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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有問題”的年輕導演們

文 | 張穎

編輯 | 吳燕雨

“我們沒有想到的,青年導演群體的數量和他們創作欲望還是一如既往地龐大、旺盛。”在今年收到732個創投項目後,FIRST產業公開周負責人王彤有些意外,行業遇冷,但青年導演的創作熱情似乎絲毫未受到影響

在全國各地開機拍攝的劇組裡,各種電影節、影展上,各院校甚至辦公大樓的伏案創作中,青年導演無處不在,他們組成了這個行業最堅實的力量和希望。而當一個年輕的電影導演在創造他/她的處女作時,他/她在想什麽?目光所及又在何處?

端午節前後的7天中,在FIRST青年電影展的產業公開周裡,毒眸見到了今年入選33個電影計劃的年輕導演們,見證了他們參與提案陳述項目時的眉飛色舞、面對劇本工坊的指導老師意見的眉頭緊蹙、與資方代表交談中的思忖沉默——以監視者視角站在他們身旁,毒眸感知到他們熱愛的同時,也發現了青年導演們的問題所在。

驚喜的是,今年的項目在題材上非常豐富:有講述清朝鬼城謀殺案的古裝題材影片《酆都》,有溫柔克制地講述一個家庭的哀愁、充滿娓娓道來的日式溫情的《旅途愉快!》,也有國內商業院線體系裡較為成熟的愛情喜劇類型影片《饕餮男女》——這都是傳統意義上新人導演很少會有的新嘗試。

除了意料之外的新嘗試,項目中也有一些“情理之中”:從個人生命成長體驗出發而創作的家庭、青春成長類電影計劃數量居多,如武雨澤的《洪水猛獸》幾乎是導演個人真實成長經歷與思考的成果;犯罪、懸疑和愛情題材佔比很高;也有像《看風車的人》和《達摩流浪者》這一類藝術電影氣息明顯的文藝片。

雖然他們的選擇和表達各不相同,但在這些才華橫溢的年輕導演身上,也有諸多作為新人的困惑與迷茫。“現在我的創作問題是,如何在劇本裡寫出一個不在場的人,我希望我的指導老師想一下這個問題,在明天的寫作工坊給我一個答案。”這是《達摩流浪者》的導演蔣一鳴的問題。

“解決問題”,也是在這七天裡毒眸聽到最多的詞匯,像蔣一鳴這樣面對電影處女作時充滿了“問題”的青年電影創作者並不在少數,不管是創作層面的敘事方式、人物塑造,還是難以與資本溝通、對觀眾的了解不夠,各種各樣的問題和疑惑在他們身上發生。而在市場快速變化的今天,優秀的年輕導演被看到的可能正在被放大,在證明自己的電影才華、被市場看到和認可之前,這些圍繞在新導演身上的共性、個性問題應該如何解決?

劇本寫作上“手忙腳亂”?

蔣一鳴真的很關心自己的劇本寫作問題的解決辦法是什麽,“我需要指導和答案,這個問題解決不了的話我就沒辦法進行到下一階段。”

在“寫作工坊”課上,《狗十三》等知名電影作品的編劇焦華靜見到蔣一鳴的第一句話是:“我昨天認真準備了下你留給我的‘作業’,現在我們可以討論一下這個問題。”焦華靜把蔣一鳴的劇本拆分成三個部分,直言不諱地指出第二部分存在很大的問題,舉了其他文學作品中人物塑造的例子、陳述了她對蔣一鳴劇本中“父親”這一不在場的角色的建議,以供蔣一鳴參考。

“這就是我想要的!”蔣一鳴拍桌子說道。

作為第一次完成個人長片劇本寫作的年輕導演,和蔣一鳴一樣有問題的人還有很多,寫作上的手忙腳亂導致了他們的作品經不起推敲。為了集中解決他們的問題,此次擔任劇本導師的焦華靜、秦海燕和董潤年選擇與他們一對一地對話。

“我很喜歡《看風車的人》,它很成熟、可實現性很強,但是它在女性角色的心理線上、男主為什麽愛上女主這些細節上還有些瑕疵,我可以在這些方面給到他們幫助。”《找到你》的改編編劇秦海燕對毒眸表示,擔任劇本導師的過程中,她看到了很多已經有著成熟導演、劇作意識的創作者,但身為新人,他們還需要更多技法、細節上的訓練。

在看完劉瀟陽的《夏末行舟》後,焦華靜發現了劇本的關鍵人物和情節存在不合理之處,她在現場說道:“他下毒的動機是什麽?設置成水質的問題會不會有誤導性?這些整個劇本最重要的一環,是沒辦法逃避的。”於是她在人物塑造、故事根基上給出了“物理作用力要平衡”的意見,劉瀟陽沉思良久坦誠地說道,“這確實是我的問題,可能我真的應該先把故事做扎實了,再想辦法把表面打碎吧。”

像這樣的對話在劇本工坊的每一間教室裡都時有發生,青年導演提出問題,導師給出自己的想法,他們彼此碰撞、思考、解決——雙向的互動之後,對於那些手忙腳亂的年輕創作者而言,是對劇本創作問題的直視和聆聽資深從業者建議的過程。

而與往年不同的是,FIRST今年拉高了對入圍電影計劃的標準,於是挑選出的電影劇本基本都有極高的完成度,這種新的更為“嚴苛”的要求是對新導演選擇和扶持基礎的優化;對新人導演來說,也面臨更專業的挑戰,不再模棱兩可左右搖擺、直截了當地面對劇本創作,這一次他們必須對自己誠實。

提案陳述上“語無倫次”?

對許多新人電影導演來說,最常面對的局面之一,不是項目不夠好,而是不懂應該如何被人看到。

“你的提案表達遠遠不及你的劇本寫得精彩。”這是鄔浪導演的《雪雲》在提案完畢後獲得的評價,儘管劇本有著很強戲劇性的故事,但導演“冷靜”地講述卻讓故事顯得平和。這種情況在7天的產業公開周中多次出現,項目的精彩與導演講述的內斂形成著強烈的反差。這種反差背後,年輕導演不得心應手的情況往往會導致電影無法被資方、市場看到——“說得不如做得好”是很多年輕導演的問題。

創投項目《阿來舅舅》的導演唐詩韻對毒眸表示,“如何在提案陳述時就能清楚地表達自己的項目,對於我們來說是很現實的問題,在以前很少有機會面對那麽多人講述自己的故事。”而電影計劃《看風車的人》的導演徐啟,儘管已經有了作為老師在講台上對學生們授課的經驗,但是在對自己的電影項目進行提案時還是稍顯局促,“對不起我還是不太習慣這樣的場合。”

儘管他們的局促並不難理解,但這種語無倫次事實上卻十分“致命”。本質上,電影創投會的終極目標是幫助這些新項目找到合適的合作夥伴,無論是資本方還是業務合作,想要在諸多項目中被看到,十分考驗“吆喝”的技巧。畢竟電影作為一種文化產品,如何能在市場上“賣得好”不僅僅是電影行銷一環需要考慮的,更多時候,對於還未被關注到的新人,需要從前端就帶有強烈的市場意識。

每年有大量的新導演和優秀的新作品產出,但實際上能被市場看到的是非常少的,有業內人士直接表示,像文牧野遇到了寧浩和徐崢這樣的幸運事件發生的概率極低,很多有才華的新人導演在早期很難被看到,項目夭折的案例在電影行業時有發生。在FIRST影展創始人宋文看來,對於電影創作者而言,在項目初期階段就需要具備銷售技巧,以此來幫助他們尋找到合適的投資方。可是如何“銷售”自己和作品,對於很多年輕、缺乏經驗的創作者並不具備這種“銷售技巧”。

為了培養他們的“銷售意識”和能力,今年的FIRST產業公開周有意將這樣的環節前置到創投會之前,為年輕導演們事先提供了一個站到台上、講述自己電影項目的機會;同時,對於那些手足無措的電影創作者給出一對一的指導建議,小到提案陳述的著裝打扮、劇本的人物性格如何在講述時清晰化等方面——資深從業者用經驗為年輕的創作者指路,而最終目的都在於教會他們在項目早期能完整地表達自己、銷售作品。

類型化還是自我表達?

“以我們收到的七百多個電影項目為樣本可以發現,很多創作者沒有想清楚的問題是,究竟是往類型化的方向去,還是堅持作者化的個人表達。”FIRST影展電影事務部總監段煉對毒眸說道。

今年的FIRST共收到732個項目,其中,題材和故事的選擇上仍然存在比較明顯的問題,《老炮兒》的編劇董潤年作為劇本導師也明顯地感受到了這個問題。“受近年來電影市場的發展繁榮影響,所有創作者都希望參與其中、貢獻力量,這無可厚非,”董潤年對毒眸說道,“但這也會在某種程度上讓他們的創作不夠‘純粹’,選擇強類型的商業化還是堅持個人強烈的自我表達,這之間如何選擇、選擇之後如何處理,對年輕創作者來說是很大的考驗。”

而作為 FIRST產業公開周的“製片工坊”的導師朱文玖則認為,年輕導演基於個人經歷創作的作品不應該陷入自我表達的漩渦,“有一些特別想做的、但是作為新人的處女作並不合適完成的題材,可以放一放、等一等,先多拍一些‘現實’一點的題材積累經驗,會更有助於他們日後完成自己最想完成的作品。

放一放、等一等,是對於那些以新人導演的力量還無法完成的題材的處理辦法。但一面是考慮究竟如何創作,一面是應該更早的考慮觀眾喜歡什麽,在表達和市場之間,如何找到和平共處的方式?

為了讓青年導演近距離地與市場對話,FIRST找來了阿里影業、光線、澤東、合瑞、麥特和恆業六家影視公司的代表,在“圓桌提案”環節,資方代表基於行業經驗,給出每一個提案的項目,不限於文本和視聽,還有定位、製作、閱聽人、發行、審查等角度提供不同的修改建議和評價路徑;而對電影計劃的導演們來說,他們面對的是這些來自市場的眼光,與他們形成近距離地雙向對話,以在創作初期的文本階段就接收到市場的意見。

有的影視公司代表對農村題材的項目《羊命》表示出極大的興趣,並透露農村、農民電影是被市場和觀眾需要的,也會成為他們投資的選擇之一;也有代表對懸疑類型的電影項目《尋影者》提出質疑:“不管是北美還是歐洲都已經有了同類型的影片,它們在國內上映的數量不少了,在這種情況下《尋影者》還有多大的優勢?”

“你的這個題材,有考慮過審查制度嗎?”“這個故事會不會有點製造地域矛盾的意思?”問題發聲,得到的不管是沉默還是修改、調整劇本與思路的回應,都是電影項目與產業和市場的鏈接在對話中的豐富。

而經過圓桌提案環節後,通過資方代表以產業和市場端的視角對電影計劃做出的評價和判斷,《千里送君》《三人成虎》《羊命》和《尋子遺跡》四個電影項目被復活,它們成為市場選擇的最直觀的結果。

開機後,做好導演不容易?

在很多初次執導影片的年輕導演眼中,如何與演員相處是他們的另一個難題。為了探討這個問題,FIRST開設了“表演工坊”,希望在電影開機之後、考驗導演實戰能力的時刻真正到來之時,能給到他們一些事先“排練”過的經驗。

曾出演過《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等多部優秀電影作品的演員張頌文擔任的“表演工坊”導師,他在課上指出:“沒有偉大的演員,只有偉大的導演,他知道怎麽調動一切,調動技術部門、製片、甚至老闆,去發揮演員的空間,保護演員的信念感。

因此在“表演工坊”的現場,張頌文邀請到四位演員與在場的電影計劃導演進行演練,導演上台給四位演員情景、交由演員自由發揮,表演結束後有導演表示很驚喜,也有導演認為自己的表達並不夠充分;同時,張頌文也建議現場的導演親自表演,以設身處地體會演員在表演過程中的感受,於是出現了平時寡言的仇晟導演在台上投入地演醉漢的場景——這是一次導演近距離感知演員身份的過程。

與演員的相處並不是全部,在電影開機之後,即使是小成本文藝片的劇組,導演需要面對的人除了演員,還有燈光、攝影、服裝、美術、道具、場務等等,這樣一個龐大複雜的群體關係都需要導演協調好,拍攝的順利完成是一個團隊協作的複雜工程,團隊的配合顯得尤為重要。

首先是找到“對的人”。在朱文玖看來,對於沒有經驗的新人導演來說,攝影和美術的名氣知名程度不如他們和自己的信任、親近程度重要,在會面對到很多困難的小成本劇組,有情感連結的團隊才有一起並肩作戰扛下去的勇氣。因此,找到氣味相投的團隊、有感情的團隊非常重要。

而如何運營好這個團隊,在已經被告知的劇組明確的分工和經驗方法之外,用“軟”的、人情的、精神上的力量與情感去維系一個龐大的拍攝團體也很重要,更接地氣兒,如朱文玖個人經驗分享的,“請劇組所有場務道具等吃飯,哪怕一碗面,自己掏腰包對他們表達感謝,這很重要,讓他們在劇組裡有歸屬感,這會很大程度上地幫助拍攝工作的順利。”

從33個電影樣本看全行業,屬於青年導演最好的時代來了嗎?

公開周的七天裡,入選電影計劃的年輕導演們在努力暴露問題、解決問題,為的是能更好地推進自己的作品、實現開機拍攝被觀眾看到的渴望——他們對資本和市場充滿了期待。“希望能和很多同行們一起交流,也希望能夠拿到錢讓項目順利開機。”仇晟說道。

他們的期望會被回應嗎?並不容易。在目前市場資本環境之下,在資本對以電影為代表的輕資產認知程度遠遠不夠的情況之下,資本在電影產業投入在逐漸收縮,導致許多項目資金鏈斷裂、或無法開機;另一方面,依然在投資電影的公司和資本方,更願意把錢選擇在相對安全的頭部電影和導演身上——這進一步加大了新導演的融資難度,“找錢難”的問題仍然是新人導演無法避開的外部困境之一。

據凡影谘詢曾對60位青年導演進行的調查研究顯示,只有41%受訪者的處女作在一年之內就籌集到了資金,大部分作品要經歷一至兩年甚至三年以上的時間才能夠開拍,由於項目籌資渠道不通暢導致了籌備期被拉長:而由於幸存者偏差,能夠有資格接受調研的導演們已經屬於“最終拿到投資的幸運兒”,在他們之外,由於籌不到錢而被迫終止的電影導演數量則無法計算。

曾多位青年導演對毒眸表示,為自己的作品找到合適的資方、籌集到相應的資金開機拍攝,“送上門”或者爭取之下有機會獲得的資本仍然隻向大咖名導們傾斜,對大多數人來說是比創作還要困難的事,對於大的影視公司、資方的渴望、呼籲聲音在行業裡從未停止過。

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之下,新導演需要的幫助和創投會,一個FIRST顯然不夠,王彤對毒眸表示:“儘管目前國內有了各種各樣對年輕導演的扶持計劃、以及行業前輩和影視公司對於電影新人的關注,但還遠遠不夠,年輕導演的成長仍需要整個行業的幫助。

要更多的培訓、扶持,更多地暴露、解決問題,被更多的資本和更多的人看到,這是青年導演需要的“幫助”;但當這些目光越來越多地到來之後,他們應該更專注於什麽,像在FIRST產業公開周的七天想要獲得什麽,對青年導演來說也是分辨和選擇的過程。

但利好的是,當下國內電影市場向青年電影導演們張開了巨大的懷抱,觀眾需求多元、審美提高、口碑為王之下,“名氣大”的光環正在喪失,對於真正執著於電影、有才華的年輕創作者們而言,正是一展身手的好時節:

從張大磊的處女作長篇《八月》、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分別拿下第53屆、第55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大獎,到忻鈺坤的《心迷宮》和周子陽的《老獸》等在各大電影節提名、獲獎和觀眾給予口碑上的肯定,具有創作才華的電影新人並不在少數;即使從票房維度考量,文牧野的《我不是藥神》、曾國祥的《七月與安生》等爆款的出現也證明著新導演並不總是票房絕緣體,相反很容易給市場驚喜。

同時,由於越來越年輕的觀眾群體生長於越發快捷、新鮮的互聯網時代,相比曾經叱吒風雲的老牌知名導演們,作為互聯網原住民的年輕導演們更了解年輕人的關注點和喜好——對“共情”的思考和實現能力,成了他們創作上的優勢。

而市場需要新鮮的內容,如嘉映影業董事長覃宏所言,“我們作為從業者,喜歡新的東西,喜歡劍走偏鋒的東西,不是為市場量身定做,是要把沒出現過的東西推向市場的。有機會、有想法創造這種新的內容對年輕導演來說他們的機會在增加。

只是這些利好並不是青年導演需要的全部,如果自身創作、表達和選擇上的諸多問題沒有徹底解決,想要被觀眾看到仍然是件難事。因此在段煉看來,FIRST產業公開周集中、短暫的七天能解決青年導演的問題十分有限,在更長久的未來裡,他們需要為創作、作品甚至自己本身,傾注更多的思考。

在毒眸近距離地接觸到這批電影新人們時,清晰地感受著他們的困惑與摸索,也看到了他們對於自己作品的保護、堅持,對於他人建議的積極聆聽、認真改正——他們在圍繞著電影、熱愛著電影。儘管他們還是“有問題”的年輕人,問題的解決也需要更長的時間與試錯,但好在他們還在路上,且不會輕易放棄電影。也許我們可以相信,於他們而言,最好的時代正是現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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