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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山村鰥夫的絕望:臨死前為自己做壽衣、挖墳墓

身為編劇的作者已年過三十,尚未結交女友。外婆擔心作者孤老終身,於是給他講了個故事。曾經聽過很多催婚的故事,今天這個無疑是最驚悚的。

故事時間:2017年

故事地點:山西臨汾浮山縣

外婆家所在地叫衛村,一個在地圖上幾乎找不到名字的小村莊,隸屬太嶽山南麓。

村莊主乾道是一道曲折陡峭的長坡,住戶分布在坡道上下,半坡平緩處有一座水房,水房將村子分割為兩部分,上莊和下莊。1980年以前,村民都是靠肩挑牛拉在溝底河裡取水,偶有騾馬車翻車的事故發生。

水房附近是萬青家,一棵大棗樹掩映著三口土窯洞。因為水房所在,這裡曾是村裡最熱鬧的中心地帶。後來家家戶戶都修了自來水管道,水房冷清下來,2000年之後,村民們陸續搬遷,在坡頂縣道兩旁造新屋,形成新的衛村。而這處中心地帶也隨之沒落。

未搬遷的住戶零落剩下五戶,老人居多,萬青是其中之一。近些年,有的老人去世,有的跟了兒女,萬青便成為唯一住在老村的人。十來年前,村委會勸萬青去住養老院,他七十幾歲,自恃身體還行,拒絕被安排。

作者圖|老衛村

2017年年頭上,萬青爬上坡頂,去衛生所看過病,說是老打嗝,吃不下飯,胸口像裝著沙子。醫生以為他胃火盛,給他消火的藥,吃了不見好。醫生建議他去城裡醫院瞧瞧。可他已經八十多歲,身邊也沒個人,連號都不會掛,就一直拖著沒去。

同村人永琴帶他爸看病,順帶把萬青捎去,幫忙給掛了號。檢查結果一出來,永琴嚇一跳,食道癌,可能已經到了晚期。醫生讓永琴趕緊安排萬青住院。永琴不能替萬青做主,出來找他,發現早沒了人影,跑到公車站才找到他。

萬青說,在科室外頭遇到一個病人,那人和他的症狀一樣,正做化療。他一下想到自己得的也是這病,他對永琴說歲數也到了這兒,不治了。他就這樣回來家,等死。

萬青無兒無女,上世紀六十年代妻子難產去世後,他一直鰥居,再沒續娶。七十年代,妻子娘家哥哥過繼一個八歲男孩給他頂門立戶,叫全勝。全勝隨他生活13年,後回到親生父母家,父子關係從此中斷。

農村合作社時期,有一回我外公的騾子脫韁,萬青曾救過他一命。外婆一直念著萬青的恩。“萬青人倒不壞,以前在生產隊上很能乾,還會吹笛子,就是不會操心。娃上學,受欺負,該成家,都不管。他說人的命天注定,看自己造化。全勝親生父母看不過眼,把孩子叫回去,給娶了一房媳婦。”

“萬青那時候仗著年輕,高低不把身後當回事。還對人說,是那家男孩多、沒糧,不好養才給的他,現在是不缺糧了,就把孩子叫了回去。”外婆止不住歎氣,“他竟然說這種渾話。這人呐,誰也不會長前後眼,說敗就得敗啊。”

萬青知道自己得癌症後,不得不拖著病體去和養子全勝修複關係,想讓他給自己操辦後事。

早幾年,全勝父母還在世,萬青也曾托中間人說合,但被全勝一口回絕:“想讓我給你頂砂鍋(操辦葬禮)?做夢吧。”

一來二去,關係更是進了死胡同。萬青找人傳話給全勝:“你不埋我,有的是人埋我,老子花錢雇人,一個錢也不留你。”

萬青失算了,那些曾許諾可以發送(埋葬)他的人統統以“開玩笑”搪塞,沒人願意賺這份死人的錢。

有人對他說風涼話:“你有啥可怕的,到時候死都死球了,還管誰埋你呢?全勝不埋你,有村委會,村委會不埋你,還有縣政府呢。誰能眼巴巴看你爛在屋裡?”萬青氣急敗壞,拿拐棍戳到了那人臉上。

回頭,有人再次建議他去住養老院,他決絕地說:“不去,我死也要死在自己的窩裡。”

聽說萬青平生少有後悔的事,“沒把全勝當兒子養好”是其中一件。以往煙酒肉常年不離,他終於也感到後悔,一生少有病災的他,在這件事過於樂觀了。鄉下人重往生,很多老人在七十歲前就會把棺木備好,但他拖到七十七歲才請人打了口楸木棺材。楸木防蟲、隔潮、耐腐蝕,是上好的棺木材料,他很滿意。

身體每況愈下,萬青距離躺進這口棺材的日子越來越近。為了抵禦身體的疼痛,他隔幾日就爬到坡頂衛生所打一劑止疼針。“半鐘頭的路,他恐怕得走倆鐘頭,一天不如一天。”外婆說。

老衛村陡峭的坡路和日漸加重的病情,“合謀”將萬青困於孤絕之中。村裡人多認為萬青是自作自受,偶有好心人悄悄去看他,但如何也不能擔起全天候臨終關懷的角色。

作者圖|坡上的人家

秋天到來的時候,坡上再難見到萬青的身影,外婆預感到他應該快要不如意了。知道萬青時日無多,外婆想起十年前因病去世的外公,止不住難過,決定到下邊看望。外婆和萬青同歲,那段陡峭坡道同樣使她行走艱難,即便如此,她還是兜著是十幾個雞蛋去了。

外婆發現老衛村破敗得看不出從前的模樣,房子塌的塌、拆的拆,全讓老鴰和野雞給佔了。以前種下的棗子和山核桃沒人收拾,果子爛在地上。遠遠看見水房還在,周遭只有萬青院裡沒長草,一進門就看見掛著白門簾。

外婆進到院裡卻沒找到萬青,轉了半天才見從棺材裡爬出個人,嚇她一跳。

“萬青,你躺那裡邊幹啥?”外婆驚詫地問。

“嫂子,我躺在裡面,身體能舒服些。”

“怎好些日子沒去嶺上?”

“實在是跑不動了。”

“吃沒吃飯?”

“吃了,弄了點兒稀的。”

外婆小心翼翼陪萬青說了些話,問他:“全勝把事兒答應下了嗎?”

萬青有氣無力地回答:“寫個條子托人遞他了,錢、糧到時候都給他。他有答應的意思,好歹養了十幾年,有個情分在。他不管我死活,別人得罵他。其實也不是他不講情分,是他媳婦在拖後腿。真到關頭,他會來的。”

“肯定會來的,全勝也不是日怪(不按常理)的人。”外婆寬慰萬青一陣,他心裡好過些了。

萬青帶外婆進炕屋,把五領三腰(壽衣)取出,很作難地說:“嫂子,你看能幫我改合身點兒嗎?走的時候,穿得舒服點兒。”人死之後,整套八件壽衣全要上身,尺寸不合適,很難穿起來。

“現在沒這講究了,也不用都穿上。”外婆說。

“要穿的,總得多帶點兒,要不下邊冷。”萬青執拗地說。

外婆勉強答應了他,他要給五十塊錢,外婆沒要。為了表達感激,他死活要給外婆磕個頭,外婆慌忙把他扶起來。

臨走前,萬青指著棗樹說:“棗子熟透了,今年實在沒力氣打,讓安子(我舅舅)來打了吧。”外婆嘴上答應,但沒告訴舅舅,怕扯出閑話。她悄悄幫萬青改好壽衣,又悄悄送了回去。

這之後,全勝開始給萬青送飯。

冬季來臨前,外婆再次去看望萬青,也兜了十幾個雞蛋,她說:“其實他一吃雞蛋就吐,吃不吃得了另一說,但總得讓他心裡好過些。”

幾個月過去,院裡長了荒草,炕屋門關著,門簾夾在門縫裡。外婆尋思著萬青可能被全勝接去照顧了,可她又聽見屋裡有人咳嗽,她喊一聲,萬青在屋裡答應。

透過窗上的破洞朝裡看,外婆見窗台上放著一個碗,碗裡有多半碗稀飯。而萬青直挺挺躺在炕上,身上蓋著棉被。

外婆問他吃沒吃下飯,他說吃了,全勝給送的面糊糊。

“挺好,還有人能伺候伺候你。”

萬青“唉唉唉”答應一陣,說:“嫂子,你走吧,天兒怪冷的。”

“你窗上破這麽個洞,怪冷的,幫你糊一糊吧。”

萬青不讓,說那洞還留著用。外婆瞧了瞧,又一尋思,才想到那洞是往裡塞飯碗用的。跟餵養家畜似的。

“門沒鎖吧?我進去看看你。”

“是啊,嫂子,你就在外邊吧,別進屋,人沒看相了。”

外婆執意要進去看看,哪想剛推開門就聞到一股怪味,地上都是屎尿。外婆說:“萬青啊,你寒磣死我,連上茅房的力氣都沒了?”

萬青臊得不敢看外婆,說:“頭腦成天昏沉沉的,實在沒力氣下炕,四六是兜不住,吃點兒全泄了下去。”生病之前,他是很講究的人,哪想老了會淪落到這一步。他強撐著爬起來,找把鐵鍬,弄了點兒土把屎尿蓋上。

他收拾完,咕嚕回到炕上,人看起來硬邦邦的、很胖很大,有些嚇人。外婆仔細一看,他不是胖,是把壽衣穿上了。衣服上油漬麻花,爛得掉出了棉絮。

“萬青可能嘗試過自殺”,是外婆事後的猜測,因為她看見鏡子後有塊水銀被刮了去。隨後外婆問他想吃點啥,他說總想著餃子很好吃。

外婆見院裡有大白菜,割來一顆,切碎,和雞蛋搭配調了餡。可掀開米面罐子一看,空的,半天沒找到一粒糧食。萬青不信,爬起來也沒找到,再去堆糧食的屋裡看,都沒了。萬青睜大雙眼,好半天才說:“飯都吃不到肚子裡,還要糧幹啥嘛,不要了。”

“糧食八成是讓全勝給搞走了。這狼心狗肺的東西,真是趁火打劫。”外婆氣得牙骨打顫。

外婆回到家,想包頓餃子給萬青送去,但氣象忽然變得惡劣,寒風卷起沙子,吹得昏天暗地。舅舅下了“死命令”,禁止外婆再去老村。

就在這樣徹骨冷的氣象裡,村民們忽然發現,萬青家地裡有口白皮棺材。外婆得知此事,忙去地頭觀望,一個黑漆漆的身影趴在地上晃動。外婆走過去,看見萬青正佝僂著腰,刨坑。

作者圖|冬天的麥地

“萬青……”外婆叫喚著。

萬青抬起臉,面孔蠟黃色,眼窩深陷,像沒了眼睛。

“嫂子。”

“你這是幹啥呢?”

“八成是沒人埋我了,就自己往墳地走吧,省得別人弄了。”

“你病糊塗了吧,你還有全勝。瞧你弄的這事兒,多寒磣人呐。”

萬青搖搖頭,說:“指望不上,指望不上啊。他坑我那點兒錢糧,算白給了。全勝那個媳婦,吃肉不吐骨頭……”萬青說話時喉嚨裡像在拉鏽鋸。

“嫂子,回吧。”萬青又把頭沒在坑裡,繼續刨起來。

萬青很想和妻子合葬,可地裡的土都被凍住,他很快就刨不動了。那口白皮棺材停放在麥田裡,像是個關於死亡的黑色笑話。人們一直在玩味著這個笑話,等待著主角的死去。

萬青死前幾天,全勝已經不送飯了。外婆斷定,“萬青有一半是餓死的”。

一個飄雪的黃昏,萬青終於在人們的期待中壽終正寢,終年八十三歲。

當天,全勝在外務工,手機一直關機。衛村村委會找到全勝家,全勝媳婦說:“我們和他沒血緣關係,能送口飯已經不錯了。”另外,她並不承認獲得過萬青的存款和余糧。

村委會幹部們並未做過多糾纏,念著村鄰情分,用門板將萬青的遺體抬到地裡,放入棺木,準備埋葬。

村書記打了三通電話。一是打給木匠,詢問萬青有沒有要他幫忙油漆棺木。木工回答,沒有。二是打給做墓碑的,詢問萬青有沒有訂做過墓碑。做墓碑的回答,沒有。三是打給萬青遠嫁河南的妹妹,詢問是否需要停棺,見最後一面。對方說,路遠,不去。

打完三通電話,村書記才開始釘棺。那是晚上十點,風刮得很大,可外婆還是能聽見“咚咚咚”釘棺材的聲音。她感慨說:“就這樣拉倒了,五點鍾發現人沒的,十點鍾就到了土裡,連個哭的人都沒有。真是靜啊,靜得可怕。”

這天晚上,外婆做了個噩夢,夢到萬青在棺材裡眼睛睜得很大,此後總是心有余悸。七七之日,外婆送了一碗餃子到萬青墳上,墳很單調,沒花圈,也沒有祭品。棺材埋在他自己挖好的坑裡,坑淺,就蓋了薄薄一層土,開春一下雨,興許還得重埋一次。

外婆說到這裡,沉默一會兒,找來相冊,捏出一張黑白照,指指綠豆大一張臉,說:“這就是萬青,他人不壞,就是命不好,想死得體面點兒都沒能做到。”

講完這些事情,外婆轉而對我說:“唉……所以啊,娃,人不管怎活,總得留個後,要不死了連個收屍的都找不著。娃,在外邊找著女朋友了嗎?”

“沒有。”我回答。

“還是趕緊找一個吧,沒家沒口的,活著多難。”

作者呂波,編劇

編輯 | 崔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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