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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露中宵墮葉寒——聊聊扁豆的美食烹飪歷程

學圃關心十畝閒,豆苗九月未凋殘。西風滿架花開密,白露中宵墮葉寒。
老母閒居曾手植,先生晚食好加餐。秋菘春韭山家味,多愧投身在玉盤。
——清·汪中《饋山長沈公家園扁豆》

筆者小時候,真的好想吃一頓豬油炒出來的醬扁豆,可總未能如願。那時候老屋的院子裡,種下的扁豆都是白色的,到了收穫的季節密密麻麻的掛滿了竹架。筆者只能眼饞兮兮的看著它們,默默等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待豆莢裡的豆子成熟飽滿後,才可以採摘下來——晾曬、去莢、剝豆……收拾完了就拿到村裡的雜貨鋪去。一大包白扁豆子能換兩斤土醬油,或許還能換個幾塊從大玻璃瓶裡倒出來的水果硬糖。雖然今年依舊沒吃到扁豆,但心裡嘴裡都是甜滋滋的。

幼時換錢的白扁豆


只有白扁豆子才可以入葯,價格也賣的高,其他顏色的都只能當菜吃,所以精明的外婆就隻種它。到了扁豆成熟的時候,家裡總有一些別人家吃不到的醬油,香醋,黃魚,糕團,以及珍貴的香油。外婆不容其登上餐桌,換來的東西卻人人歡喜。故雖無多餘的田地去種植(也不敢種多),但房前屋後,犄角旮旯處,空閑院角邊,水稻的田埂上,還是要每年多多少少栽上一些的。

豆類特有的固氮作用,使得它完全不怕土壤是否貧瘠,無論哪裡都可以欣欣向榮的生長。當然了,如果你給它施了重肥,再精細些搭個竹架,它就會肆意蔓延,遮天彌日,生長旺盛到令人嘆為觀止。到了炎夏,就能給全家人提供一個納涼的好去處,嚴實,茂盛,極富詩情畫意。家人勞動了一天,在豆棚下面吃飯,聊家長裡短,說古今閑話,總歸是很愜意的。夜已深,微風習習,蟋蟀聲鳴,孩子們依然不肯回屋安睡。此時外婆就會神秘兮兮的說上幾個鬼故事,嚇得我們抱頭鼠竄,回屋蒙被,大氣不敢出——彷彿妖魔鬼怪此時就站在床邊惡狠狠的盯著你一般。小兒善困,不一會就都在恐懼中睡熟了。

這種美妙的情景,自然是文人絕對不會錯過的好題材。王伯稠的絕句《涼生豆花》就寫到:


「豆花初放晚涼淒,碧葉陰中絡緯啼。貪與鄰翁棚底話,不知新月照清溪。」

夜涼如水,豆棚之下和鄰家老者閑話長坐,不知不覺月色已經把溪水都照亮了(夜已經很深了)。到了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中,這一生動的場景有了更加具體的描述:


「觀其矮棚浮綠,纖蔓縈紅,麂眼臨溪,蛩聲在戶。新苞總角,彎莢學眉;萬景澄清,一芳搖漾……秋郊四眄,此焉情極。」

辭藻何其優美?描繪何其生動?真可算是將豆棚之美展現的淋漓盡致。

扁豆名史考

扁豆最早原產於5000年前的非洲。古埃及人在上尼羅河地區遷徙之時,發現飼養的大鵝多吃扁豆夾後不光長肉迅速,還會讓鵝肝膨大,變得甘腴肥美。於是在尼羅河三角洲地區大量的種植。但這種扁豆直至傳出非洲,都還只是禽類以及奴隸的食糧。究其原因是擔心自己的肝臟會如大鵝一般肥大,故平民和貴族階層是絕對不會食用的。

扁豆大約在公元前15世紀走出非洲,廣泛種植於近東及小亞細亞地區。在公元前6世紀時,開始由近東傳入巴爾乾半島——直到現在,整個羅馬尼亞的喀爾巴阡山地區,都有這種成片的野扁豆靜悄悄的茁壯成長,無人問津。

土耳其國寶紅扁豆


埃及人拿扁豆餵鵝,而近東的原住民則隻吃扁豆完全成熟後的細小的紅豆子。一個因嫌而厭食,一個卻把最好吃的豆莢給丟棄了。這種紅豆子在當時價格高昂,貧民根本吃不到,一部分為當時的貴族們享用了,另一部分作為戰馬最上等的飼料。成書於公元2世紀的《拉彌亞》,則提到這種豆子還被當成貨幣等值物使用:


「領主大人有命令,家有小紅豆快上繳,夠多就可免徭役。再有多餘換羊肉。

紅扁豆的昂貴可見一斑。到了公元前6世紀,扁豆傳入印度以及中南半島。因為地處熱帶地區兼具雨水充沛,土壤肥沃。使得其生長的更加旺盛,產量巨大。人們於是不屑於單單收穫其成熟飽滿的豆子,開始嘗試食用它豐潤的豆莢。最早期的佛教徒也把扁豆作為蛋白質的來源之一,據說釋迦摩尼的齋飯之中就有扁豆熬的奶粥。

扁豆的確有些像豬耳


大約在秦漢時期,扁豆傳入我國。成書於西漢文帝時期(存疑)的《大荒紀聞》中記載了一種豆子「身毒有莢豆,扁薄類豚耳。」雖未確認其為扁豆,但時至今日京冀地區仍有一種叫「豬耳朵」的扁豆品種,故大致可以斷定這種所謂的「莢豆」即是扁豆。而身毒即為現今的印度北部,故基本可以坐實我國的扁豆源種於印度。此後扁豆不留於典籍,直到南梁時期,茅山開山鼻祖陶弘景所著《名醫別錄》中,才第一次確切的提到:


「藊豆味甘,微溫。主和中,下氣。葉主治霍亂,吐下不止。」

看得出扁豆最早進入我國,是被當葯來治病的。

「藊」字取其豆芽扁平之象形,《本草綱目》就提到:


「藊本作扁,莢形扁也。」

故之後都簡化為「徧」、「匾」、「萹」等字。南宋著名詩人楊萬裡的詩中就有「白白紅紅徧豆花」;葛天民的《收白匾豆因得二首》中也有「因栽白匾豆,欲當紫團參。」的詩句。南宋後則多以「扁」字來簡寫,並以之為確名了。

扁豆的糊塗帳

在一切農作物的之中,要數豆科植物的名字最為繁複。因為分布廣,面積大,導致各地都根據自己的習俗喜好來給命名。河南的黃豆,到了東北就叫大豆;而在西北,卻把蠶豆叫做大豆;至於蠶豆,到了四川又被叫成胡豆。扁豆也是如此,很多地方都把它和刀豆,豇豆,菜豆混淆不清,到最後只能以訛傳訛了。

最容易和扁豆混淆的刀豆


扁豆是標準的熱帶,亞熱帶農作物,故一般典籍記載多是栽種於南方。明代蘭茂所著《滇南本草》中,稱其為「南扁豆」「南豆」,可很多西南地區則將蠶豆也叫做「蠻豆」「南豆」,這就和扁豆混淆了;川西一些地區將其稱為「刀豆」「小刀豆」。取其鐮刀象形,這又把扁豆和刀豆混淆了;因扁豆開花似香芸,一些地方則稱其「芸香豆」「菜豆」,這又把扁豆和菜豆混淆了。總之扁豆就在這種反反覆復的誤會和混淆中無奈著,毫無脾氣。

相比被混淆的名字,扁豆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名字。因其為藤本豆類植物,如果有竹架則會順桿攀爬,故又名「沿籬豆」。陸遊就曾有「籩實傍籬收豆莢,盤蔬臨水采芹芽。」的詩句。另外扁豆還被稱為「峨嵋豆」,此應為「蛾眉」。李時珍《本草綱目》中說的很清楚:


「藊豆……沿籬豆,蛾眉豆。藊,本作扁,莢形扁也。沿籬,蔓延也。蛾眉,象豆脊白路之形也。」

白居易的《長恨歌》中也有「宛轉蛾眉馬前死」的詩句。所謂蛾眉,就是眉毛類似於飛蛾羽狀的觸角,和峨嵋山應當毫無乾係。但正因如此,西南有些地方則直接稱呼扁豆為「眉豆」。這下可好,又把扁豆和真正的眉豆糾纏不清了。

眉豆和扁豆相似,但較細長


另外,在一些具有鮮明地域文化的地區,扁豆還有些更加有趣的名字。比如在《本草乘雅半偈》中,提到客家地區稱其為「涼衍豆」;張瀾之的《不二雜集》中,提到兩廣地區稱其「羊眼豆」「膨皮豆」「藤豆」「火鐮豆」。所以有些地方乾脆不願動腦,對於一切豆類皆統稱為:豆角。它包含了刀豆,菜豆,蠶豆,豇豆,蠶豆,毛豆等等,很有點一名抵百用之效。當然,愛動腦的文人則給扁豆起了一個特別生僻的名字,在趙宦光所著的《說文長箋》中提到「扁豆,一名扊扅豆。」所謂「扊扅」即為門閂,引申義為同甘共苦的妻子。看來他沒少吃扁豆,也估計只有扁豆吃,故覺得和扁豆心有戚戚焉。

扁豆高產需要充足的陽光和水


扁豆是標準的南方農作物。雖然北方寒冷乾旱地區也可種植,且看似出芽,繞架,開花一應俱全毫無異常,但就是不結豆莢。相比扁豆的嬌嫩,豇豆,菜豆卻生長的無比旺盛。所以西北一些地方,就乾脆把菜豆直接叫成扁豆,其實就沒見過什麼才是地道的扁豆。另外,筆者不止一次的在菜單中看到成菜圖片是菜豆,而食材選配上則寫成扁豆,甚至連一些翻譯書籍中,也把菜豆翻譯成扁豆。比如法餐中的奶油菜豆湯,白汁菜豆,以及俄餐中的酸菜菜豆湯都是如此。歐洲人隻吃扁豆子,基本不吃扁豆莢,再說俄羅斯寒冷的氣候也無法長出扁豆來,故國內那些翻譯的「奶油扁豆」、「白汁扁豆」其實都是所謂的菜豆。可是約定俗成的習慣依然造成了如此多的謬誤,難道當謬誤和習慣稱為一種力量後,真相就必須向它低頭嗎?那些菜豆入饌的,你偏用扁豆來做,或者相反——味道,成熟度都不同,怎麼能烹飪出一份合格的菜肴呢?

扁豆入饌

相比其他豆類的清香,扁豆散發著一股充滿誘惑的香氣,這是它獨特的豆香。筆者一直無法用準確的語言來形容它,直到有天看到李時珍的評價「腥香」,不僅拍案叫絕。沒錯,正是這股腥香分外誘人。扁豆就是以吃豆莢而生的,它的豆莢寬大,既可以整隻下鍋去燒,也可以切絲,切片之後和葷料同炒。無論是炒肉絲,肚片,蝦仁均可,調料不可繁雜,否則腥香盡失。除此之外,扁豆還可以搭配番茄、香菇、木耳、冬筍、百葉結、甜椒來燜燒,加少許醬油和豬油,成菜滋味醇厚,絲毫不寡。如果用薑蒜末,醬油拌了,上籠蒸熟,則味道軟嫩豐腴,鮮爽可口。陶弘景也是提倡蒸食的,他在《名醫別錄》中就提到「其莢蒸食甚美」。另外,扁豆也可如豇豆一般在大量下市時曬乾或者風乾,到來年春夏即可拿來燉肉,腥香之中夾雜著乾香,只需一口,農家菜的氣息就撲面而來。

扁豆雖味美,但因舊時多在西南一帶種植,且藥用多過食用,故古今菜單中載之寥寥。翻來覆去,也只能在《不二雜集》和《隨園食單》中得見一二,就連大名鼎鼎的《調鼎集》和《群芳譜》也只是將扁豆熬粥而不入饌。《不二雜集》中記載了扁豆的三種做法:「火油扁豆」「火邊扁豆」「扁豆罏肉」。火油扁豆為「多油,多醬,不加滴水,溫火?熟而得」,類似現在寧波菜中的「醬?扁豆」;火邊扁豆則是「水炸扁豆,少油,薑蔥末大火熟之」,將扁豆下開水汆燙,然後加薑蔥末翻炒,如現今清炒扁豆莢。至於「扁豆罏肉」,罏為爐,「扁豆罏肉」即為砂鍋扁豆燉五花肉,皆為家常菜式。

袁枚的扁豆湯其實無甚可吃


《隨園食單》中的扁豆烹法雖看似講究,實則不如《不二雜集》充滿煙火氣:


「取現采扁豆,用肉湯炒之,去內肉存豆。單炒者, 油重為佳,以肥軟為貴。毛糙而瘦薄者,瘠土所生,不可食。」

袁枚吃扁豆首先需要現采,保證足夠新鮮;其次只要豆,不要莢;再次必須多放油,油少不堪食;最後還必須是肥沃之地所生,瘦薄毛糙的絕對不能吃。但是千變萬變,袁枚不過吃的也是「雞湯汆扁豆子」以及「清炒扁豆」而已,至於所謂的「去肉存豆」則更加不可取,豆子飽滿,則豆莢老韌,清炒扁豆便無從吃起;豆子幼嫩,則入湯化為沙,雞湯汆豆沙哪還有什麼口感呢?筆者實在不明白袁大才子的口味,更不解他究竟在玩什麼花樣。

酒釀扁豆核桃羹


扁豆當然可以吃豆子,但絕不是袁枚的那種做法。川菜菜單中有兩道著名的甜品皆與扁豆有關。一道為「酒釀扁豆核桃羹」,另一道為「甜扁豆泥」。皆為舊時四川的官府菜。「扁豆核桃羹」的做法為:

  • 將核桃剝出去皮,扁豆子事先用清水泡軟。再將扁豆子和核桃一同上籠蒸到酥爛後取出。
  • 鍋內放入甜酒釀,紅糖,少許鹽燒開,加入蒸好的扁豆,核桃仁,加入適量水豆粉或者藕粉調到合適的稠度。
  • 裝碗時撒枸杞,熟芝麻,花生碎,紅綠絲即可。

甜扁豆泥


而另一道「甜扁豆泥」則相對簡單,類似於川菜中「三合泥」的做法:

  • 扁豆子洗凈後先下鍋煮約40分鐘,漂去外皮。再繼續煮約兩個小時左右,或直接放入高壓鍋壓到酥爛後過濾成豆泥。
  • 鍋放豬油燒熱,下扁豆泥翻炒。當水分逐漸炒乾後,加入蜂蜜,白糖,少許鹽繼續翻炒到不粘鍋。
  • 此時再次沿鍋邊倒入液態的豬油。放入玫瑰,紅綠絲翻炒均勻,撒芝麻,去皮油炸花生碎即可。

其實甜扁豆泥不光可以作為甜品,筆者認為作為麵食的餡料也未嘗不可。

扁豆還可用於醃醬,泡酸菜。醬扁豆滋味醇厚,醬香獨韻;而酸扁豆則比酸豇豆更加可口,切碎炒肉沫更勝一籌。最奇特的是扁豆在洛陽可以既作為主食,又可當菜食用。所謂一桌皆為扁豆也。洛陽是個移民城市,新中國支援內地建設的工人也帶來了各地五花八門的口味。來自江南的工人則在當地種植白扁豆,這種藥用扁豆只要豆子,可以和米一起蒸熟;而收穫的嫩扁豆則又可醃醬後佐餐,扁豆獨特的香味也讓人胃口大開,且白扁豆特有的葯補作用可滋補身體,甚宜脾胃。

其實江南民間從來都是將白扁豆當補品來食用的。如素有浙江五大名豆之稱的湖州菱湖的白扁豆,就是以「極補脾」威名遐邇的。張考夫煮《補農書》,就有:


「予旅食歸安,見居民於水濱遍插柳條。下種白扁豆,繞柳條而上……枯豆收貯,可以接新,專於健脾,大有補益。」

扁豆子健脾是沒錯了,但《本草新編》又說它:


「味輕氣薄,單用無功,必須同補氣之葯共用為佳。」

看來需要搭配其他補氣藥材一同食用。故《遵生八箋》中的扁豆粥中就放入人蔘,《不二雜集》中則將扁豆與淮山同煮,民間也有用扁豆和紅棗,黃芪一起煮粥。皆是治療脾胃虛弱的好粥品。

豆棚一盞茶

李時珍曾經提到扁豆「嫩時可充蔬食茶料」。世人皆知蔬食而少知茶料。何謂「茶料」呢?其實來源於中國古老的煮茶方法。這種茶道現基本已經絕跡,只在甘肅天水,禮縣一帶還有保留和延續,稱其為「罐罐茶」。具體做法是陶罐中先下油爆香茶葉,再放入各種扁豆絲等茶料攪勻,放入麵粉炒成糊後沖入開水加鹽,將陶罐放在火爐之上煨燒,開後即飲。這樣的茶熱量大,滋味足,是標準的北派飲茶之道。

在豆棚的綠蔭之中置躺椅仰臥其上,這白色與紫色的花,以及映襯其中的豆莢,都給人一種豐收的愉悅。此時摘下幾隻嫩生生的豆莢,切細後放入陶罐中熬製,看一眼豆棚的詩情畫意,喝一口沁人心脾的扁豆茶湯,時間就如從豆棚的縫隙中漏下的陽光中靜靜的流淌著,恬靜而平和,幸福且滿足。

一如我們偉大的國家一樣,榮寵不驚,蒸蒸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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