原作的後半部分,雖然更完整的日文譯本在《狂人日記》發表前七年即出版了。這可能只是一個不應該過度詮釋的巧合。”

宋明煒更關心的一個可能的問題是:作為科學小說家的魯迅,和作為寫實文學家的魯迅有何種關聯?後者完全取代了前者嗎?“學者們常說,民國之後,科學小說消隱,寫實文學興起。這是一種便利的文學史論述。但《狂人日記》不是一篇便利的文本。科學小說的消隱,也終於變成一個文學史上的難題。提倡賽先生的年代,科學小說卻失去了讀者的青睞。直到中國文學經歷過許多次運動,20世紀末,中國科幻小說再次經歷創世紀,建立了前所未有的輝煌。”

回到一百多年前,當時眾多名家加入了科學小說的譯介或創作。蔡元培翻譯了《妖怪學講義》。這本書名酷斃了的講義更多的是為了追尋“科學”。張東蓀曾說:“中國之有西洋哲學,由來已久,然從今天來看,至少可算有三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用蔡元培先生所翻譯的井上圓了的妖怪學為代表。”

作為新銳翻譯家和作家,蔡元培在1904年發表了他的短篇小說《新年夢》。在他的小說裡,存有一處理想國,沒有姓名的人民以編號互稱。交通網絡發達,語言統一,拚音文字得以普及。國家的藩籬被打破,人類做到了互助互愛,戰爭終結。人類的共同目標變成了征服自然。“更要排馭空氣,到星球上去殖民,這才是地球上人類競爭心的歸宿呢。”月球始終沒有被忘記,是當時炙手可熱的描述對象。

一民先生——《新年夢》裡九十多歲的主角,在元旦做了一個夢,夢中鍾聲響起,一民先生夢囈般喃喃道:“恭喜!恭喜!新年了,到新世界了!”

北大教授夏曉虹認為,與同時代的守舊派將西方物質文明視為“奇技淫巧”、對其充滿了排斥和厭惡不太一樣,晚清科學小說中所傳達出的對科學技術的態度是積極的、欣喜的。“對於科學的威力,創作者們在敬畏之餘還心懷羨慕,這一點與西方科學小說如《弗蘭肯斯坦》中對科學的恐懼和懷疑態度也有明顯的區別。”

陳平原發現,對於“科學”的迷戀,甚至在某種程度上模糊了當時之人的是非觀。《點石齋畫報》刊登過一幅漫畫——《氣球破敵》,氣球上配備大炮,“則水陸之兵可以廢。”20世紀初科學小說中的“飛車”,基本上是殺人武器。“作家極力渲染配有大炮或毒氣彈的‘飛車’如何威力無窮,而極少反省其大規模殺人是否合法與合理。”小說家動輒利用“飛車”上的新式武器,毀滅整座城市。唯一對科學發明被用來大規模殺人表示反感的是吳趼人的《新石頭記》。《新石頭記》中,賈寶玉所遊覽的“文明境界”,也有飛車隊、潛水艇等戰爭武器,但他對“氯氣炮”這種殘忍的殺人工具深惡痛絕,理由是:此等“殘忍之事”,不配存在於“文明世界”。

過去與未來

在當時的許多小說中,“未來”、“新世界”是以實體存在的。王德威稱之為——未來完成時敘述。“這種敘述方式讓作者不去處理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而直接假設未來已經發生了的事。”

此類小說最有代表性的還是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夏曉虹發現,《新中國未來記》的開篇結構與日本作家末廣鐵腸所著《雪中梅》頗為相似。《雪中梅》的開頭,兩位老者交口稱讚國會150周年慶典時的強盛國力,然後倒敘當年的歷史,“想起一百年前,人家都說我們是亞細亞洲裡頭最弱最貧的國。”

梁啟超提出“小說界革命”口號的《新小說》創辦於日本橫濱,與日本1889年和1896年兩度創刊的雜誌同名。日本文學的影響無處不在。

《新中國未來記》的形式同樣是模仿而來,整部小說就像一篇發表政見的超長演講詞。梁啟超要求小說中的人物應該擔起啟蒙者的角色,講一個好故事倒在其次。小說只是形式的外殼。這仍然是日本明治時代之風。政治家犬養毅曾對梁啟超說:“日本維新以來,文明普及之法有三:一曰學校,二曰報紙,三曰演說。”

梁啟超原本計劃寫作三部曲來想象中國的可能性。除了《新中國未來記》之外,另外兩本是《舊中國未來記》和《新桃源》(又名《海外新中國》)。《舊中國未來記》“敘述不變之中國,寫其將來慘狀”。《新桃源》描述的則是一群被流放的華人,如何於兩百年前在一個島上建立了“第一等文明國”,並幫助內地志士完成了維新偉業。

從“改良群治”可以看到梁啟超主張的“小說界革命”的中心之意。這些文學主張和文學創作產生於戊戌變法失敗之後。

陳平原說他的許多治學理念與歷史學者張灝相近。他們樂於從1898年開始談起。“新小說的誕生必須從1898年講起。”

“戊戌之前,梁啟超雖也在《變法通議·論幼學》、《蒙學報演義報合敘》中談及小說的作用,但只是以之作為幼學教育的工具,與後來的推為‘文學之最上乘’大有區別。”陳平原說,“實際上,在有可能施展雄才大略的年代,康、梁等維新志士都以政治活動為中心,而不屑於吟詩作文。康有為以‘士知詩文而不通中外’為當今大弊;梁啟超稱‘詞章乃娛魂調性之具,偶一為之可也;若以為業,則玩物喪志,與聲色之累無異’;譚嗣同則表示要盡棄全部‘舊學之詩’,因‘天發殺機,龍蛇起陸,猶不自懲,而為此無用之呻吟,抑何靡與?’關鍵在於文學確實‘無用’——無補於國計民生,於益於救亡圖存。儘管康、梁、譚等人均為詩文名家,卻都為了政治而自覺拋棄文學詞章。這在戊戌以前幾年的中國思想文化界,頗有代表性。”

在王德威看來,晚清的知識分子開始接受進化論,相信事物可以直線的方式推衍,朝著單一自明的結果前進。“嚴複及其同儕所提倡的進化論、康有為關於大同社會的文獻,以及孫逸仙激進的革命思想,儘管意識形態的坐標有別,卻都提供了一個線性的、前進式的時間觀,與傳統的循環時間觀頗有不同。”在最新的時間觀裡,未來以某種進化的形態開始出現,人們對未來可能抵達的目的地充滿興趣。

文人與士人

這些紛繁的晚清科幻奇譚之中,王德威覺得《新法螺先生譚》的創作水準達到了當時同類作品的頂點。

《新法螺先生譚》來源於日本作者岩谷小波翻譯的畢爾格小說《法螺先生》,講的是西豪森男爵的冒險故事。日文版《法螺先生》傳到中國之後,被一位年輕的女士看到。她請懂日文的丈夫讀給她聽。這位丈夫在為妻子閱讀的同時,也迷上了其中的故事。他把此書推薦給在“小說林社”做主編的友人。友人閱罷,甚喜,邀請他做此書翻譯,而自己則動筆書寫中國版的“法螺先生”。譯稿和書稿最後合為一冊。1905年,小說林社出版了《新法螺先生譚》。譯者是包天笑,作者是徐念慈(筆名東海覺我)。

在此小說裡,月球已經不是中國太空移民的終點站。作為中國科學家的法螺先生,獨自前往太空探險,他的目的地是更遙遠的宇宙。王德威認為這個未竟的嘗試是“晚清科幻奇譚最迷人的時刻之一”。

“小說中的法螺先生是個深具科學思辨精神、立志打破傳統習俗的學者。”王德威認為,法螺先生不欲“局局於諸家之說”,成為“一學界之奴”。他經年苦思突破現有之知識僵局,日夜冥想至為複雜深奧的問題,終致“腦筋絮亂,忘其所以”。受神秘力量驅馳,他奔上36萬尺之高山,偶適“諸星球所處之各吸力”的交點。在極速狂風之中,法螺先生的肉體與靈魂也被震蕩分家,從此展開靈與肉的冒險。

法螺先生的靈魂在經歷了地心之旅後,練就了“不可思議之發光原動力”,他自身發出的光比太陽的光還要強勁。他的靈魂飛遍全世界,便是強大的光芒照耀全世界。途經歐美,民眾熱情,科學家震驚,他成為明星。可是,經過中國時,情狀大為不同。中國的老百姓正在午休當中,沒人要關心這個會發光的不明飛行物。那些醒來之人更關心的是怎麽吸上幾口手邊的大煙,進入他們認為的飄渺太虛之境。法螺先生為此感慨,要喚醒民眾,不僅要發光,還要發聲。

“這不僅僅是一位半吊子科學家的探險狂想,也是一個憂國憂民的文人對家國危機的戲劇化呈現。我們可以說,法螺先生體現了晚清士人常顯現的兩種原型:浮士德式僭越既定人生經驗、知識的渴望,以及普羅米修斯式為全人類的福利不惜自我犧牲的激情。”王德威說,“法螺先生光彩奪目的靈魂飛越歐洲與中國的旅程,顯現靈魂與肉體、黑暗與光明、進步與倒退、此世與彼世等等意象。儘管這些意象於中、西文學傳統中並無新意,但放在晚清的語境中,仍形成了不同的格局。對物理學與形而上學的混合參照,凸顯了當時文人將科學與道德等同起來的願望——正如嚴複與譚嗣同的文章所表明的那樣。這一願望不久就會成為五四文學的動力。”

陳平原研究了提倡科學小說的《新小說》雜誌之後,發現其中故意將“哲理”與“科學”並列,梁啟超希望“以科學上最精確之學理,與哲學上最高尚之思想合而為一”。“這預示了中國科學小說的發展方向。沒有純粹的求知欲望,有的只是如何利用‘科學’,達到某種或高尚或不高尚的政治目的。”

1891年,李提摩太開始譯介的美國政治小說《回頭看紀略》(又譯《百年一覺》)中,畢拉宓(Edward Bellamy)想象了2000年的美國。此書對晚清知識人士影響頗深。20世紀初的許多科學小說家,已經不滿足於講述“求知”或“探險”的故事,他們在“未來”和“科學”上,展示的是對現實的理解和思考。

一天與永遠

王德威的演講總是文辭華麗,觀點獨特,敘事有物,立論有據,能精準地打動人心。陳平原說,王德威的演講給學文學的人爭了大大一口氣。王德威則說,100年後,我們奉五四之名所嚮往的眾聲喧嘩是否實現?抑或我們不得不退向晚清,重新想象魯迅所召喚的“真的惡聲”?

“《被壓抑的現代性》出版已逾20年。許多未必完備的論點已有後之來者的補強,而曾經被視為末流的晚清現象,居然引領當代風潮。21世紀以來科幻小說的勃興甚至引起全球注意。而歷史當然是不重演的。將過去與現在或任何時間點做出連接比較,劃定意義,本身就是創造歷史的行動。”王德威說。

小說作為一種文體,是否能承載被壓抑的現代性?在王德威看來,小說有“不可思議”之力改變人心。如果穿越時空,他或許可以與漢娜·阿倫特產生共鳴。阿倫特強調敘述——說故事——是構成社會群體意義的根本動力。

陳平原的博士論文是在1987年完成的。彼時,他就特別強調“晚清”和“五四”的關係。“兩代人是同構的。”陳平原說,“比起強調‘五四’來,我重‘晚清’,比起重‘晚清’來,我會強調‘五四’。我始終認為他們完成了同一個進程。”

“雖然我寫過關於‘五四’那一天的論文,”陳平原說,“但大的視野不應該集中在‘五四’那一個時段。這樣你才能看得出整個大的演進進程,討論的問題也會更為豐富。”

陳平原的治學似乎在冷熱之間切換。當大家對晚清科學小說少有論述之時,他報以巨大的熱情。此時,當大家似乎都願意談上幾句“科幻”時,他卻保持了自己的距離。他並沒有看《流浪地球》。“就是因為太火了,我也不看了。”但這可是那位把“晚清科學小說中的飛行器”當成論文來寫的陳平原。他在北大二院的辦公室裡說這段話時,這棟樓裡的許多個廳室正在展開關於“五四”的各方面的探討,屋外講話聲此起彼伏。

陳平原說他特別喜歡魯迅的一句話:“經以科學,緯以人情。”“科學小說是把科學和人情作為縱橫、經緯搭建起來的這種小說。所以,科學小說,強調的是科學,不是幻想;今天的科學小說其實強調的是幻想。”

“晚清為什麽會有這麽一種對於文學形態的追求,而後又不那麽熱鬧地存在了將近百年呢?”我問陳平原。

“哪個地方缺什麽就要什麽。對於晚清的人來說,可能你都沒想到,他們最重視的,一個是政治小說,可以發議論;第二是偵探小說,這種刺激的小說類型讓他們覺得很驚訝;還有就是科學小說,它可以介紹西方的科學知識。在那之前,以科學幻想為基點所作的小說,傳統中國是沒有的。”陳平原說,“到了後來,當翻譯過來的外國小說多了,他們發現這些類型小說並不是第一流的小說,他們就從文學價值的角度去關心別的小說了。”

對於“科學小說”的思考,到了新世紀,越發深入。此時“科學小說”已成“科幻小說”。許多作家,比如韓松,在科幻小說類型上的創作,表現得更多的是魯迅的文學傳統,而不是魯迅當年所譯介的“科學小說”的傳統。

宋明煒在紀念“五四100周年”的文章《回到未來:五四與科幻》的結尾深情地寫道:

1918年4月,在補樹書屋寫作《狂人日記》的魯迅,他寫的是一篇無可名狀的小說,異象幻覺重重疊疊,透露出的真實情景驚心動魄。這篇小說引起的革命,成為五四的重要面向。此後,魯迅等了整整一年,寫作《孔乙己》,中國寫實文學的都可以模仿的範本出現,但此時《狂人日記》文本中密密麻麻不可見的黑暗,已經充斥在剛剛誕生的中國現代文學中了。

在北大“五四100周年”論壇上,王德威的演講最後落在了韓松在2018年5月完成的《醫院》上:

我們想到《醫院》三部曲的開端。亙古永夜的太空裡,三名僧人駕駛“孔雀明王”號太空船航向火星,他們尋找佛陀,看見醫院。經過多少劫毀,三部曲的結尾,火星醫院出現一位女性,她來探究真相,陷入迷陣。她最後的希望系於救援瀕死的兒子——救救孩子。但真相可能就是幻相。“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魯迅曾如此默想。輾轉其間,文學作者一如既往,他們知道那是一場未完的,永遠不完的,文學革命。

(主要參考資料:《晚清小說新論:被壓抑的現代性》《二十世紀中國小說理論資料(第一卷)》《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覺世與傳世——梁啟超的文學道路》《左圖右史與西學東漸——晚清畫報研究》《飛翔吧!大清帝國——近代中國的幻想科學》《中國科學幻想文學史》《五四@100》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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