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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找桃花源:十年書寫一份歷史的底稿

本文摘自《尋找桃花源》,衛毅著,鷺江出版社 ,2017年9月出版

走過漫長的路來到這裡

三月的一個早上,我媽在北京接到我姨從老家廣西平樂打來的電話。我 姨告訴我媽,外公外婆的墓消失了。外公外婆的墓在家鄉的一座山上。這幾年, 當地搞開發,一條新修的路將山劈掉半截。墓原本在半山腰,忽然變成身處 懸崖邊上。開路須放石炮,石炮震松了山體,加上連日大雨,山體崩塌下來, 外公外婆的墓被埋在了石頭和泥土下邊。

我媽說,這讓人比外公外婆去世時還要難過,他們好像又去世了一回, 父母的墳都沒了,回家鄉都沒有意義了。

好多年前,我聽過一位作家說:“什麽是故鄉?故鄉就是埋葬著自己親人 的地方。”外公外婆的墓在縣城一所中學後面的山上。外婆在 2005 年去世,與 去世多年的外公葬在了一處。外公在 1973 年去世,葬在那裡是他臨終遺願, 他說可以看著子孫以後在那裡上學。

我在那所中學讀書的時候,經常帶著本書,翻過圍牆,去山上找個地方 靜靜地看。有時候,我會走到外公的墓前。那裡的視野很好,能看到樹林、 山巒與河流。

外公姓陳,但他的墓碑上刻的名字卻是姓林。那是他 40 年代在遊擊隊時 用的化名,後來,他就一直用化名做自己的名字,真名反而沒多少人知道了。

我從墓碑上看到過,外公的爺爺“青年時,隻身於故土閩漳州入經粵羅定,再入桂蒙山平樂”。在廣西平樂,外公的爺爺定居了下來,然後,就有了一個 家族的人。

衛家的長輩告訴我,我們這一脈衛姓族人,是一百多年前從廣東東莞來 到廣西平樂的。

如此說來,我是廣東人和福建人在廣西的後代。可是,更往上的祖輩又 是從何處而來呢?

我高考的時候,語文試卷的作文題目是《假如記憶可以移植》。我寫的是 議論文,開頭引述的是高更在塔希提島畫的那幅畫——《我們從哪裡來?我 們是誰?我們往何處去?》,假如記憶可以移植,“我”便不再是“我”,這些 作為人的基本問題便無從回答。

我從小對這些問題感興趣,或者說是困惑。我們在世上身處的地方,後 邊都有無數的人走了漫長的路,才來到這裡。

小時候,我在家鄉縣志“民國時期歷任縣長、縣知事更迭表”裡,看到 了我外曾祖父的名字,但那只是一個表格,沒有多少文字。伯外公是我外公 的二哥,他留下了一份四頁紙的家史。從這幾張紙裡,我知道了外曾祖父自 幼家貧,聰穎好學,字畫兼好,字近王羲之,擅畫菊、梅,年少時負責管理 大家族的藏書。為家庭生計,離鄉闖蕩,在南寧一家客棧偶遇陸榮廷,受其 賞識,成為其師爺。那時候,陸榮廷還只是一介綠林。這撥綠林在越南打劫 法國人和富商,被稱為“義盜”。某一次,他們在西貢闖下大禍,各自逃回家 鄉。外曾祖父從此與陸榮廷失去聯繫,教書為生。多年以後,陸榮廷稱霸廣西, 外曾祖父被陸榮廷起用,在廣西多地做過“知事”,也就是縣長。

外曾祖父走過的路,如果伯外公沒有記錄下來,將永遠消失在時間之中。 文字的力量在乎此,記錄下來比口耳相傳更能對抗時間之河的衝刷。伯外公 的記錄畢竟只有四頁紙,很多歷史的細節都讓我感到好奇。比如,外曾祖父對陸榮廷的許多做法十分反感,提出過許多意見,兩人多次爭吵,而更生動 的歷史現場,又是如何的呢?

多年以後,我成了寫人物的記者。很多時候,我最開始知道的也只是某 個人的名字,然後通過採訪,匯集處理各種資訊,最後將一個人呈現於紙上。 這些人物報導,有長有短,有粗有細,就好像歷史有時只是表格,有時是親 朋記憶,有時是某段敘述,有時是一部書。梁漱溟曾說,他最關心的兩大問 題是:中國問題和人生問題。這大致也是我所關心的問題。我們關心歷史、文 化、科技、政治、經濟、社會,本質上都是關注人本身,關注我們短暫人生 的應有之義。

我記得自己大學畢業前的日子,白天的大部分時間泡在系裡的資料室,翻 閱的大都是 20 世紀 20 年代的報紙影印件。下午,太陽西斜,陽光從窗戶照進來, 灰塵在光柱裡飛旋。我有時候會想,這些灰塵漂浮億萬年了吧,比我們所見都 多,地球隻不過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塵,億萬年也隻不過是倏忽一瞬間,而個體 的人生,是瞬間的瞬間。可是,這一瞬間,卻有古往今來的冷暖悲欣。

大學畢業十幾年了,這些年裡,我去過許多的地方,見到許多的人,聽 過許多的話語。閉上眼時,許多場景如臨眼前,許多聲音如在耳邊。我非常 感謝他們,因為他們,我往往在一天裡便經歷了一個人的一生,無數的人生 構築了一個不是所有人都能經歷的世界。但我又會想,如果把他們的故事從 這十多年裡抽掉,我自己在哪裡呢?我不應只是記錄者和觀察者,還應是自 我的體認者,而我對於世界和人生的認識最早來自於家人,這一切交織在一 起,才更像是真實的人生。我嘗試著把這些寫下來,便有了這本書。

清明節,我回到家鄉,看到了那垮塌的龐大山體。外公的墓碑找到了, 但仍未見骨骸。外婆的骨灰找到了,但還不見墓碑。家人在公墓園裡新選了 兩塊墓地,等待來年安葬外公外婆。外婆的骨灰暫時存放在公墓園的一間房子裡。我和家人把骨灰壇子取出來祭拜,然後再放回去。我看著那個壇子, 想著這裡面是我的外婆,眼淚流了下來。

我想起在蘭州上大學的時候,寒假回到家裡,舅舅說,你外婆現在每天 都看蘭州的氣象預報。外婆跟我說,那邊的冬天好冷啊,氣候好像不好,還 是回廣西得了。現在,她一定會關心北京的霧霾。

有一天,我坐在行駛的汽車裡,穿過山林,從耳機裡聽到了胡德夫演唱 的《最最遙遠的路》:

這是最最遙遠的路程

來到以前出發的地方

這是最後一個上坡

引向田園絕對的美麗

你我需穿透每場虛幻的夢

才能走進自己的門 自己的田

當我走過許多的路,發現很多叫“世外桃源”的地方。在我的家鄉,也 有一處地方叫“世外桃源”。那是山裡的一片僻靜之處,風景秀美,許多人會 帶著餐具和食物去那裡野炊。我小時候去過幾次。有一次,一位長輩指著山 谷裡春天的田野跟我說:“你看,這跟《桃花源記》裡寫的多像。”順著他所指 的方向,我看到了遠處的群山,我想的是:山的那邊是什麽?

山的那邊仿佛才是一個看不見的桃花源。少年人好像都是如此踏上了通 往遠方之路。那個桃花源永遠無法抵達,但人們從未停止尋找。

衛毅

2017 年 8 月於北京

作品簡介:

“尋找桃花源”是隱喻。我們每個人都希望尋找到安身立命的理想之地或者精神歸宿,但“桃花源”似乎總在變動,一直在更遠的地方,大概永遠無法抵達,我們卻從未停止尋找。

在《尋找桃花源》中,衛毅如同一位時間的旅行者,在不同時空、不同領域、不同層面中穿行,去尋找那些“尋找桃花源”的故事。這裡有當下的故事,有十年前的故事,有幾十年前的故事,還有一百年前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生活在中國大陸、中國香港、中國台灣、美國等地,這是華語世界裡的故事。故事裡的人有的是鄉村教育志願者,比如盧安克、蕭望野;有的是幸存者,比如汶川地震災民;有的是農民工,比如北京奧運工地上的建設者;有的是藝術家,比如黃永玉、張充和;有的是學者,比如李澤厚、劉再複、夏志清、王德威、孫康宜、張灝;有的是作家或編劇,比如蕭紅、許地山、劉震雲、李檣;有的是導演,比如吳宇森、許鞍華;有的是商人,比如施永青。

與之平行的,還有衛毅自己和家人的故事。這些故事構成了一個“複調”的世界,不同的聲音在此匯集,不同的命運互相交織。衛毅有一顆寬廣而細膩的心,冷靜而有感情,獨到而又貼切,他為我們呈現了各種天氣萬千的人生,這是一幅充滿了中國人百年冷暖悲欣的立體圖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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