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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解讀:黛玉是個好玩兒的姑娘

提到《紅樓夢》,就不能不想到林黛玉,提到林黛玉,就很難不想到多愁善感、尖酸刻薄不饒人,“林黛玉”幾乎成了愛哭和多愁善感的代名詞。2016年10月份在北京香山舉行的紅樓嘉年華上,87版導演王扶林在講座裡曾說,從前的電影戲劇囿於篇幅,很難對人物的形象做全面展開,以至於誤導了觀眾,認為林姑娘就是一個小心眼兒的好哭鬼。

其實不然。

愛哭當然是林黛玉最顯著的特點,但僅僅愛哭和多愁善感還不是真正的黛玉,與愛哭憂鬱完全相反的,黛玉還是一個幽默好玩兒的姑娘。

哭、愁、憂鬱、難琢磨,雖然黛玉姑娘美若仙子,家世高貴,在曹公的筆下,我們還是看到了女神也是人的那一面。仙女彈琴葬花,仙女也吃喝拉撒,只有曹公這樣的大家,才能這樣和諧地將這兩種看來對立的人物形象和性格融合在一起,讓讀者不僅不感到突兀,反而覺得真實生動,血肉豐滿。

拋開報恩還淚的前世使命,也離開曹公想要表達的“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深層主題,我們將黛玉姑娘從那些淒風冷雨中單獨拉出來看看,不難發現,黛玉其實是個很好玩兒的姑娘。幽默也是黛玉性格中很顯著的一個特點。

好玩兒是可愛的口語化,也可以表達成有趣,美麗漂亮的姑娘很多,但有趣好玩兒的卻不多,特別是在三百年前,女性還要恪守婦德,“行莫回頭,語莫掀唇。坐莫動膝,立莫搖裙。喜莫大笑,怒莫高聲。”笑不露齒,行不擺裙,自雲守拙,一問三搖頭,這是誰呢?這是寶姑娘。林姑娘絕對不是這樣的。

因為曹公知道:神是用來拜的,不是用來愛的。他塑造的黛玉是要讓讀者來愛的。

好玩兒也是有個性的代名詞,湘雲好玩兒,大說大笑,說話咬舌頭;探春好玩,尊嚴被冒犯的時候,奮起反駁的方式是一巴掌揮過去,爽快地拍在王善寶家的臉上;鳳姐好玩,口齒伶俐,八面玲瓏,被賈母笑話吃了“猴兒尿”;妙玉也好玩,喝個茶也窮講究,水要收梅花瓣兒上的,埋在樹根底下等水澄清下來,這喝一杯茶,得等上三兩年。細細想起來,《紅樓夢》中,出彩的都是好玩兒的姑娘,不好玩兒的,是“二木頭”迎春,完人寶姑娘。

設想一下,如果曹公當日設計的人物就是迎春寶釵之類,一部紅樓夢該多麽沉悶無趣啊,估計連屋子都是蘅蕪苑,沒有什麽大觀園了。

當然,最好玩兒的還是林姑娘。

林姑娘是不怎麽遵守婦道的,這點後來也被寶釵借機教導了一番,說什麽:咱們女孩兒,只要做好針線上面那些分內的事情就好,舞文弄墨那是男人們的事情。林姑娘雖然默然不語,卻也並沒有直接公開肯定寶釵的說法,大約是:我尊重你的看法,但我保留我的觀點。

儘管在第一次入賈府的時候,黛玉恪守父母的教導,謹言慎行,察言觀色,喝茶漱口,更衣洗手,“少不得一一”改過,這不過是權宜之計,畢竟人生地不熟,還沒把到賈府上上下下眾人的脈博,等到第五回寶姑娘到了以後,林姑娘可就有點讓賈府上上下下怨聲四起的味道了。大概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德言恭行的寶姑娘一出場,就把林姑娘比了下去,那是在不相乾的人那裡,最關鍵的是,寶二爺可從來不這麽想。

且看好玩兒的林姑娘都玩兒些什麽,都怎麽玩兒吧。

首先,人家繡花,她葬花。葬花,一般人可想不出這個玩法。探花的女兒就是不一樣,情懷高雅,行事與眾不同,玩兒,也玩得獨一無二。

湘雲在家裡趕手工,熬到半夜三更,林姑娘幸運多了,沒有狠毒的舅母把她當丫頭使喚——當然,那時候的女生除了林姑娘,都是要做女紅的,寶釵探春也不例外,可林姑娘是不做的,這固然是賈母的寵愛,也是林姑娘的性格決定的,她要做就是給心上人繡個荷包,樂得寶二爺寶貝似的貼肉藏著,生怕人搶了去。也因著賈母的寵愛,天賜的體弱多病的借口,林姑娘樂得一年半載都不動針線,為此還被襲人這個不知分寸的情敵丫頭在湘雲面前抱怨,不過那又怎樣呢?賈母不在意,寶玉高興,王夫人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哪裡輪得著襲人這個大丫鬟來說呢,真是乾卿底事?想想,穩重平和的襲人也是妒忌得發了狂吧,才說出這麽不分尊卑的話來。女人的妒忌心,不說不知道,一說嚇一跳。不過,在寶玉的心裡,她和林姑娘是雲泥之別,林姑娘也深知這一點,根本就沒拿正眼瞧她,照例背起小花袋,扛起花鋤去葬花。

這一葬花,就不得了,花兒剛埋進土裡,一首長歌《葬花吟》也脫口而出,賈府的寶皇帝早就哭倒在山坡上,這個威力,怕是襲人拚了命做幾百雙鞋子也達不到的吧?

黛玉葬花,不僅震懾了神瑛侍者,到今天,我們也還在說,林姑娘的這個玩法,實在太雅、太曲高和寡了,不是探花的女兒絕對想不出來。湘雲灑脫,無拘無束,喝醉了,在花石上面躺著睡一覺,已經驚動了大觀園的眾位姑娘奶奶,可是那芍藥花下的酣睡只是一場酣睡,除了表現了湘雲的豪放、不邁俗流,沒有更多其他的意義,可黛玉葬花的意義就非同小可,充分展現了林姑娘與眾不同的才華和天分不說,更是葬出了多少古代閨閣女兒的無奈心聲。

林姑娘好玩兒,還在她說話上頭,拿今天的話來說,簡直是嘴賤,“攜蝗大嚼圖”之類的貧嘴賤舌,也只有她做得出來。在大觀園裡可謂獨樹一幟。

鳳姐兒是出了名的會說話兒的,但和鳳姐比起來,林姑娘的說話更有文化、更富情趣, 嬌嗔雅謔,俏皮幽默,出言文雅,初聽好笑,再聽更逗人樂,因為她的話能給人帶來豐富的聯想。反過來,鳳姐的幽默就顯得膚淺了。

最典型的是在蘅蕪君蘭言解疑癖 瀟湘子雅謔補余香一回,林姑娘將劉姥姥比做母蝗蟲,且看原文這一段:

黛玉道:“人物還容易,你‘草’蟲上能不能。”

李紈道:“你又說不通的話了,這個上頭那裡又用的著草蟲?或者翎毛倒要點綴一兩樣。”

黛玉笑道:“別的‘草’蟲不畫罷了,昨兒‘母蝗’蟲不畫上,豈不缺了典!”眾人聽了,又都笑起來。黛玉一面笑的兩手捧著胸口,一面說道:“你快畫罷,我連題跋都有了,起個名字,就叫作《攜蝗大嚼圖》。”

眾人聽了,越發哄然大笑,前仰後合。只聽“咕咚”一聲響……

湘雲笑得椅子都要倒了。

作者還借薛寶釵的話來解釋:“顰兒這促狹嘴,他用‘春秋’的法子,將市俗的粗話,撮其要,刪其繁,再加潤色比方出來,一句是一句”,“把昨兒那些形景都畫出來了。虧他想的倒也快”。

為什麽把劉姥姥比做“母蝗蟲”呢?古代鬧饑荒,大量饑民逃荒,猶如鋪天蓋地的蝗蟲,故有“饑民如蝗”的比喻。到賈府打秋風的劉姥姥,也是窮得揭不開鍋蓋、迫不得已千里迢迢拉下老臉來乞求食物的,可不像一隻蝗蟲?

等到寶釵開列畫畫需要的工具時,

黛玉忙道:“鐵鍋一口,鍋鏟一個。”

寶釵道:“這作什麽?”

黛玉笑道:“你要生薑和醬這些作料,我替你要鐵鍋來,好炒顏色吃的。”

眾人都笑起來。

黛玉又看了一回單子,笑著拉探春悄悄的道:“你瞧瞧,畫個畫兒又要這些水缸箱子來了。想必他糊塗了,把他的嫁妝單子也寫上了。”

初建海棠社,探春給自己取別號,自稱“蕉下客“,黛玉立即想到‘蕉葉覆鹿’,打趣探春,要將探春拉去燉了,大家喝酒。群芳夜宴時,湘雲的“隻恐夜深花睡去”的簽語一出,黛玉立即聯想到“石涼”,笑話湘雲大白天喝醉了躺在花下酣睡。

雖然黛玉的語言常被貶為“尖刻”,細細品來,黛玉說話,滑稽、詼諧、逗笑,有的是諷刺,有的是善意的戲謔,黛玉的幽默,是大觀園裡其他女孩兒所不能比的,她的這種幽默源自於她的思想、她的學識、她的智慧和靈感,曹公開篇即將將黛玉與有 “七竅玲瓏心”的比乾相比,來突出她的冰雪聰明。林黛玉的幽默也是她智慧的化身, 是其形象獨有的一個特點, 寶釵雖在各方面都有很高的造詣, 但較之黛玉,她的幽默感就大大遜色了。

林姑娘好玩兒,還好玩在,除了伶牙俐齒、言語風趣,她還很會談戀愛,細細看她和寶玉前期的互相試探,真是一派閨閣的旖旎風光,既含蓄委婉地傾訴了感情,又話裡有話地含沙射影。

比如“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黛玉和寶玉在床上躺著講故事,

寶玉道:“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黛玉道:“放屁!外頭不是枕頭?拿一個來枕著。”寶玉出至外間,看了一看,回來笑道:“那個我不要,也不知是那個髒婆子的。”黛玉聽了,睜開眼,起身笑道:“真真你就是我命中的‘天魔星’!請枕這一個。”

放屁雖粗俗,卻體現了寶黛之間的親密無間,不是彼此至親至愛,很難這樣沒有保留。而命中的天魔星,則是戀愛中的女孩子最情不自禁的一句話。

寶玉聞見黛玉身上的香氣,詢問是什麽香。

黛玉道:“連我也不知道。想必是櫃子裡頭的香氣,衣服上熏染的也未可知。”寶玉搖頭道:“未必,這香的氣味奇怪,不是那些香餅子,香子,香袋子的香。”黛玉冷笑道:“難道我也有什麽‘羅漢’‘真人’給我些香不成?便是得了奇香,也沒有親哥哥親兄弟弄了花兒,朵兒,霜兒,雪兒替我炮製。我有的是那些俗香罷了。”

這裡很明顯是在隱射寶釵的冷香丸,也是在表明她自己非常介意金玉良緣之說,所以寶釵的細枝末節都拿來作為試探的素材。

寶玉笑道:“凡我說一句,你就拉上這麽些,不給你個利害,也不知道,從今兒可不饒你了。”說著翻身起來,將兩隻手呵了兩口,便伸手向黛玉膈肢窩內兩肋下亂撓。黛玉素性觸癢不禁,寶玉兩手伸來亂撓,便笑的喘不過氣來,口裡說:“寶玉,你再鬧,我就惱了。”寶玉方住了手,笑問道:“你還說這些不說了?”黛玉笑道:“再不敢了。”一面理鬢笑道:“我有奇香,你有‘暖香’沒有?”

寶玉見問,一時解不來,因問:“什麽‘暖香’?”黛玉點頭歎笑道:“蠢才,蠢才!你有玉,人家就有金來配你,人家有‘冷香’,你就沒有‘暖香’去配?”寶玉方聽出來。

這些夾槍帶棒給寶玉下套兒的話,生生捉弄得寶玉一愣一愣的。不是聰明伶俐的林姑娘,誰能把話說得這麽好玩兒呢?

當然,寶玉碰到她,真真是沒脾氣,完全拿她沒辦法,也是因為寶玉真的愛著黛玉。想當年林姑娘初進賈府的時候,王夫人以寶玉的娘的身份,明確告誡黛玉不要去招惹寶玉,她哪裡料到,這個弱不禁風的外甥女兒隻一見面就把她的混世魔王的兒子治得服服帖帖呢?

這一段,黛玉的拈酸吃醋,一段戀愛談得活色生香,如果把這段換成寶釵,該是何等無趣?真是沒法想象。

當然,古時候人的戀愛的最高境界也就是兩小無猜、郎騎竹馬來,到後來,就是翻牆、私奔,直奔主題,肉體的衝動大過情感的爆發,是真的如賈母所說:但凡見了一個清俊男人,就想起終身大事來。與那些佳人相比,黛玉自然高出許多。

如果不是被曹公命定了非要黛玉去還寶玉前一世的灌溉之水,林姑娘的命運可能完全不一樣,可是好像又不可能是這樣,怎麽說呢,因為前世命定的因緣,躲也是躲不過的,曹公其實也在書中巧妙地將黛玉的另外一種人生呈現給我們看了,安排在另外一個人物妙玉身上。

書中對妙玉的設定,也是蘇州人士,也是仕宦人家的小姐,一樣的美麗聰穎,心性高潔,“因自小多病,買了許多替身兒皆不中用,到底親自入了空門,在玄墓蟠香寺出家,方才好了”,在家養不好,到底是妙玉帶發修行出了家,身體是健康了,可是可巧賈家的大小姐元春當了娘娘要回來省親,妙玉還是一樣被請進了大觀園的櫳翠庵,還是在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帶著劉姥姥來喝茶的時候,遇見了寶玉,之後也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妙玉即是出了家的黛玉。

所以說,縱然黛玉出了家,兜兜轉轉,不定在生命的哪一個時刻,還是會遇到命中注定要遇到的那個寶玉呵。

這不知道到底是美麗的黛玉的幸還是不幸呢,也許曹公的那句詩早已經概括: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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