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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木頭,關於生靈和愛的故事

趙麗巨集:黑木頭,關於生靈和愛的故事

文 | 王楊

兒童文學同樣可以鞭撻假醜惡,甚至可以表現殘酷的內容,但是不能太過分。你就是寫惡也是為了凸顯善的珍貴,你即使寫冷酷也應該讓孩子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溫暖的。

記 者:您一直以來創作了大量的詩歌和散文作品,但近幾年寫了多部兒童小說,為什麽在創作成熟期轉向兒童文學創作?

趙麗巨集:我覺得這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每個作家都有童年,童年的生活,也許是生命中最深刻的記憶,會影響人的一生。在自己的創作中寫童年的記憶,寫和孩子們的生活有關的故事,這是每個作家都會做的事情。有評論家說我寫兒童長篇是一次寫作的轉型,我不這麽認為,寫童年生活,為孩子寫作,其實很多年來我一直在這麽做。我的不少文章被收入中小學語文課本,這使我和孩子們之間產生了一種聯繫。儘管這些收入課本的文章並不是專為孩子們所寫,更沒有想到會收入語文課本,但這些文字實實在在地成為了孩子的讀物。我經常收到來自中小學的讀者反饋,使我從中了解他們的想法,這也時常提醒我:在我的讀者中,有很多孩子,決不能忽視他們。

這些年,我也一直關心青少年的閱讀狀況。孩子們從小是否能親近文字,是否有高品質的好書陪伴他們的成長,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現狀並不讓人樂觀,兒童讀物鋪天蓋地,良莠不齊,小讀者是盲目的,他們可以用來讀課外書的時間不多,如果不能選擇優質讀物,後果堪憂。在上世紀90年代初,我曾經花兩年時間,編過一套中小學生課外讀物,把我從小讀過的古今中外的很多經典名篇匯集在一起,我想這樣的讀物可以讓孩子認識文學的魅力,不會浪費孩子的時間。書出來,很多人說好,但並沒有產生預期的效果。而且,我發現同類的書鋪天蓋地,良莠不齊。我發現,在兒童讀物中,引進版圖書佔據了極大的比重,如果外國童書在中國一統天下,那顯然是不正常的。中國的作家們不能聽之任之,應該有所作為。那時我就動過寫兒童小說的念頭,但寫作散文和詩歌,使我沒有時間精力心有旁騖。不過,那個念頭一直沒有消失。6年前,在好朋友的鼓動下,我寫了兒童長篇小說《童年河》,這確實是我第一次很明確地為孩子寫的作品。小說出版後產生的影響出乎意料,小說被孩子們接受,成人讀者也接受,從中讀到了他們經歷過的歲月滄桑。此後,我又寫了《漁童》。《黑木頭》是我的第三本兒童長篇。

記 者:是什麽樣的契機或靈感促使您創作了《黑木頭》這部關於“流浪狗”的作品?

趙麗巨集:是生活中的遭遇使我得到了創作的靈感。在現實生活中,我確實遇到了和黑木頭命運相似的一條小狗,這條小狗感動了我,給了我創作這部小說的靈感和動力。

大概是在4年前,在離我居所不遠的一個中學裡,人們發現了一條流浪狗,它每天晚上在校門裡面出現,遠遠地注視著從校門口經過的人。人們給它送食物,大聲招呼它,但它始終和人保持著距離,不讓任何人靠近它。我也是關注它的人之一。這條小狗孤獨、沉默,不願意接近人。我很好奇,想接近這條小狗,想了解它的過去,也想探知它如何在孤單中生活。但是我只能遠遠地觀察它,每次走近它,它就跑得無影無蹤。而且,和它的相遇,都是在天黑以後。

還有幾個過路人,和我一樣關注這條小狗,好幾個人每天晚上到學校門口來給它送食物。有一位中年女士,執著地設法想收養它,帶它回家。小說中籠子和麻醉槍的故事就是那位女士的作為,我親眼目睹,甚至親身參與其過程。這條小狗以它的智慧和倔強,和關心著它的人周旋,沒有一個人能接近它。這條小狗和人的對峙延續了整整兩年,春夏秋冬、風雨霜雪,它總是以相同的姿態,等候在校門口。它默默地在黑暗中出現,然後幽靈一般消失。

我設法了解這條小狗的過去,想知道它為何如此孤僻多疑,如此不信任人類。得到的資訊隱約而不完整,但是很確定的是,它曾經被人虐待,所以它拒絕有人接近它。我曾經很多次在街心花園和馬路上和它單獨相遇,我大聲喊它,想和它交流,它只是回頭看我一眼,每次都毫不猶豫地離開。這條小狗,是一個既讓人驚奇又讓人心疼的謎。

兩年前,這條小狗突然消失,不知去向。我每天晚上經過這個中學門口,都會停下腳步,希望看到它,但它再也沒有出現。我想,也許,它已經在一個不為人知的角落中孤獨地結束了自己的生命。我的小說,也在這個時候開始構思。在小說中,我給這條小狗取名“黑木頭”,並以這個名字作為小說的題目。我在小說中寫一條流浪狗的命運,也寫人間的親情和動物之間發生的衝突和契合,這是生靈和愛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可以讓現代人思索生命的意義。

記 者:小說以流浪狗的名字“黑木頭”命名,寫了它被收養、被遺棄、再次被收養以及因為救主人而死去的經歷,但其實故事中的眾多人物對於黑木頭的關愛也同樣令人印象深刻,通過這部小說,您想向孩子們傳遞一些什麽樣的想法或思考?

趙麗巨集:作家張煒在讀了《黑木頭》後,寫了這樣的評語:“這是一條城市流浪狗的傳奇故事,是悲喜交加、感人至深的心靈之歌。我在少年熱淚閃爍的眸子中,讀到了人類最引以為傲的仁慈與摯愛,還有不同生命之間絲絲相接的痛感與熱望!一部救助書、一首惋歎詩,一條激越奔湧的愛之河流!”張煒的這段評語,被印在此書的封底,謝謝張煒,以簡潔有力的文字,對小說作了提綱挈領式的點評。小說寫一條流浪狗的命運,它的孤獨,它的倔強,它的堅忍,它和它周圍環境頑強不屈的抗爭,這其實也是生命的讚歌。生活中黑木頭的原型,引起我很多思索。這些思索,在小說中沒有什麽議論,我希望用故事本身讓讀者得到啟迪。人和自然,和世間的萬類生靈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有著共生共榮的命運。對動物的同情、憐憫和關愛,其實也是人類對自身的尊重。我想表達,並且想告訴讀者,我們應該關心動物,關心世間各種不同的生靈,但是更應該關心和愛的,是人,是自己的親人,是周圍的朋友,是所有需要關心的人。“讓世界充滿愛”,這愛,首先是人和人之間的關愛。

記 者:小說中外婆的變化也是一條完整的故事線。外婆因為從小被狗咬過,對狗抱有偏見,特別是女兒和外孫對狗的關愛,又觸動了外婆獨居老人的孤獨感;而最終是流浪狗黑木頭陪伴外婆並救了外婆的性命。關於需要陪伴的老人的情感和行為的細節,您寫得很真實,在這方面是不是有一些現實意義上的考慮?

趙麗巨集:是的,外婆是小說中一個很關鍵的人物,可以說,黑木頭的故事,從某種意義上是圍繞著外婆展開的。最近這幾十年,城市裡寵物大量出現,養狗成為時尚,也成為很多家庭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狗是人類忠實的伴侶,很多生活中孤獨的人,養一條小狗、養幾隻小貓,生活增添了樂趣,也驅散了孤獨。有老人養一條狗伴老,給晚年生活帶來樂趣,也有家庭因為寵物引發矛盾。寵物的大量出現,也產生了不少相應的社會現象和問題。如對寵物的過分溺愛,甚至“重狗輕人”,這成為很多人的擔憂。我曾經親耳聽到有一個老人這樣說:在家裡,我不如那條被女兒和外孫寵愛的狗,真想變成一條狗。

在《黑木頭》中,外婆對童童說:“我真希望變成一條小狗。”這是老人的無奈,也是老人對親情的呼喚。我寫《黑木頭》,不僅是為孩子,也是為老人,為那些孤獨的需要關愛的老人。這部小說,也許可以給讀者提個醒:決不能因關心寵物而輕慢了老人。小說中,對黑木頭的關注和救援,與對外婆的關心和愛,始終交織在一起,這兩條線索,既矛盾糾纏,又朝著同一個方向發展,最後完全重合。童童一家和外婆之間的很多細節,可以說來自我自己的生活。我兒子八九歲的時候,我曾經讓他每天給我父親打電話,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情就是撥通爺爺的電話,和他聊一會天。這樣的祖孫通話持續了一年多,直到我父親去世的前一天。我父親告訴我,晚年最讓他高興的事情,就是每天孫子來電話和他聊天。我父親已去世24年,父親去世後,好強的母親一直獨居,堅持生活自理,還寫日記。我不能天天去看母親,但是經常給她打電話,近十多年來,給母親打電話已經是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事情,每天晚上九點半,是我給母親打電話的時間,沒有接到我的電話,老人家無法入睡。不管走到哪裡,哪怕到了地球另一邊,我也要算好時差,準時打電話給她。我的母親今年96歲了,我們母子間的通話,大概有五六千次了吧,這樣的親情通話,還會一直延續下去。在《黑木頭》中,童童父親讓童童每天晚上給外婆打電話,這樣的情節,確實是來源於生活。

記 者:小說中寫童童想著黑木頭時寫道:“好像它的孤獨在這個自由的天地裡並不存在,在秋風中,它的孤獨會被風吹散”,這種富於詩意的語言還有很多。我們都知道散文是特別講究語言美的,您在寫作兒童文學作品時也會刻意地錘煉語言嗎?

趙麗巨集:《黑木頭》的語言延續了我以前的創作風格,並沒有刻意的改變。有些人認為寫小說只要客觀敘述就可以,簡潔明了,這是小說家應該追求的境界,風景描寫或者抒情是贅筆,即便和人物故事有關,也沒有必要寫景抒情。這樣的觀點,也許不無道理,可以成就有些小說家的創作。但這樣的觀點有違我的看法,小說創作,也是文字的藝術,應該允許有各種各樣不同風格的文字來講不同的故事。可以有巴爾扎克冷靜客觀的敘述方式,也可以有雨果和普魯斯特的抒情風格。《黑木頭》出現的一些景色和心情的描寫,我覺得也是小說中人物心緒和情感的流露和反照。這樣的文字,可以讓讀者的感覺和小說中人物的情緒融為一體。小說中的寫景抒情,其實也是敘事和情節的組成部分,並非贅筆。我寫詩、寫散文四五十年了,寫小說時出現類似的語言,那是情不自禁,是很自然的事情。

兒童小說用什麽樣的語言,用什麽樣的故事結構?是否要和我以前的創作做一個切割,用截然不同風格和方式來敘寫?是否要俯下身子,裝出孩子腔,以獲取小讀者的理解和歡心?我覺得沒有這樣的必要。我相信現在孩子的理解能力和悟性,真誠地面對他們,把他們當朋友,真實地、真誠地向他們講述,把我感受到、思想到的所有一切都告訴他們,他們一定能理解,會感動,使我不至於白白耗費了心思和精力。誠如寫了《夏洛的網》和《精靈鼠小弟》的E.B.懷特所言:“任何人若有意識地去寫給小孩看的東西,那都是在浪費時間。你應該往深處寫,而不是往淺處寫。孩子的要求是很高的。他們是地球上最認真、最好奇、最熱情、最有觀察力、最敏感、最靈敏,也是最容易相處的讀者。只要你創作態度是真實的,是無所畏懼的,是澄澈的,他們便會接受你奉上的一切東西。”

記 者:您近幾年的兒童文學作品涉及到了不同題材,《童年河》寫從農村到上海的孩子因為河結交夥伴的童年故事,有很濃厚的懷舊氣息;《漁童》以自己的兒時回憶寫出特定歷史時代之痛,您覺得在小說題材上是否有成人和兒童的區別,您是如何選擇和處理兒童文學作品的題材的?

趙麗巨集:我對兒童文學一直心懷敬意,好的兒童文學作品是用童真的目光,用生動有趣的故事,不動聲色、深入淺出地講述人世的哲理,引領孩子走向精神的高地,這對寫作者是一個極高的要求。文學的題材和體例有時難以分界,兒童可以讀成人題材的文學作品,成人也可以讀兒童文學。真正優質的兒童文學,應該能讓成人和孩子一起來讀,它們一定是文學精品。前幾年訪問丹麥,我去了安徒生的故鄉,參觀他的故居,回來後寫了一篇長散文《美人魚和白岩》,在文中談到對兒童文學的看法。我覺得安徒生童話就是最高級的兒童文學,它們表現的是人性的善和美,由淺入深,由此及彼,讓讀者產生美好深遠的遐想和思索。這樣的文字,孩子可以看,成人也可以看,可以從小一直讀到老。我覺得這就是最好的兒童文學,也是最高境界的文學。

我寫的三部兒童長篇,反映的是三個不同的時代,《童年河》是20世紀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漁童》是1966年前後,《黑木頭》是當下的生活。從時代背景看,三部小說,越寫越近。三部小說,內容不同,但基調是一致的,都是展現人性之美,展現人間的真和善。在寫兒童長篇時,我的創作狀態應該說是一如既往,依然用我自己個性的語言來寫,不會刻意裝出孩子腔。依然是用真誠的態度,力求準確真實,不過度誇張。寫這幾部小說時,我力求讓自己在精神上回到童年時代,對小說中所涉及的任何事物,任何情景,都會想一想,在孩子的眼中,在孩子的心裡,應該是怎麽樣的,而不是以一個成年人的眼光,以一個自以為萬事俱曉的聰明人的口氣,來講述故事。

兒童文學和成人文學的重要區分,就是敘述者的視角和心理,如果沒有兒童澄澈的視角,沒有兒童的鮮活的心態,那就不是兒童文學。兒童文學同樣可以鞭撻假醜惡,甚至可以表現殘酷的內容,但是不能太過分。如果一部兒童文學作品中都是寫那些陰暗的、血腥的、可怕的事情,對孩子肯定會留下陰影。你就是寫惡也是為了凸顯善的珍貴,你即使寫冷酷也應該讓孩子感覺到這個世界是溫暖的。

本文發表於《文藝報》2018年7月18日7版

本文編輯 | 叢子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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