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

妙玉用雪水泡茶，已被人說是作了。他奢侈到用來做泡菜，饞得我們和寶玉一樣，恨不得去他家蹭菜吃，親口嘗嘗，看和礦泉水有啥不同。據他說，這泡菜口感甘脆非常。沒吃成泡菜，只能聽他誘惑了。寶玉有清福，蹭到了妙玉用雪水泡的好茶。細細吃了，隻覺得“輕浮無比，賞讚不絕”。

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說：“臘雪甘冷無毒，解一切毒。治天行時氣瘟疫……煎茶煮粥，解熱止渴。”在民間，人們便於冬天用陶罐貯雪，夏天開了用來搽痱子，有良好的療效。雪水對治愈紅眼病、皮膚燙傷、凍傷都有效果。

“輕搖梅花萬點雪，紅爐細煮慢烹茶”，古代文人雅士對雪水烹茶鍾愛非常。曹雪芹筆下的妙玉，原是有本而來，並非故弄玄虛的杜撰。唐人陸龜蒙在《煮茶》詩中就說“閑來松間坐，看煮松上雪”。大文豪蘇軾也有以雪水煮小團茶的雅事。白居易有“吟詠霜毛句，閑嘗雪水茶”的詩句。各種寫雪水泡茶的句子多不勝數，如“細寫茶經煮香雪” “煮雪問茶味” “坐對尤宜雪煮茶” “雪穰風味更宜茶” “對雪誰言學士茶”“茶煙開瓦雪” “烹茶汲取甌雪”“酒壓羔兒雪煮茶”“取雪烹茶真快哉”“清於學士茶烹雪”……

妙玉本是蘇州人士。蘇州自古人傑地靈，香雪海天下馳名。妙玉的梅花雪水是否出自香雪海，不得而知。但只要閉目想象一下妙玉采雪的畫面，便覺美不勝收。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曹雪芹寫雪中紅樓：“四顧一望，並無二色，遠遠的是青松翠竹，自己卻如裝在玻璃盒內一般。於是走至山坡之下，順著山腳剛轉過去，已聞得一股寒香拂鼻……庵中有十數株紅梅如胭脂一般，映著雪色，分外顯得精神”。五年前，妙玉是13歲的少女，雖出家，素衣簡飾，但已亭亭玉立。她在玄墓蟠香寺，輕輕融入這樣的雪景中，看紅梅盛開，“或如蟠螭，或如僵蚓，或孤削如筆，或密聚如林，花吐胭脂”聞到梅花“香欺蘭蕙”，賞罷伸出纖纖玉手，輕輕掃梅汲雪……寒冷仿佛都被她的美給凍住了。

之後，妙玉經歷父母去世，司機圓寂。這甕雪水卻珍藏著，不遠千里從家鄉帶到京城，不離不棄。然後又隨妙玉到了大觀園的攏翠庵。“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 ，妙玉喝了，實在太好了。

有妙茶可品，不管多寡，獨飲無人能會。於常人，這是悲欣交集的時刻。不知妙玉是何心情。

但妙玉無疑是盼著與同好們分享的，因為她沒有再獨飲此茶，直到夏天過去，秋天來了。妙玉看見黛玉寶釵和眾人一起湧到攏翠庵。

招待完賈母，妙玉像一個閨蜜，悄拉黛釵的衣裳。這是難得的茶緣。黛玉寶釵也像妙玉的閨蜜，一個坐她的榻，一個坐她的蒲團，好像她們一直以來就這樣親密。

本來這茶沒寶玉的份。為何這麽說呢，原因有兩個：

一、妙玉得了好茶，有分享的心，但從沒主動相約誰。她若對寶玉有心，她能找到的借口其實不少，可以約他們來聽佛音、聽講經文、煩請幫忙分辯古籍，來看看新翻譯的貝葉經。又或者，大大方方派自己的小丫頭們去請：“林姑娘，寶姑娘，寶二爺，我們小姐得了好東西，令我來請姑娘和二爺去攏翠庵坐坐”。但妙玉只是順其自然，等賈母、黛玉等來了才中途開溜，相約請吃梯己茶。此時的妙玉，是19歲的大姑娘了，而寶玉，不過是一個14的小小少年。無心才是更大的可能。

二、一頓好茶，水好茶好，還得茶具相配諧調。妙玉準備的茶杯，或雅或樸，都妙在難得，又有濃濃的文藝氣息。87版和新拍的電視劇《紅樓夢》，點犀盉、瓠瓟斝的道具雖然各不相同，但都小巧，顏色都是一個色系，放一起非常自然和諧。寶玉不在妙玉的預算內，他要蹭茶吃，妙玉就“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來斟與寶玉”。可見上次寶玉也沒有特別的茶具。那時陌生，不好說啥。如今熟了，寶玉就抗議了，世法平等，為什麽給我一個俗器。

綠玉鬥當然不是俗器，但有點犀盉、瓠瓟斝襯托，它還真少了點文藝范。古人喝茶講究茶具搭配，但並不是單個的看它不俗就好了，更重要的是整個風格要搭。綠玉鬥材料名貴，點犀盉、瓠瓟斝卻是取材平常，但巧奪開工，器形獨特，超有設計感。上面還有字，或篆或刻，藝術氣息深厚得令人窒息。應該說，因為寶玉懂茶，故而他看懂了妙玉選擇茶具的標準。

寶玉的抗議有理，妙玉便真尋出一個整雕竹根的妙物來，也有濃濃的文藝氣息，寶玉一見便連聲說好。但是，太大了，真與這頓茶不配，但妙玉就只有這一件了。因此，妙玉若有“勾搭”寶玉的心，以約請黛玉寶釵為餌，釣魚賈寶玉，她就該多準備一件相配的茶具，這頓茶才完美。如果有“和你共用一杯”的隱秘心思，那這件超大茶杯更不應該拿出來，沒有它，那寶玉就只能用綠玉鬥喝茶了。但妙玉卻是高高興興地尋出來了，還輕鬆調侃寶玉：“‘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麽？”說得黛玉、寶釵、寶玉三個都笑了。

妙玉等寶玉嘗完茶後，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隻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妙玉不巴結賈母，直接嗆黛玉竟然是個大俗人，可見，妙玉並沒有多高的情商。她比史湘雲還直腸子，“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絕對不是假撇清。

魯迅先生說：有好茶喝，會喝好茶，是一種“清福”。妙玉有好茶，寶玉會喝好茶。此後，寶玉找到了妙玉的打開方式。李紈只能在旁邊嫉妒了，連讀者都不能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