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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玉:這一頓好茶

愛默生專愛考察各國文化風俗,在長篇大論比較茶與咖啡後,說與中國人的茶相比,咖啡簡直就是野蠻人喝的——大意如此。

中國人愛茶,在紅樓夢裡,茶是最平常的飲料。作者將寶釵也調到賈府後,主要人物到齊,日常精緻生活的鋪敘便如天女散花般撒漫開來,一頓飯寫酒寫菜寫嘻笑無常寫小兒女們微微的酸意。盡性而歸的寶玉一回家,就因為楓露茶砸杯攆人。也許那是晴雯喜歡的茶,茜雪卻沒看好,叫討厭的魚眼珠吃了,賈寶玉實在心下不爽罷。

遲早會寫到茶。那樣優雅的東西,什麼人配享受一頓真正的好茶呢。

不得不說,劉姥姥的確是作者筆下最重要的賈府生活的見證者。這不,只有隨著她,讀者才能一見鳳姐日常的工作狀態,而大觀園,也只有她來時,讀者才見大觀園生機盎然的自然風光。元春省親,雖然無限富貴風流,實則萬木凋零,正如寶玉所說的「分明見得人力穿鑿扭捏」。

劉姥姥是大觀園的女趙麗蓉,會演會說,通身都是鄉野的俚趣,在大觀園遊了玩了吃了喝了聽了戲,作者還不肯怠慢她,讓她和賈母去了櫳翠庵。出家人的地方,自然不宜酒肉戲曲,茶便隆重登場。

妙玉給賈母沏的茶,符合賈母的誥命身份:老君眉、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成窯五彩小蓋鍾、舊年的雨水。

賈母嘗了,不置一詞,卻讓劉姥姥嘗嘗。按賈母賞菜的習慣及對劉姥姥的態度,這茶她覺得不錯才會有如此舉動。但是,鄉下人習慣早起抓一把熟茶丟鍋裡,熬一缸濃濃的茶水供全家人一天喝,香淺但色味俱濃,補充體力最好,劉姥姥怎麼會習慣雨水沖泡的老君眉呢。果然,劉姥姥喝了,爽利利地說,淡了。

眾人笑了,妙玉肯定沒笑。因為她後來連五彩茶杯一併擱外邊,不要了。當著寶玉的面還要劃清界線:若是我用過的,寧可砸碎。許多人以此說妙玉有等級觀念,但如果對茶道稍有了解,便知冤枉妙玉了。

從後文可知妙玉推崇文人茶,很嗜好,且非常有造詣。茶道有「七禁忌」,其中之一是「忌主客不韻」。自然,劉姥姥和「韻」字是不沾邊的。用如此好茶招待她,暴殄天物實是最恰。好比用羅曼尼·康帝法國紅酒招待一個從窮鄉僻野來的粗漢子,他品嚐後說牛頭不對馬嘴地評說「酸了」。這人又和主人素不相識,何必像佈道的牧師、熱情的推銷員一樣,不管對方如何,都堆上一臉的親切。

倒是賈母的貴族風範值得一贊。劉姥姥二進大觀園,如她自己所說,把世間沒看過沒吃過的都經歷了,長了一回真正的世面,可以回家吹牛了。吹得活靈活現的牛,鄉下人是買帳的,劉姥姥若再赴鄉紳地主的席,他們隻怕也要對她刮目相看了。

古人活著,最看重鄉裡鄉親給她的口碑和面子。賈母畢竟對人情閱歷是浸潤得最久的,行起事來原比眾人更大方寬厚。況且,賈母有心找劉姥姥解悶,劉姥姥之前的言談見識已博得賈母好感,她早就不在意劉姥姥對貴族生活的無知和粗糙。

這會,又怎會在意她不知茶呢。但妙玉與劉姥姥卻是初會,且她們是來自兩個世界的人,當有緣份一識的時候,一個對另一個的愛物又如此不通不懂,妙玉的確沒必要滿臉堆笑,一腔熱情。以賈母的行事為標準要求妙玉,本就是苛責。至於說世法平等,妙玉是背後吩咐不要那杯子,不傷任何人,並無不妥。況且,一個茶杯再名貴又如何,她砸得起,出家人本就不該汲汲於物。

不論文人茶道還是禪宗茶道,都非常講究。環境要幽,居室要潔,人心要靜,水注入茶杯,香氣飄散時彷彿空中有遙遠的禪音響起。茶禪一味,著《茶經》的陸羽便是和尚出身。作者大約深表認同,看櫳翠庵,仿若世外桃源般,看茶的主人,精通經文,又文墨極好,才女黛玉也要贊她一聲詩仙,這茶禪一道的好茶由她在櫳翠庵請,最好不過。

文人茶道禁主客不韻,自然,妙玉私邀去品體己茶的人便是她心目中的韻友了。

一行人,妙玉隻悄悄拉了黛玉和寶釵的衣角。眼光之高,從這一舉動表現得淋漓盡致。

迎春溫柔可親,有著佛陀一般的善良沉靜,偏長得豐滿,在讀者的想像裡,她更像女菩薩,可妙玉這個出家人沒看上她,估計是迎春身上少了點靈氣。

惜春沒看上讀者倒容易理解,此時惜春頂多像上初中生,和妙玉的年齡相差也太大了。

探春在黛玉眼裡,「文采精華,見之忘俗」,可也沒入妙玉的法眼。或許,有「不讓東山雅會」之志的探春過於要強好勝,她身上的倔強氣與有禪味的茶道是相衝的。

湘雲是一霽風光耀玉堂的人物,比才氣,也只有黛玉能勝她一籌了,可她也沒入妙玉的眼。或許,在妙玉眼裡,湘雲磊落的個性還有些大大咧咧的粗糙。何況,這時的湘雲還有點孩子氣,待到中秋聯詩,湘雲才讓妙玉青目。

黛玉寶釵之不俗與出眾,作者再借妙玉描一筆。

妙玉是好茶的。好茶的人不僅挑茶葉的品種,茶具也要挑。妙玉雖出家,但不因出家少了生活的樂趣;是女子,但不讓女性身份成為性情的鐐銬。 從妙玉端出的茶具上,妙玉渾身散發的都是文人氣息,用今天的話說是:有文藝範兒。

有人說妙玉擰巴,我一點都不覺得,她就一個特別有生活情趣的雅士。瞧她的茶具,一盞頒瓟斝,一盞點犀盉,後面給寶玉找的竹根雕杯,比起綠玉鬥,比起成窯五彩小蓋鍾,非名貴瓷器,非珠玉珍寶,或精巧雅緻,或野趣十足,或巧奪天工,都是特文雅不過而精巧不過的東西,作為沒見過世面的讀者,可以盡情發揮想像,用各種各樣的形容詞去概括它們的風格,但誰也不會想到「富貴氣」三個字。作者說花襲人是解語花,但解花人卻是賈寶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物了」。

探春性格要強,有一回卻和寶玉撒嬌要東西:「柳枝兒編的小籃子,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兒,這就好了。我喜歡的什麼似的,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五百錢出去給小子們, 管拉一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者,這些東西,你多多的替我帶了來。」

妙玉的「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上台下皿)」與「整竹子根摳的香盒兒」,東西不同,藝術趣味卻是一樣,「樸而不俗、直而不拙」。這不僅是探春的趣味,也是眾姐妹們對工藝品的趣味。擱在妙玉這個出身官宦世家,文墨經文極通模樣兒又好的年輕小姐身上,實在是再相配不過了。

一般人好茶,好到講究茶葉茶具不難,好到要求水質便不簡單,那需要多年品茶培養出的精細感覺,得對茶有特別的嗜好和親力親為。

妙玉不是皇親國戚,自然不可能有天下第一泉的好水供她隨意取用,但有慧心的人自有其取水之道。雨水倒也罷了,梅花上的雪水,不管滋味如何,任誰一聽都會感覺吹來一股雅緻美麗的氣息。

據說,董小宛會把茶葉一一置入欲開的荷花中,翌日露水下後不久,茶葉為花香及露水浸透,取出泡飲,其夫江南名士冒辟疆大為激賞。董去世後,冒辟疆作《影梅庵憶語》悼念,在寫董小宛烹茶一段後道:「餘一生清福,九年佔盡,九年折盡矣」。

每讀至此,心下對董小宛那雙會烹茶的妙手逞盡想像。妙玉亦是有慧心妙手的人,在她的耳房裡,沏茶的茶具,隨時備著。釵黛來了,親手沖泡。什麼茶葉,作者沒寫,隻寫寶玉品後稱賞不絕。

寶玉好一切雅士們喜歡的東西,花木、香草、精舍、美婢、詩書……當然也包括茶,有寶玉詩為證:「卻喜侍兒知試茗,掃將新雪及時烹」。這一杯梅花雪水泡的茶,他品嚐後的稱賞不絕,可作這頓茶的終極評鑒:好極!

有意思的是後面的對話。黛玉問用的什麼水,妙玉便冷笑,說黛玉竟是俗人,連烹茶用的水都嘗不出來。隻一句話,妙玉的個性便突顯出來。一般,真話、直話,我們常是不容易說出口的。要麼好到可作損友,要麼天性怪僻。若非性格缺陷,通常認對方為同道,或認定對方是謙謙君子,才會說話直來直去。

釵黛是妙玉悄悄拉去品私房茶的客人,是朋友,說話自然不用藏著掖著。劉姥姥說茶淡了,妙玉當著她的面可是一個字也沒說。可見妙玉天性並非怪僻,而是在她青目的人面前,她直來直去不繞彎彎腸子。而妙玉之交友觀,在於精而不在於多,在於韻而不在於利,在於直而不在於曲。

後文裡,一點也沒變的妙玉,所以會贈寶玉寶琴梅花,會聽湘黛中秋聯詩續詩並請喝茶。如果說妙玉怪僻,她怪就怪在隻交知己韻友,絕不肯與人泛泛相交敷衍塞責罷了。

那黛玉俗不俗呢?

稍懂中醫的都知道,吃藥須禁茶。黛玉一年春秋兩季犯咳疾,其餘的時候又在吃丸藥。醫生也特意囑咐過黛玉,不讓多喝茶。況且,黛玉失眠,一年通共只能睡十夜好的,這樣的人喝茶更要節製。對於黛玉來說,最好的飲料或許是果汁和白開水,若一定要喝茶,淡茶就好。暹羅進貢的茶,寶釵說味輕,眾人都說不好,獨黛玉喜歡,原因便在於此。

寶釵喝了後什麼也沒說,一來寶釵對不是很熟的人通常罕言寡語;二來寶釵對生活無欲無求。茶道是需要很清靜很閑適的心去追求的愛好。不愛花兒粉兒把屋子收拾得雪洞一般的寶釵,即便品出此茶中的高妙,也不會特意稱賞並與人交流才是寶釵。只有寶玉,和妙玉又熟,又愛茶,故而他能嘗出茶的輕浮無比,禁不住「稱賞不絕」。

作者的描寫,精細若此。一頓茶裡提及的人物,其言行舉止都清水出芙蓉般自然地貼合人物本身。天才的筆,縱橫之處,作為讀者,只有欣賞的身份,如賈寶玉吃妙玉的茶,細細品嚐後「稱賞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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