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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式棍棒教育:我在皮帶和鋼條的毒打下長大

劉浩長年剃個光頭,脖子上掛著一百克的金項鏈,像個“社會人”。他不脫發,這麽打扮是為了有氣勢,“方便做生意。”

他在北京珠市口的美博城開店,賣美容儀器。店裡沒客人的時候,他就刷手機,看新聞。

劉浩在手機上看到深圳美團騎手毆打女兒的影片,小女孩被父母持續毆打數分鐘,除了掌摑、腳踹、薅頭髮,還用掃把、衣架、椅子抽打,多次被打倒在地。

新聞裡家暴、虐童的說法讓他感覺有點恍惚,“怎麽就這麽嚴重了?”按照他少年時候的標準,這就是“大人管教孩子的情況”,事態沒有超出這個範圍。

77年生人的劉浩就是在類似的環境下長大的。他老家在贛東北一個縣城,那裡家家戶戶有一把竹枝扎的大掃把,打孩子的時候就從掃把頭拔出一根竹絲,竹絲又尖又韌,鞭子一樣,能把孩子抽得蹦起來。

劉浩從上小學開始挨打,主要因為學習不好,“輕的就是扇耳光、鑿爆栗、擰眼皮,擰身上的肉;重的就用工具打,竹絲、衣架、衣叉子、凳子、皮帶,把粗鐵絲做的衣架打變形過好幾個,衣叉子的竹杆也打裂過。”

“一兩個月挨一頓狠揍,輕的就數不清了。”

上初中的時候,因為偷家裡的錢出去看錄像,劉浩被他爸爸綁在椅子上打。拿皮帶抽,斷斷續續打了半小時,身上跟斑馬似的,打到最後,人都歇斯底裡了,衝他爸爸吼:“你不就仗著是我老子嗎,告訴你,我要是你老子,我也天天打你!”

這句話成了“名言”,在街坊小孩中間傳誦一時,“因為別人家的孩子也一樣挨打,大概我說出了他們的心裡話吧。”

但劉浩最難忘的暴力教育並非打得最狠的,而是跟羞辱有關,“小學有一回我媽拿指甲劃我臉,在我的光臉上劃出一道道血痕,她說我成績太差,要劃得我沒臉上學見人。”

還有一回,因為期末沒考好,母親命他直身跪在一張小方凳上,保持不動,這時候突然來客人了,“爸媽就招呼客人坐沙發上聊天喝茶,我就繼續跪在凳子上,我們在同一個房間裡。感覺很難堪、很尷尬。”一種形而上的痛感爬遍全身,讓劉浩不能自已,“客人走了,我還跪在那裡,沒有哭,就是臉紅極了。”

“可能長輩是這麽看的——面子、尊重、自我這種東西只有成年人才有,小孩是不需要有的,所以,我們那兒的小孩多半再世為人,自尊打沒了再一點點拾起來,縫起來,重新把自己當個人,或者乾脆就不要了,接受自己在大人面前就是沒尊嚴的,北京話叫二皮臉,也是一種灑脫的活法。”

成年後,暴力教育造成的影響逐漸顯露出來,劉浩成了一個“過份保守”的人,“說好聽點是謹慎,難聽點就是做事情畏畏縮縮,強迫症似的,總是繃著根弦,再三猶豫,思前想後,緊張、怕犯錯。”劉浩認為這是小時候挨打落下的毛病,“給打怕了。”

從前一起混的朋友有改行做醫藥代表的,現在成了大老闆,也有辦旅行社的、辦快遞點的,“他們敢突破,敢試錯,以小博大。我不敢。所以我守著一個店做了十幾年買賣。”

暴力教育的另一個影響是變得不愛說話。因為父母與他的溝通方式主要是暴力,少有溫情的時刻,日子久了,劉浩養成了把什麽事情都爛在肚子裡的個性,“在家可以整個禮拜不說一句話。沒什麽可說的,說錯了可能挨打。”

劉浩認為自己的性格也是生意做不大的一個原因,“生意人應該是性格熱情開朗、敲下頭腳底板會響的那種。”據他觀察,這樣的人多是從氣氛寬容的家庭出來的,“我老婆就是這樣。”

雖然如此,長大後,劉浩選擇諒解父母給予的暴力教育,盡力給他們好的生活,“三兄弟裡,我是給錢最多的。”聽起來正是個“棍棒底下出孝子”的例子。

劉浩的理由是這裡面有時代的問題,不能全怪父母個人,“他們自己也是苦水裡泡大的。”他提到一個細節:他母親吃飯喜歡“練筷子”——即伸筷子到菜碗裡反覆翻攪,力求一次夾出大量的菜肴。這是打小養成的習慣,因為外婆不許她吃飯多夾菜,她就得珍惜每次伸筷子夾菜的機會,“每一筷子盡可能多地夾肉出來。”

“我媽是這麽長大的——我舅舅幹什麽都行,她幹什麽都會挨打,外婆曾拿燒火的鐵鉗打她,頭給打出血來;而我外婆,小時候以兩擔米的價格,賣給人家做童養媳,她又是挨她婆婆的打長大的,沒資格上桌吃飯,什麽活兒都得乾,一不順心就拿水煙筒敲頭,16歲了還沒來過例假,累的。”

“我的長輩、長輩的長輩,都不是從好環境裡出來的人,又沒讀過多少書,對他們要求太高,也有點不公平。”劉浩說。

他能做的,就是不要再用暴力的方法來管教下一代,“我女兒十歲了。我沒動過她一個手指頭。”

看到深圳美團騎手家暴事件引起強烈的輿論反響,劉浩感到了時代的變化,“打到這樣的程度,現在能變成全國的新聞事件,這肯定是時代進步了。”

“我考上大學是靠腦子好使,不是靠棍棒打出來的。”鄭旭說。

2000年,山西運城人鄭旭考上了北京大學。他們那一屆高考生,整個運城市一共出了十二個“清北人”,而他的家鄉——運城市芮城縣下面的某個村莊,打建國後到現在,也隻出過他這麽一位北大學子。

讀書確實改變了這個農民子弟的命運。大學畢業後鄭旭留在北京某央企,從職員做到部門經理,趕在房價騰飛前,靠自己能力買了立水橋的兩居室。如今房子車子妻子孩子都有了,成為一個典型北京中產的模樣。他的弟弟因為讀不來書,現在在家鄉開挖掘機。

很長一段時間,鄭旭都是家鄉人效仿的考學榜樣,鄭旭自己卻不以為然——家鄉教育留給他的是難忘的暴力印象。

“老師用捅爐子的燒火棍揍學生,棍子是蘋果樹枝削的,鐵鍁後把那麽粗,上面有疙疙瘩瘩的凸起,打在身上,像被狼牙棒錘了一遍。”鄭旭回憶上小學的經歷。

時間倒回九十年代初,鄭旭在村子裡上小學,小學校只有一個老師,隻教一到三年級。這叫不完全小學。

老師姓邱,二十來歲,是個高中畢業生——這種偏遠地方的教書差事請不到大學生來乾。

邱老師個兒不高,臉上有痘坑,穿大一號的西裝,留郭富城的中分頭,煙不離手,喜歡聽鄭智化的歌,“氣質很像賈樟柯電影裡的小武。”

邱老師管理孩子的方式主要是揍。用燒火棍打肩膀背,用比小指細一點的8號鋼絲抽屁股腿,夏天衣服單薄,一鋼絲掄下去,屁股就得腫起來,“回到座位沒法坐,勉強用半邊屁股坐著。”

鄭旭記得一個女同學挨打的樣子,“就像被拎起來的鵝,老師揪著她後脖領子抽,她嗷嗷嚎哭著原地轉圈圈,躲不開鋼絲的抽打。”

聽寫作業錯了一個字,抽一下;錯了十個字,抽十下;組員聽寫有錯,鄭旭作為組長也要挨打。鄭旭的屁股總是火辣辣的。

有時候來不及找燒火棍和鋼絲,那就手邊有什麽用什麽,邱老師試過把一整包的粉筆,砸在一個瘦弱的女學生頭上;更多的情況是直接扇耳光,有一回因為做操時說笑,鄭旭被一口氣扇了十幾個耳光,“臉腫起來,摸上去麻麻的,好像不是自己的臉。”

總拿巴掌扇人也會累,邱老師發明了一個省力的懲罰規則,就是讓親戚小孩互扇耳光。這是個兩百來戶的小村莊,孩子們大多沾親帶故,老師把同家族的小孩分到一組,兩兩配對,讓他們互相扇耳光。

因為沒有好好睡午覺,鄭旭被他堂妹扇耳光,老師要求必須要聽到響兒,“我就跟她說你要使勁!”“挨了十來個耳光,我沒哭,我妹妹倒哭了。”

挨打了不可能找家長做主,家長的態度全部是“老師打你是為你好”,鄭旭的父母不止一次地告訴邱老師“娃不聽話就打,往死裡打”。暴力懲罰天然是教育的一部分,這是當時農村家長的普遍想法。

學生們也相信這套邏輯。邱老師揍完了人,在課堂上訴苦——老師為了你們太操心了,你們怎麽就不爭氣!“剛挨了打的同學們就在下面哭成一團,數我哭得最凶。”鄭旭說。

“有女同學抱怨老師打得厲害,我還衝上去跟她理論,邱老師都是為你好,你竟然在背後說他壞話!”

因為相信“打你是為你好”,鄭旭揍過他弟弟,“我放暑假回家,聽說弟弟學習不好,突然一股勁兒上來了,覺得長兄如父,要教訓他一下才行,於是幾巴掌甩過去,把鼻血打出來了,他也不躲,低著頭受著。”

這套邏輯鄭旭到讀大學時才醒過味兒來,“都是哪兒跟哪兒啊,典型的混淆是非,亂扯關係。”

“老師打你是為你好,那給網癮少年上電刑也是為他好呢,以前給婦女纏小腳也是為她好呢!打著為你好的旗號,啥都能幹了唄?”

上中學後,因為學習成績不錯,鄭旭沒怎麽挨打,但羞辱和打擊的教育方式仍很常見,“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看你那屌樣子,你十個鄭旭也抵不上某某某”“打擊你是為了幫助你,只有讓你痛了,才會知道進步”,這些都是他耳熟能詳的師長言論。

鄭旭完全否認暴力與羞辱教育對他考上名校有任何作用,“別說沒用,就算有作用,它也是不對的。色情業還對經濟增長有作用呢,你能說出賣肉體是對的嗎?”

要說在他生命裡留下了什麽影響,那就是對於扼殺多樣性的集體主義、對儒家的尊師孝親觀念,充滿了警惕、反感,“中國鼓吹暴力教育的這一套,都是從儒家那兒來的,講究對老師、家長的無條件服從。”

“人活著,是為了對得起這個生命,為了實現自我;但我們不是,尊重生命的概念從教育的根子上就是弱化的。人就像工具一樣,每個人的存在,不是為了讓自己更好,而是讓別人高興。”

2003年夏天,鄭旭在北京上大三時,聽說了邱老師的死訊。

因為村裡的小學校學生越來越少,開不出工資,邱老師不得不去沙場打工謀生,“他去黃河灘邊上的沙子場打工,把河沙一鐵鍁一鐵鍁裝進拖拉機裡,休息的時候蹲在沙子地上抽煙,頭上三米高的沙壁塌了下來,人直接給拍死了——脖子斷了。”

死的時候才三十歲,還沒有結婚成家。

收到消息的時候,鄭旭有點兒高興——他覺得這麽揍學生的老師都該去死,邱老師死了這就是報應!但是這麽想完,心裡又害怕,“覺得自己太不善良了。”

2014年,強國論壇就未成年人家暴問題進行了在線調查,結果顯示僅有8%的網友從未打過孩子,有14%的網友稱“經常打孩子”。多數網友認為對孩子來說“適當的皮肉之苦沒有什麽壞處”。

這個調查結果符合鄭旭的判斷,就是“現在的教育方式相比我小時候沒有本質的改變”。他提到千禧年後,運城市一所異軍突起的民辦中學,該校以軍事化管理和老師揍學生聞名,多次爆出學生跳樓的新聞,但因為高考升學率全市第一,家長依然擠破頭送孩子進去,“只要能讓娃考上好大學,這方面家長是無所謂的。”

而從未打過女兒的劉浩,有一個想法和他並不一致的愛人。女兒因為不肯乖乖地學鋼琴、學芭蕾,不止一次受過他老婆的踢打,“她覺得家裡需要一個扮白臉,一個扮黑臉的。不然會養出熊孩子來。”

“現在女兒已經會看臉色了,見到她媽媽眼珠子一瞪,說話都打結巴。”劉浩有點無奈。

策劃Editor|豪七

排版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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