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紅樓，終生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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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十二釵，都是賈府有故事的小姐姑嫂，唯有妙玉，是一個徹徹底底的外來者。而這個外來者的名字裡，卻與寶玉和黛玉共同享有一個特殊的“玉”字，這若非不是曹公簡單的偏愛，便是他所設的一個珍瓏局。
妙玉是其中一顆懸在半空的子，進退維谷，尷尬糾結。她是這一場大夢裡最為矛盾的人，自始至終忐忑孤獨，莫辯東西。
紅樓裡的女子，或多或少是主角的副本和投影。晴為黛影，襲為釵副，香菱有那“東府小蓉大奶奶的品格”，林小紅是溫順版王熙鳳。
妙玉卻正像邢岫煙對她那句“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的評論，竟既有黛影，又有釵副。
妙玉曾自稱“畸人”。《莊子》裡，“ 畸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 她向往莊子的瀟灑自如、出塵絕世，精神凌駕於萬物，遨遊於無盡。她給寶玉寄去的生日賀卡，署名亦是“檻外人”，這滾滾紅塵似乎不願多加過問，紅塵裡摸爬滾打的人們，她亦只想冷眼旁觀。
她的身世僅寥寥數筆，便可看出她絕非平凡之輩。她與黛玉一樣，本是名門閨秀，模樣兒極好，筆墨又極通，自小多病，都有人化她們出家。
黛玉“目下無塵”，妙玉更是“過潔世同嫌”，生性孤僻，氣質清高，愛好侍弄花草園林，品茶題詩，極厭肮髒汙穢之物，將個櫳翠庵打理得如仙山瓊閣，別有天地。
妙玉是有佛性的人。當寶黛釵還在吟賞風花雪月之事，妙玉已經有了自己獨特的哲思，認為“古人中自漢晉五代唐宋以來，只有兩句好，說道‘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
若妙玉能夠接受自己的身份，以她的聰慧通透，也許真的可以看破放下，超然忘我。
但她的內裡偏偏有一團火。她捨棄不了三千煩惱絲，她不甘於一世青燈古佛，也守不了佛門的清規戒律。她拒絕完全皈依，卻又要借這種身份來“脫俗”。
妙玉這一團火，很像薛寶釵的內心境況。寶釵曾被一個專治無名病症的和尚診斷，說她的病是因為“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
而寶釵是個“入世”的存在。她去參加選秀，又苦言勸寶玉專心仕途，考取功名，也會用一些小心機籠絡人心，是一個現實世界的高手。
妙玉也有入世的一面，她的“熱毒”，在於她隱秘的不甘和野心。她無疑是個不合格的修行者。縱觀妙玉所有戲份，她最招黑便是賈家人帶著劉姥姥來櫳翠庵喝茶的那一段。這一段的妙玉真的很不友善，刻薄得讓人眉頭一皺。
劉姥姥喝過的茶杯，妙玉“忙命”道婆把它直接扔了。寶玉覺得可惜，勸妙玉送給劉姥姥。妙玉卻還要補一刀，說幸虧這杯子自己沒有用過，不然砸碎了也不要送給她。
佛教追求高潔大行，大行普賢菩薩的坐騎是白象，白表高潔，象表大行。妙玉貴族出身，認為自己極致的潔癖便是佛教文化裡追求的高雅潔淨，她並沒有意識到，她的高潔僅僅拘泥於器物上，便會輕易淪為狹隘，更談何“大行”？
妙玉若對所有人都有這種潔癖也就罷了，偏又立刻拿了自己平常喝的綠玉鬥給寶玉喝，又因為黛玉喝不出泡茶的水是“玄墓蟠香寺梅花上收的雪”，便結結實實地諷刺了她一番。
飲茶對器物的執念驚人，與妙玉一直自認為了悟的莊子學說背道而馳；待人的態度卻又分三六九等，又與佛教“是法平等，無有高下”的道理分道揚鑣。
但曹雪芹並不是要批判她，他將真正的妙玉寫出來，是以一種悲憫的情感。妙玉這一系列動作，很大程度在刻意地秀優越感。秀優越感的人通常分兩種，一種是底氣十足但沒教養，另一種是學富五車但自卑。妙玉正是後者，她的內心深處是自卑的荒原。
作者同情這個對自己命運走向舉棋不定的女孩。她本可以像櫳翠庵外另一個世界裡的女孩們一樣，施脂抹粉，穿鮮豔的衣服，戴一朵宮花，與“面如春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的寶玉玩笑打鬧。
她的身份卻禁錮了這樣的可能性。她只能表現得像一個“檻外人”，每日緇衣素食，晨鍾暮鼓，甚至不能透露一點對花花世界的羨慕，才能努力符合出家人的標簽。
她的存在在鳳姐等高層心中只是貴妃省親的擺設，和梨香院裡的十二戲子並無二致。但在她自己的心裡，她是最高貴最脫俗的一個。她是大觀園的外來者，卻意識到劉姥姥以及黛玉也是，她拒絕與她們淪為一個等級的人，於是想方設法劃清界線。
但內心真正富可敵國的人，是不會判斷人的貴賤，亦不會刻意與任何人拉開距離。寶玉便是一個。《天龍八部》的段譽也是一個。
妙玉一直迷失。她失去了佛家的慧根，陷入貪嗔癡的泥沼，越是炫耀自己的高潔脫俗，就越顯俗不可耐，這大概是“欲潔何曾潔”的具化。
在大觀園的這幾年，也許是妙玉一生中最自由快樂的時光。賈府這個金銀滿地的靠山，足以包容她的任性與孤僻。但她不肯惜福，亦不願知足。她改變不了命運，卻不肯去改變心境。她與寶玉一樣，與這個俗世格格不入，不合時宜。
然而妙玉只是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孩，她的一切不慈悲，一切不符合她尼姑身份的尖酸，一切慣性的自負，都只是她在賈府這個物欲之地的自我保護機制。她唯有這麽做，才能安全地將自己裹挾在滾滾紅塵之中。
可惜無論她將自己如何武裝，太虛幻境已將結局寫明。“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色闌。到頭來，依舊是風塵肮髒違心願。” 矛盾之人一旦被命運碾壓，必定異常慘烈。直到那些風花雪月的夢轟然破碎，妙玉最終被賊人擄去，不知所蹤。最怕髒的她，命運卻要讓她經歷最髒的煉獄。
但若她真的不再矛盾，變作一個純粹的尼姑，或是還俗走出賈府，淪為平庸不過是另一種看不到盡頭的痛苦。空門不空，淨土不淨，白茫茫的大地上曾來過這樣一個意外之人，即便凋落，也是這荒唐大夢中一抹真實而驕傲的香氣。
#今日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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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本文來自粉絲【奇異果】原創投稿。奇異果，原創公眾號“奇異果的小汙”，寫書評，寫樂評，寫遊記，寫美食，愛發呆，愛思考，無拘無束，自由瀟灑。五十年後再遇見自己的文字，一定會笑著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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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賞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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