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一夢，終生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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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第19回，寫了生命不同層次的需求。有渾渾噩噩、聽憑本能活著的，如茗煙，有為生存和安全奮鬥掙扎的，如襲人，有偏向精神生活的，如寶玉。不同的需求主要還是由環境造成，行為模式有其內在原因，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可愛之處，人性本身並無高下之分。但需求層次直接塑造著人們的生活狀態。
寶玉的生存狀態，是最為閑暇的。當省親結束後，賈府上下連日用盡心力，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唯有寶玉是極無事最閑暇的。曾有研究者指出，閑暇以及遊戲的精神孕育了偉大的古希臘藝術。寶玉不需要完成任何世俗工作，這也使他沒有形成功利性的概念，專注於情感、精神的需求。他到處玩樂了一陣，便想起了，“這裡素日有個小書房，內曾掛著一軸美人，極畫的得神。今日這般熱鬧，想那裡自然無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須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這正是一個“無事忙”的多情公子哥的形象，只有他才有這樣的閑情去仰望星空，去惦記、鑒賞這些毫無功用的美。寶玉的特質，“情不情”，以萬物為有情，將身邊的事物賦予生命的特質，創造著屬於他自己的精神世界。在本回中，他給黛玉講耗子精的故事，天馬行空，妙趣橫生，給讀者印象深刻，這也正是寶玉精神世界的展現。
我們想象一下，一個寧靜的午後，整個世界都靜悄悄的，一對青梅竹馬的少年男女躺在床上聊天，雖然耳鬢廝磨，肌膚相接，但在禮法習俗的約束下，他們又小心翼翼地保持距離，相愛相敬。可青春和愛的氣息是阻擋不了的，在空氣中流動。因此寶玉忍不住要去聞黛玉袖中的幽香，兩人打鬧嬉戲了一番。之後，為了哄黛玉，寶玉便開始了即興創作，編起了小耗子偷香芋的故事。
這個故事雖然簡單，但很有趣味，讓我們感到宇宙萬物都是有生命的，而且可以自在變化。愛賦予了一切事物溫情和美妙的色彩。當小耗子變成美人，並宣稱林家的小姐才是真正的香玉。這也可以看作寶玉對愛的表白。因此，筆者一直認為，這個小故事是對寶玉精神和情感世界的描繪。有一種觀點認為小耗子代表寶釵，通過變化把屬於黛玉的婚姻偷走了，這未免太缺乏詩意。紅樓夢是一部充滿詩意的巨著，凡是違背詩意的各種猜測附會，筆者都不敢苟同。
在寶玉身上，有一種天然的藝術和宗教的情懷，使他高於了其他公子哥們的鑒賞品味。因此，在本回的開始，寶玉本來是去看戲的，但賈珍他們點的戲“倏爾神鬼亂出，忽又妖魔畢露，甚至於揚幡過會，號佛行香，鑼鼓喊叫之聲遠聞巷外”，寶玉便覺得繁華熱鬧得不堪，一心想找個清靜的地方，結果在小書房中撞見了茗煙和小丫頭私會。
茗煙在書中是一個機靈、頑劣兼有點粗野的少年形象，在學堂風波中他為了維護寶玉大打出手，為了逗寶玉開心，他又“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儘管，在書中，他被描繪為“賈寶玉第一個得用的，且又年輕不諳世事”。但因為他放縱滋長了寶玉一些違背禮法的惡習，一些論者將其定位為“惡奴”。
茗煙的幾次出現，似乎都與一些較粗俗、本能的東西聯繫在一起，如鬥毆、粗言穢語，如本回“按著個女孩子，正在得趣”，如偷買古今小說，應該還包含著一些被寶玉藏在外面書房，“粗俗過露”的。可我們一般的讀者，卻往往覺得茗煙不乏可愛之處，言語行為頗為討喜。感性自有其內在的合理性。
筆者以為，茗煙代表生命中最基礎、最簡單的生存本能，是生命成長過程中最初級的形態。他沒有受過基本的教育，從小就身為奴仆，任人驅使，家庭環境不會太好，生存、繁衍是底層百姓生活的主要動力。如果說，一些貧賤的鄉村農民還帶著更多質樸的特徵，賈府的底層更沾染著城市各種油滑庸俗的陋習。在這樣的環境中長大，我們不能苛求茗煙能發展出多麽高尚的心靈特質，他難免粗俗頑劣，他的聰明伶俐，主要表現在逗主子開心，揣摩寶玉心意，投其所好，他自己也只是處在從頑童向青春少年過渡的階段，特別善於利用環境，抓住機會滿足一下自己對生活的本能欲望和好奇心。他和萬兒的私會，從二人的身份來看，是帶著巨大風險的。連寶玉都大叫：了不得。珍大爺要是知道了，你是死是活？
對茗煙這一層次的人來說，他往往考慮不了那麽多，基本是渾渾噩噩、聽憑本能而活著。另一方面，這也說明，生命原始的力量是遏製不住的，底層的人也有追求快樂的欲望，也有性的需求，哪怕為此要冒險。因此，他和寶玉的關注點是截然不同的，萬兒究竟幾歲了不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因為他們的交往是沒有明天的，只有當下這一刻。寶玉連連感慨：連他的歲數也不問問，就作這個事，可見他白認得你了。可憐可憐。這是屬於不同層面的人的對話。
接下來，茗煙又鼓動寶玉進行一個小小的冒險，到城外逛去。而常被定位為封建禮教叛逆者的寶玉，其實並沒有那麽敢於叛逆和探險，擔心花子拐了去，也怕其他人知道，事情鬧大了。長期的教育，身份教養已不知不覺滲透到人的心理行為之中，寶玉並不像茗煙，這麽無所約束，恣意而為。因此，我看到茗煙，不自覺地會想到《湯姆索亞歷險記》中這幾個天性裡自由自在、勇於探索的美國小頑童。對於茗煙，我不認為他是個惡奴。他只是環境的產物，如同一張並未完成的畫布，既可以向惡的方向墮落，也可以向善良美好的方向成長，關鍵取決於外界給他施加的是什麽樣的影響。
兩人決定偷偷跑去襲人家玩。這又引出了對襲人生活環境的描繪，並有了之後襲人借家人要贖自己出去為由，向寶玉提出約法三章。襲人歷來是一個爭議巨大的人物，有人認為襲人借著和寶玉的特殊關係，要挾寶玉，以鞏固她在寶玉身邊的特殊地位。對此，我們還是從生命層次需求的理論進行了解。
馬斯洛理論把需求分成生理需求（Physiological needs）、安全需求（Safetyneeds）、愛和歸屬感（Loveand belonging）、尊重（Esteem）和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五類，依次由較低層次到較高層次排列。如果說茗煙基本還停留在生存層面的生理需求階段，襲人則處在從生存需求轉入安全需求的階段。
襲人同樣出身底層，家境一度窮困不堪。正如襲人自己說的：當日原是你們沒飯吃，就剩了我還值幾兩銀子，要不叫你們賣，沒有個看著老子娘餓死的理。這樣的一種環境，使得襲人首要生活目標自然也是為了生存而掙扎。
幸好她本人天資條件不錯，樣貌雖不是極為美貌，卻也端莊宜人。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她比同齡女孩成熟要早，做事穩重幹練，有一定心機，因而能在諸多丫鬟中脫穎而出。她和哥哥花自芳都在賈府為奴仆，兄妹二人都算有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襲人“吃穿和主子一樣，整理得家成業就，複了元氣”，可以說初步解決了生存溫飽問題。但作為丫鬟，她有一種強烈的不安全感。她的很多行為，包括後來為讀者們詬病的向王夫人獻媚、告密等等，其實都源於這一種不安全感。她急需確認並鞏固自己的地位。
她早已把自己的未來押在了寶玉身上，因此，當家人提出要把她贖買出去。對她來說，完全是要被拋向一個陌生的充滿不安全的環境，她自然要堅決抗拒，把眼睛哭得通紅，表示至死也不回去。應該說，此時的她，在家中已有一定話語權。弄清利弊得失之後，她母親和兄長也無意強求。
襲人以此為由頭，試圖對寶玉加以約束，同樣是出於安全感的考慮。她一方面要確認和鞏固自己在寶玉身邊的地位，另外一方面對寶玉的“放縱馳蕩，不務正業”也極不放心。其實，她也並不需要寶玉有什麽大作為，求取功名建功立業。她只是希望寶玉能正常地適應社會，適應禮法的約束。她所說“你真愛念書也罷，假愛也罷，只在老爺跟前，或在別人跟前，你別隻管嘴裡混批，隻作出個愛念書的樣兒來，也叫老爺少生點兒氣，”反映的是她真實的想法。
當寶玉賭咒發誓：只求你們看守著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飛灰，憑你們愛那裡去那裡去就完了。急得襲人忙握住他得嘴：這是頭一件要改的。這也正是襲人對寶玉最不理解，最為擔憂的一種性情。在襲人看來，這是一種過度的感性泛濫，離現實太遠，也與她所追求的安全的生活世界完全相悖。她本能地預感到寶玉的這種性情會帶來巨大破壞，直接威脅到做一個安享尊榮、繼承家業的公子爺。第三件要求“再不許弄花兒，弄粉兒，偷著吃人嘴上擦的胭脂，和那個愛紅的毛病兒了”與前相類似，都是為了讓寶玉更加規矩。
如果我們細心去品味，本回中襲人和寶玉的對話，相互誤解非常多，而誤解的根源，則是兩人處在不同的生命需求層面。例如寶玉追問讚歎襲人家那個穿紅的姑娘，襲人卻道：“歎什麽?我知道你心裡的緣故。想是說：他那裡配穿紅的？”寶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樣的人不配穿紅的，誰還敢穿?我因為見他實在好的很，怎麽也得他在咱們家就好了。”襲人冷笑道：“我一個人是奴才命罷了，難道連我的親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還要揀實在好的丫頭才往你們家來？”寶玉聽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說往咱們家來，必定是奴才不成，說親戚就使不得？”襲人道：“那也般配不上。”
在寶玉，愛紅是一種精神情感的傾慕鑒賞，到了襲人那裡，則是生存安全壓力下的敏感。
這樣的事例在全書中非常多。理解生命不同層次的需求，有助於我們深入理解紅樓夢裡的每個人物的思想行為方式。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曹雪芹之所以能平等客觀地描述好每個人，正是因為對人性以及生活的深刻洞察。
襲人的行為，歷來褒貶不一，但從脂批的一個基本評價“有始有終”，對寶玉還是有真情的，很多行為只是為了適應環境，獲得安全感。
（題襲人）
花氣襲人知驟暖，柔情似水水如煙。
紅樓一夢余溫在，往事千言舊誼牽。
欲近高台運無份，身浮濁世業隨緣。
悲歡離合尋常過，留得殘荷伴雨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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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
-作者簡介-
作者：唐宋吟遊者，高校教師。傳統文化、古詩詞愛好者。熱愛《紅樓夢》，願與紅學愛好者們一起，從紅樓夢故事中領悟生活與人性，感受生命成長。個人公眾號：braveheart201812。本文首發於紅樓夢賞析（ID：hlm364），如需轉載，請聯繫小編（夕瑤：138243931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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