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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豔:作家的病,別讓時代背鍋

編者按

為什麽這個時代的文學作品不再吸引人了呢?有人說,這是因為時代生了病,變得和從前不一樣了。但是霍豔老師卻要為讀者們仗義執言一句,不是時代出了問題,而是作家們沒有理解這個時代,他們還在用舊有的知識結構來理解自我與他人的關係。儘管作家們仍然可以用一些曾經非常有效的寫作技巧,如細節刻畫來堆砌一種現實,但在這個時代,當作者隻專注細節卻回避人物賴以存活的生活關係時,小說人物便隻徒留一個空殼虛影。之於讀者而言,離開了生存基礎的人物,既沒有借鑒意義,更無法產生共鳴,帶來思考。

霍 豔

我已經很久不看當下的文學作品了。

一個專業的文學從業者,都不看作品,是哪裡出了問題?

作家通常會把問題歸於時代,他們認為:

這個時代被網絡分割的越來越碎,留給文學的時間越來越少,如今連碎片都被抖音、知乎佔據。哪裡有時間閱讀文學?

這個時代的生活越來越千篇一律、機械複製,可供挖掘的詩意也隨著鄉村崩潰而消失,城市生活一地雞零狗碎,寫無可寫。

這個時代的人心浮躁,年輕讀者在雞湯文學中成長,中年人被成功學所蠱惑,無暇顧及文學,老年人知識結構腐朽,不是目標讀者。

這個時代對文學越來越不友善,各種消費主義擠佔了文學市場,作家生存環境堪憂,稿費低,稅率高,出版社不出中短篇小說,生活得不到保障。

總之,都是時代的錯。

但是否有人從讀者的角度考慮問題?

我們為什麽要花費一個多小時看一篇小說?

閱讀小說能給我們的生活帶來什麽?

事實上,讀者對已經定型已成慣例的作家們的文學操作感到深深地厭倦。

業餘寫作者獨眼老師曾在連續閱讀了十幾天國內作者寫的小說後總結道:

男作者寫的是:農村、廢舊的工業區、三線以外的小城、城鄉結合部;男主人公的童年-少年-青春期,跳到頹廢中年;總要寫對女孩胸部的意淫、對手淫的迷戀和恐懼;渾渾噩噩的性,不明不白的愛;有些描述真假莫辨,可能是吹牛也可能是想象;

所有父親都打兒子,三分之二父親還打老婆甚至自己的老子,一半早死,另外一半老了之後都怕兒子,母親都活得比較長;母親可能溫柔懦弱也可能暴烈,但永遠是別人的妻子或母親話更多;故事更像傳奇,好像有點兒什麽意思,又可能也沒什麽意思,有可能是裝腔作勢,也有可能那種沒什麽的無力才是裝腔作勢。如果不靠方言,短促、平白假裝口語的語言夾著一些四字成語,又很統一,他們的小說像一個人寫的。

女作者寫的是:大城市(多數北上杭)、外國;女主人公的青春期,多數高中至中老年;所有圍繞愛情和家庭的計策、算計,沒有一個笑容、沒有一句話是無意義的;父親多數軟弱,母親囉嗦、強勢或者推卸責任,其他家庭成員瑣碎、給人施加壓力,隔代人往往神秘體貼;無論這些故事在寫什麽人什麽事,那背後一定有一個教義:‘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她們在試圖把道理講透,所有的材料都是為了講至少一個理,而這個理絕對不能白講。語言帶著一點兒翻譯腔,一些台灣腔,一些上海腔,不像一個人,每篇小說都像一群人在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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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眼老師總結的還是寫什麽,我可以再針對我所熟悉的青年作家群體,說說怎麽寫。

首先,他們寫人,不寫人物。有些小說就一個主人公,滿篇自怨自艾。有些小說,登場的人不少,都是為了襯托主人公而存在,主人公則是寫作者的觀念疊加。年輕寫作者,在寫人時太過屈從於時代打在人身上的外部痕跡,可以畢肖,但總是被生活推著走,沒有自主意識。而塑造“人物”必須專注於深邃,處理人物性格的複雜層面與厚度,這考驗作家的思想能力。

人物要靠什麽來塑造?詳實的外貌細節,深邃的性格,特質不會自己浮出水面,要靠複雜糾葛的人物關係,以及處在不同關係中的應對方式來呈現。新時代出現了新型人際關係,但當下文學作品鮮有涉及。沒有豐富的他人世界,只有單調、重複的自我認知。人往深裡走,卻不往寬裡走,活在安全範圍和作家的臆想世界裡,不與現實發生碰撞。

一個人在社會交往中如何不涉及關係?除非這是個不健全的人,比如身體殘缺者、精神障礙者,性格偏執者。所以當下文學作品湧現大量有缺陷的人,作家仿佛不會寫一個正常人。有缺陷的人和人的缺陷是兩種不同的寫法,前者是誇大缺陷,造成人物性格的扭曲,以此掙脫社會關係的束縛。後者則是描摹缺陷的合理性,和對缺陷的有限修複。

作家要麽回避對於關係的處理,要麽就把關係寫得擰巴,比如父母傷害造成童年的陰影,家族記憶埋下刻苦的仇恨,相愛相殺。反觀一些職場、官場小說,恰是因為處理了人在關係裡的糾纏,鋪陳了每一段關係選擇的合理性,而受到歡迎。尤其是歷史背景小說,人與人間關係的微妙,可能會對歷史進程產生影響。

為什麽不寫人物關係?因為年輕寫作者深受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擅於挖掘人物的內心世界,並且堅信自己是獨立的個體,現實世界的“局外人”,總是以一副冷眼旁觀的姿態審視一切。

但中國正在被新型的社會、經濟、政治、文化方式所重新結構,在結構中人與人的關係也在被重新定義,提倡的是一種全民參與感。看起來被切割成原子化的個體,重又勾連起一條新的線索,生成新的人物關係,比如主播和打賞者,拚多多組團,粉絲團裡分工協作。新的人物關係,其實質是新的經濟關係與道德認同的確立。而如果想準確把握這些,既需要寫作者敏銳感知我們習以為常的生活細節的變化,又需要一種巨集觀的對於這種革命性變動的理解力、闡釋力,這就涉及中國作家知識結構的更新

寫作者並非對新式人物關係熟視無睹,但卻無法把握背後所蘊含的巨大的社會和經濟結構變動,只能在公共平台表現出一種慌張感,說些不知所雲的抱怨,仍沿用既定的方式看待問題,在文學作品裡高唱挽歌。寫作和現實間出現了巨大的錯位。本該屬於文學的位置讓渡給了深度報導,因為報導最重要的事情恰是給出背景和厘清關係。

如果不寫人物關係,那怎麽寫人物?年輕作家想出了辦法——寫細節。年輕人對於細節的敏感度遠勝於前輩作家。女作家會不厭其煩地寫一件衣服的質地,男作家會努力回憶第一次觸摸到異性肉體時細枝末節的感受。

一時間小說裡充滿了大量的細節,如何在細節的海洋裡脫穎而出?不是靠有效性,而是靠寫別人沒寫過的細節。有些細節,隻限於某個職業,比如警察、麻醉師。有些細節獨屬於某一階層,比如中產階級的生活細節。這種細節在世紀之交的小資寫作風潮特別受到追捧。那時讀者從安妮寶貝作品裡的細節按圖索驥,裝扮生活,也樹立起了虛假的自我意識。

崔全松坐上飛機,便將熊本熊眼罩妥帖佩戴,欲小憩。去年他去日本出差一周,未聽王澤月臨行忠告,仍是任性帶回一行李箱日本設計中國製造的小玩意兒——真的都只是些小玩意兒。比如一個撅起大屁股的比基尼玩偶,可以在泡麵時用臀部幫你壓住杯面紙蓋;比如豆腐切絲器,事實上夫妻兩人從來既不吃泡麵也不吃豆腐,兩人同時對豆製品過敏;再比如壓力發泄球,特殊塑料製,耐摔不會破,只是砸地板上會變得非常像黃綠色鼻涕;黏在玻璃上也不掉落的橡皮超人,緊身內褲外穿,沒有披風,臀部比泡麵更顯眼。還有一對可以放在車頂做裝飾的兔子耳朵。王澤月並不認為他們那輛黑色凱迪拉克旗艦商務版三廂轎車適合這對粉紅色耳朵和純白的小圓尾巴……如是,這些小東西從中國漂洋過海到日本售賣、從日本漂洋過海抵達這個中等偏上北京家庭,此後,其命運軌跡便已注定一無是處,不過是從儲物間走向垃圾箱。

包括這幅眼罩,但也不包括這幅眼罩,因為它眼下貌似派上用場,正在發揮價值。崔全松果真相信熊本熊卡通眼罩足夠體現他的品味麽?眼罩純棉、全黑,熊本熊的兩隻小圓耳朵支在眼罩上方,替佩戴者遮擋眉毛。這隻名為熊本的虛構之熊,尊榮大致如此:面黑、眉白,眼白敞闊,眼白內不怎麽嚴肅地印上兩個黑點,權當眼珠。崔全松的微信裡裝有幾套熊本熊的表情包。所有表情圖裡,熊本熊都大張熊嘴,並不見一顆熊牙。

這是一位頗受矚目的青年作家作品,全文充滿了瑣屑的日常生活細節。她所提及的日本設計、熊本眼罩都屬於特定的中產階層,即便瑣屑,也努力彰顯著中產階級的生活趣味。我們讚歎作者對物質細節敏銳觀察的同時,也好奇這種瑣碎的細節羅列,對於閱讀有何意義?

能否給讀者一個閱讀的理由?我們為什麽要去關心一個中產階級夫妻在機場喝咖啡,吃沙拉的故事?為什麽要去閱讀眼罩品牌,豆製品過敏的細節?或許這些細節於作者是精心發現,細致打磨的,某個細節可能觸及到她的靈魂。但於廣大讀者,既沒有借鑒意義,也無分享意義,更不會產生共鳴,帶來思考。

我們閱讀著別人的生活,與己無關。

這種細節的堆砌,造成了小說篇幅無節製的膨脹,在中國,中篇小說比短篇小說更受到重視。由此,小說家拚命地填充細節,用成百上千字描摹無關緊要的情境,喋喋不休描寫物質,只為了讓虛弱的小說迅速膨脹起來,由此患上了一種細節肥大症。

這種細節寫作法,有80年代文學傳統和歐美文學的影響,但這種影響更多的是一種風格學意義上的。更多是來源於人物懸空症,即,作者不再處理人物賴以存活的生活關係,人物被寫作者從它們的生存基礎上連根拔起。

好的寫作,是試圖回應社會所面臨的諸多問題,即便無法把握整體,也可以從一個小切口突破,重新去關照被遮蔽的現實。是由寫作者的觸點,連接到了讀者的生活,引發共鳴。是被有效細節激發出對世界全新的感受力。

大部分寫作,儘管文筆不錯,講究技巧,也有敏銳的觀察力、豐富的想象力,但一是仍處於已知傳統知識範疇和經驗範疇,難以超脫。寫鄉村、寫小鎮、寫城市都有固定的套路。塑造的人物也不外乎自戀的小鎮青年,做噩夢的北漂滬漂,愛上搖滾樂手的文藝女,性冷淡的中產夫妻,每個人都被貼上了一個鮮明、粗暴的標簽。二是將觀察力誤認為是洞察力。觀察是基於表象的看,好的寫作者加以提煉,一般的寫作者忠實記錄,不稱職的寫作者片面呈現。而洞察力,是穿透表面深入本質,是建立在對世界的全方位認知基礎上的新發現。

人都有對於未知的著迷與渴望,所以讀者會選擇抖音、知乎、微信公號,這些能提供給他們新的認知角度的媒介,而放棄文學

非虛構寫作的成功應該讓中國的虛構文學創作者警醒起來。他們多是一群業餘寫作者,但文字迸發出一種久違的生命力和活力。他們講述的故事既滿足了讀者的好奇心,故事裡帶出的細節又對人性一擊即中。他們重新去構建、展現人物關係的多重可能。至於非虛構寫作如何定位或提升自己的文學性,同樣是極為重要的課題。

近日,魯迅文學獎十強入圍名單出爐,有朋友推薦了篇叫《良霞》的小說,讀畢,我對作者處理主人公良霞的手法很感興趣,設想如果換成其他作家,會如何處理一個美好少女的遠大前程突然被罹患疾病所改變。

《良霞》,李鳳群,文化發展出版社有限公司,2016年。

我大膽揣測了一下:新銳小說家弋舟先生會讓人物扭曲糾結,深挖內心世界。非虛構寫作者梁鴻老師會讓人物辛苦堅忍,同時把外部環境渲染得一片糟糕。閻連科老師會找一個有權力的男人把良霞玷汙掉,全村瘋魔。張悅然女士會寫嫂子照顧良霞時微妙的女性情誼——這就是寫作者世界觀的選擇。

平心而論,當下的文學創作環境已經有了不錯的改善。較為完善地形成了寫作、發表、評論、獎勵的一條龍機制。一部好的作品,應該可以獲得不錯的受益,以及專業人士的重視和來自不同部門的褒獎。同時,文學和商業的緊密銜接,又使得文學作品被資本市場所矚目。影視改編、付費閱讀、商業講座,都提供了作品後續開發的可能。至於作家所抱怨的讀者越來越少,我覺得並非如此。電子閱讀器、微信公號、非虛構寫作,重新拉回了文學讀者,隻不過他們閱讀的平台、品牌有所改變,一些作家也嘗試向著新媒體平台轉型。

並非讀者不愛閱讀了,而是虛構的力量越來越孱弱。讀者的閱讀習慣已經無法忍受細節的堆砌,和淒苦哀愁的心理獨白。作家應該尋找到一套新的表述方式,這必然對寫作者提出更高的要求,是否有一顆寬忍之心,是否擁有一個容納人性複雜性與世界寬廣度的精神世界,讓文學在其中謙遜平和地學習成長進而遊刃有余。寫作者還必須時刻更新自己的知識結構,從各種管道尋找資源,單以文學構建世界觀,尤其隻從現代主義尋找精神資源的人,是不完整的。

有人說:文學要想重新挽救自己在現實生活中的尊嚴和讀者,是需要在準確認知現實的基礎上,重新提供矯正現實的視角,這一點,非虛構和深度報導反而走在了中國文學的前面。眼下中國正在面臨一個巨大的結構斷裂和價值轉型,它給文學提供了更廣泛的素材,需要寫作者的巨集觀視野和微觀聚焦相結合。希望有一天,我們能在文學裡重新了解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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