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丈量時間的腳步？一朵花開，一片葉落，從泥土裡長出的嫩芽，落日橘紅色的餘暉，第一次愛的親吻，第一道皺紋……又或者，一道和自然一起完成的食物。
每年的三月三是壯族人的重要節日，這一天和清明節一樣，是壯族祭拜先人的日子，這也意味著，吃五色糯米飯的時節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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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春三月的野外，春容滿眼，草花如綉，小草在暗綠之上添了新綠，樹梢綻出點點嫩紅，酢漿草開得更茂密，紅花蓼纖細的莖稈變得挺拔。但壯族人看慣了這些周而復始的小變化，他們更在意其中一些植物的生長，因為這些植物會協助他們完成為「敬天敬神敬祖宗」而準備的五色糯米飯。
這道有著白、黑、黃、紫、紅等幾種顏色的糯米飯是用植物染劑將原本是白色的糯米染色，其染劑全部萃取自大自然的花、草、樹木和果實，是真正的純天然染劑。「草木染」是大自然給人類的禮物，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東周時期已在民間普遍應用，《詩經》中「終朝采綠，不盈一匊」、「終朝采藍，不盈一襜」中的「綠」和「藍」便是兩種染草，可染出黛色和青色；「縞衣茹藘，聊可與娛」中的茹藘則是茜草，可染紅色。「草木染」中包含的是古代先人的經驗與智慧，綿延傳承，直到今天。
每一位壯族的家庭婦女都會做五色糯米飯，但做出來的顏色如何，則要看各自的手藝和花費的心思。每到三月三，家家戶戶都做好了五色飯，空氣中布滿了帶著山野氣息的糯米飯的馨香。孩子們拿著媽媽做好的糯米飯，走在村子裡，故意邊走邊吃，暗地裡比著誰手裡的糯米顏色更漂亮。如果糯米飯紅得扎眼，黑得發亮，吃起來便帶了示威般的洋洋自得。反之，就顯得底氣不足，甚至有點垂頭喪氣。所以，做的分寸和方法很重要，壯家婦女們經過代代相傳和親身實踐，都有自己的獨家心得。
讓我們收攝起浮躁的心，做一個忠實的記錄者，記錄下這自然萬物之間精妙的合作。首先是染劑的準備。染草有楓香樹葉、紅藍草以及密蒙花、薑黃等好幾種，通過搗、煮、泡等方式取汁後浸泡糯米數小時甚至經日，然後上鍋蒸熟。
五色糯米飯中的白色是糯米的本色。
楓香
用來做黑色飯的楓香是一種南方極少數在冬季落葉的樹木，壯族人稱「楓葉」，是金縷梅科楓香樹屬植物。黑色飯是公認氣味最芳香的，製作最為複雜。楓香的選取最挑時節，只有清明前後長出的葉子才能用作黑色飯的染劑。葉子不能太嫩，也不可以太老，有經驗的挑選方法就是選取那些綠中帶紅的葉子。將楓香葉和嫩莖搗碎，然後放在鍋中泡煮，泡煮的溫度是成敗的關鍵，看到鍋底冒起蝦眼泡兒便必須撤火，用手不斷揉搓出汁，水涼後再重新加熱，反覆多次，最後用取得的烏汁泡米。
紅藍草（當地俗稱）
即使是從小就吃五色糯米飯的人，大多數人也都以為紅飯和紫飯出自同樣的草，還給了它一個夢幻的名字——紅藍草。但在我的追問之下他們就會含糊其詞：「大概是煮的時候水溫不一樣吧？」「可能是葉子嫩和葉子老出來的效果不一樣。」終於，有人道出了真相：「做紅飯的草葉背有毛，做紫飯的沒有。」
果然，把做紅飯和紫飯的兩種草放在一起，乍一看，它們簡直就是一對雙胞胎。這也不奇怪，因為它們倆本來就是同一家族——茄科紅絲線屬的姐妹，只是因為細節的不同，分為單花紅絲線和雙花紅絲線兩種，最簡單的分辨方法是——單花紅絲線的葉片背面密布細毛。單花紅絲線煮水後浸泡出來的米蒸熟後呈鮮紅色，雙花紅絲線汁液泡出來的米可以蒸成紫顏色的飯。
黃梔子
黃色飯一年四季都可以做。山梔子長在山上，從前滿山都是，隨手便能摘得一大捧，現在漸漸稀少了。黃薑長在地裡，搗碎了，顏色沾在手上，幾天都不掉色；密蒙花長在樹上，開起花來密密麻麻，曬乾後可以保存很久。密蒙花在壯語裡有個美麗的名字：HuaMai。壯話的表述習慣將定語後置，「HuaMai」的意思就是一種叫作「Mai」的花，它能染出漂亮的明黃色。
黃薑
在對五色糯米飯的製作刨根問底的過程中，我窺見神奇，收穫感動。這是一道源自遠古，年復一年為敬天敬神敬祖宗而採擷自然植物，並由壯家主婦親手製作的食物，用於染色的植物就栽種在壯家人的房前屋後，或者生長在她們平日裡撿拾柴火的山上。這種就地取材的簡單出自一份純粹的初心，但製作工序繁多，耗時長，又有了儀式的莊重。最後成就的五色糯米飯，色彩濃烈卻氣質謙和，摻雜著草本的清新、楓香的微苦、糯稻的微甜，吃在嘴裡便是一種山野的馥馨，詩意在最細微平凡處一點點生髮。
密蒙花
這是一道因為相互成全而相得益彰的食物，糯米的潔白、兼收並蓄和植物的顏色、香氣缺一不可。是糯米成全了植物？還是植物成全了糯米？事實上，它們早已水乳交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分不清，也分不開。
造物將美麗的色素藏於植物體內，有的大張旗鼓地顯現在花和果實中，但更多的顏色隱藏在綠葉之下，需要經過一定的工序才能使它露出美麗的本原。這不光要了解哪些植物可用來染色，還必須掌握一年四季中植物的生長期，適時採集。農人並不懂得藝術理論，也背不出化學反應方程式，可是他們從浩茫的植物中找尋到這些能染出美麗顏色的綠色生命，發現了取楓香汁的最佳水溫，在楓香汁裡放一把鐵質菜刀令汁液顏色更加深濃，加一小杓鹽讓顏色更持久，從兩種只有細微差別的小草中發現它們擁有不同的色素……敬畏、耐心、勤勞，加上樸素的審美，春天的韶華就這樣以味覺的形式保留了下來。
造物將美麗的色素藏於植物體內，有的大張旗鼓地顯現在花和果實中，但更多的顏色隱藏在綠葉之下，需要經過一定的工序才能使它露出美麗的本原。這不光要了解哪些植物可用來染色，還必須掌握一年四季中植物的生長期，適時採集。農人並不懂得藝術理論，也背不出化學反應方程式，可是他們從浩茫的植物中找尋到這些能染出美麗顏色的綠色生命，發現了取楓香汁的最佳水溫，在楓香汁裡放一把鐵質菜刀令汁液顏色更加深濃，加一小杓鹽讓顏色更持久，從兩種只有細微差別的小草中發現它們擁有不同的色素……敬畏、耐心、勤勞，加上樸素的審美，春天的韶華就這樣以味覺的形式保留了下來。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用指甲花染指甲，扶桑的花蕊甜絲絲的，或者摁在額上像印度美人的眉飾；美人蕉的花心像蜜，鳳凰花的花瓣酸裡帶澀，有青橄欖的香氣……十歲以前，我們都是天使，後來，我們落入凡塵，漸漸忘記了天堂的密碼。
而密碼，其實早已植在草葉，植於花瓣，植入根莖，植入萬物，如烙如鐫，如影隨形。不把「看」僅僅當作一種簡單的視覺行為，我們才可以「看見」，領悟到莽蒼萬物此與彼之間每一點細微的差異和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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