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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鞋二級市場上,每個買家都是賣家

2004年11月,初中生袁宏立在放學回家路上被一列帳篷堵住。正是由秋轉冬的季節,傍晚的上海街頭寒意漸濃。

帳篷後還有更多人,或站著,或坐在自己搬來的小凳子上,或是乾脆蹲到地上。本就不寬的長樂路,半邊幾乎被這百餘米的長隊堵死。

袁宏立不禁好奇,上前詢問隊尾的男人。他告訴袁宏立,再過3天,街上一家滑板店將發售一款板鞋,“限量的”。而前面那些支帳篷的,至少4天前就開始排隊了。

什麽鞋,能讓這麽多人為之守候整整7天?當時的他想不到,在後來的15年裡,他時常會做同這批人一樣的事情——排隊搶鞋,在線下,也在線上。

不過,行事目的卻已改變。最初,初中生袁宏立只是想穿一雙與眾不同的鞋,在同學面前炫耀;後來,大學生袁宏立最愛收藏限量鞋,甚至捨不得穿上出門;現在,年過而立的袁宏立會挑能在二級市場上炒出高價的鞋,“搶到就是賺到”。

緣何而變?炒賣潮鞋近10年的胡迪認為,二級市場的膨脹,與新興交易平台脫不開關係。

“潮鞋上的金融屬性似乎已經壓過它的文化背景與實用價值。”胡迪說,“我一度覺得它像股票,但再想一想,這些鞋子是不是更像17世紀的鬱金香?鬱金香狂熱持續了30年,不知潮鞋二級市場的狂熱又能持續多久?”

從前隻買喜歡的鞋

袁宏立將採訪時間約在周六的10時05分。

為什麽不是整點?他回答,10時整,耐吉會發售兩雙限量款球鞋。他不想讓這次採訪影響搶鞋。記者提前10分種抵達見面處,袁宏立笑著說:“好吧,那你正好看看我搶鞋,說不定能一轉我最近的霉運。”

10時差2分時,袁宏立打開耐吉的限量款球鞋登記抽簽應用“SNKRS”,點開球鞋頁面,不停地下拉刷新。“現在開始,你不要打擾我。”他再三叮囑記者,“一句話都不要和我說。”

10時過十幾秒時,球鞋被“放”出,袁宏立迅速登記完尺碼、個人信息。點擊付款後,他放下手機,閉上眼睛,雙手合十。保持這個姿勢近1分鐘,他才重新拿起手機,旋即又無奈放下——“又沒搶到。”

袁宏立懊惱地望向窗外。近兩個月,他從未成功搶到一雙限量款潮鞋,“也不是什麽特別大的事兒,就是兩個月沒外快賺了”。

據他判斷,這雙“Air Jordan 1”(即“喬丹一代”,屬於以NBA球星喬丹命名的球鞋系列)沒多少升值空間,不必為了轉賣而搶。但用他的話來說,難得碰到一雙“真心喜歡”的鞋。

幾年前的袁宏立並非如此。那時的他隻買自己認為好看的鞋;搶不到時,他會去一些圈內有名的網店逛逛。但因擔心買到假鞋,袁宏立不會從這些網店買鞋,“隻做網絡版的‘window shopping’(指隻逛不買)”。

2013年,耐吉發售一款經典潮鞋複刻版“Dunk SB Low Shanghai”。在球鞋論壇上刷到這條消息時,袁宏立激動不已——這雙鞋正是2004年長樂路那家滑板店所賣鞋款的複刻版。

“可以說,這雙鞋把我帶進了這個圈子。”袁宏立說,“那以前,我從沒注意過,原來鞋子能那麽好看,那麽引人注目。”他同時覺得,自己腳上那雙不知款式的跑鞋“太土了”。原先隻穿父母選購的跑鞋的袁宏立,主動提出買鞋申請。父母允諾,那個學期的期末考試,即初三學生的一模考,如果他能考出好成績,就任他隨便挑選一雙鞋。

袁宏立本就成績不錯,有了獎勵刺激,更是拿到了歷史新高的年級排名。寒假裡,他在父母陪同下第一次走進長樂路那家滑板店,卻被告知,那款鞋早被當場搶光。無奈,他買了一雙外型類似、配色不同的鞋。開學後,他穿新鞋去學校,於意料之中,收到了好友們的誇讚。

工作後,自己掙錢的袁宏立開始在網上搜索那雙心心念念近10年的鞋,卻因顧慮假貨問題而作罷。直到複刻版於2013年發售,他才幸運地從官方渠道搶到一雙。

袁宏立搶購的兩雙潮鞋恰好同時到貨,乾脆一同穿上腳,試試大小是否合適。 受訪者供圖

炒鞋與炒股“挺像的”

但袁宏立最終沒能留下那雙鞋。

2018年,袁宏立在股市遭遇滑鐵盧,不捨得“割肉”的他無力支付房貸。同樣喜歡潮鞋的朋友提醒他,可以去二手潮鞋交易平台賣幾雙閑置的鞋。

在此之前,他從不在非官方渠道買鞋,買來的鞋也隻用作收藏,或乾脆上腳,並未動過轉賣的腦筋,也不了解何種鞋款有炒賣價值。下載應用後,袁宏立才發現,自己這些年來購買的二十餘雙鞋,能賣出高價的並不多;而那雙複刻版“Dunk SB Low Shanghai”,恰巧是其中最值錢的一雙。

“買回來的時候花了千把元。”袁宏立說,“上APP一看,最便宜的賣家也賣5千元。我那雙42碼,聽朋友說,至少能標價6500元。”

他本還擔心買家與他扯皮,懷疑他賣假鞋,甚至用假鞋調包他的真鞋。未曾想,平台要求他將球鞋先行寄到平台處,鑒定為真貨後再向買家發貨。他與買家並無直接接觸——從頭到尾,他只需在應用上標價,再將球鞋寄出,就收到了扣去手續費的6千餘元貨款。

在“毒”APP、“NICE”APP等平台出現之前,球鞋二級市場的散戶之間,交易量並不大。大多數散戶,只是在網絡論壇零星交易。

“這些二手交易平台的出現,大大方便了普通玩家買賣潮鞋。”胡迪如是說。

胡迪與袁宏立不同,也與絕大多數潮鞋玩家不同。他不打籃球,不看籃球賽,梳著偏分頭,穿一件灰色POLO衫,配西裝長褲與皮鞋。他的家中也沒有哪怕一雙潮鞋,他告訴記者,“全賣了”。

“我對這些花裡胡哨的玩意沒興趣,純粹是為了賺錢才會研究鞋子,炒賣鞋子。”胡迪很坦誠,他覺得自己只是兼職“黃牛”,“2010年前後,身邊有朋友靠轉賣球鞋,幾天輕鬆賺了好幾萬元。我當時很驚訝,也很羨慕。這醜鞋子還能賣那麽貴?我也要賺這個錢。”

什麽鞋有升值潛力?什麽鞋買來會砸手裡?什麽鞋好搶,怎麽搶,怎麽賣,憑什麽讓買家相信這是真鞋,該找誰鑒定?這些問題充斥在胡迪的腦中。同事們經過胡迪的工位時,他的顯示屏上永遠是貼吧、虎撲等潮鞋相關論壇的頁面。為此,領導找過胡迪談話,讓他“上班時專心工作”。

說到這兒,胡迪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他說,自己的第一單生意很順利,搶到鞋後很快就在論壇上找到買家,賺了小一千元。但在之後近一年,他再也沒有開張過,因此特別焦慮。被領導警告後,他才有所收斂,“畢竟不能靠這個吃飯,太不穩定了,還是保住工作要緊!”

“炒賣潮鞋和炒股挺像的——認準一雙鞋會漲,‘開盤’的時候買入,到了高點拋出。只不過,你不一定有機會買入,拋出也很麻煩。”正因此,胡迪進貨時慎之又慎,因為每一單所耗的時間、精力已經夠多,若再虧錢,他無法接受。

每個買家都是賣家

潮鞋C2C(指個人與個人之間的電子商務)交易不便的情況一直持續到2017年。自那一年起,以“毒”為首的幾大新興二手潮鞋交易平台興起。

資本嗅著潮鞋市場成長的氣味而來。今年4月,“毒”完成A+輪融資,投後估值達十億美元;5月,“鬥牛DoNew”完成近千萬美元A輪融資;6月,“NICE”正式宣布完成了數千萬元美元的D輪融資。

與融資同時起飛的是它們的成交總額。就在最近,運動品牌李寧也宣布入駐“毒”,直接在該平台發售最新商品。

“我來給你解釋一下這些平台‘火’的原因。”胡迪告訴記者,這些平台的核心競爭力在於提供鑒定服務,同時大大簡化了交易流程,“只要是有升值空間的鞋,搶到就是穩賺不賠。這就是我所說的——每個買家都是賣家。”

袁宏立也向記者表述了類似結論。他說,自己第一次賣出複刻版“Dunk SB Low Shanghai”後,一度有些驚訝——賣鞋賺錢居然如此輕鬆。

“對我來說,付出的時間、精力成本基本為零。”袁宏立覺得,他已搶鞋多年,熟悉流程;又懂潮鞋文化,知曉何類鞋款能賣高價;有了這些交易平台後,更是不愁轉賣渠道。既然如此,何不賺點外快?“只要定幾個鬧鐘,每次花兩三分鐘動動手指,運氣好就能賺個幾百、幾千元。”

這也許並非交易平台的本意。就在幾日前,“毒”發布了一系列措施,試圖通過大幅提高保證金等手段杜絕炒鞋行為。“毒”的工作人員說,希望潮鞋玩家遠離炒賣,理性消費。

“想法不錯。這些措施也確實能消除部分人‘捂貨’的行為,但治不了本。”胡迪很相信自己的判斷。

事實上,包括胡迪在內,會“捂貨”的賣家大都不在乎這點保證金。“比如說,我有雙鞋,被你拍下後漲了一千。我不賣給你,APP最多扣我幾十上百的保證金。我再以現價轉賣給別人,算下來還能多賺七八百,我還是會選擇‘捂’。”

“設置保證金的出發點是好的,但在實際操作中,有時會起到反效果。”袁宏立也讚同胡迪的看法,“對我們這些個人賣家來說,交了保證金反而給了我們違約‘捂貨’的底氣——大不了扣錢嘛。錢扣了,那我也沒有負罪感了。”

袁宏立收藏的部分潮鞋。 受訪者供圖

“非官方”的鑒定師們

阿迪達斯的“椰子”系列,成了潮鞋二級市場的常客。不僅有“捂貨”的賣家,更有售假者。

“NICE”的鑒定師小馬(化名)當初學習球鞋鑒定,正是因為“花了幾千買了雙‘椰子’,連穿一個禮拜。懂鞋的朋友沒忍住,告訴我這是雙假鞋”。這對當時還是大學生的小馬來說太難承受,“那是我攢了大半年的實習工資和生活費。從那以後,我就決定,要搞懂鑒定,絕不再買假鞋!”

小馬很幸運,那名提醒他買了假“椰子”鞋的朋友正是一名圈內小有名氣的鑒定師。

潮鞋二級市場發展至今,球鞋鑒定師這一工作仍未完成標準化、規範化。絕大多數鑒定師入行靠自學,必須花大量時間與精力去研究真、假鞋的工藝差別,大量閱讀前輩的鑒定帖,甚至還要購買真、假鞋練習鑒定。因此,鑒定師水準參差不齊,“大神”級的數量稀少,且知名度基本來自大眾口碑,目前沒有也不可能有官方認證。

幾大交易平台時常因鑒定環節的問題遭人詬病,不時曝出售假醜聞。“毒”的工作人員告訴記者,平台與鑒定師們“有多種合作方式”。

“其實幾大平台、論壇上那些鑒定師的重合度很高,畢竟‘大神’就這麽十幾個。”小馬是以兼職掛靠的形式與平台合作,“我個人認為,這幾個有名的平台不可能主動售假,這是飲鴆止渴。出現售假現象,只可能是鑒定師疏忽了。畢竟一天鑒定幾百、上千雙鞋,難免出錯。”

小馬告訴記者,大多數鑒定師都選擇匿名,“因為鑒定師等於斷了假鞋販子的財路。不匿名的話,即使沒有生命危險,至少會有騷擾、威脅。”

他曾接到假鞋販子的邀請,高價雇他為假鞋背書。小馬毫不猶豫就拒絕了,“我就是因為被假鞋坑過才入行,怎麽能再去坑別人?而且我一直處於匿名狀態,他們只能聯繫到我的網絡账號,無法影響我本人。”

但即使像小馬這樣對假鞋深惡痛絕的鑒定師,也會在鑒定上出錯。他曾在一雙“高危鞋”上失手,將假鞋鑒定為真,被買家投訴。“‘高危鞋’是指很難鑒別真假的鞋。那次‘翻車’後,我碰到‘高危鞋’都直接打上一個‘無法鑒定’的標誌退回。”

球鞋鑒定基本只能依賴鑒定師的經驗。有視頻顯示,國外知名球鞋鑒定交易平台“GOAT”的鑒定師甚至靠“聞味道”來鑒別真假。

“真鞋、假鞋又有什麽區別?”一名在記者朋友圈售賣假鞋的微商直言,“真鞋的品控越來越差,有些假鞋的質量還更好,價錢也更便宜。”

記者亦聯繫了耐吉、阿迪達斯等品牌。品牌方告訴記者,他們只能保證其官方渠道所出的貨為正品,不提供鑒定服務。耐吉曾推出二維碼防偽措施,試圖遏製猖獗的假鞋製售,卻在短時間內遭破解。

“國內的鑒定還算靠譜。畢竟,中國鑒定師‘鍛煉’機會多,比國外同行水準普遍高一些。”說到這裡,小馬的臉上只有苦笑。

“毒”的鑒定服務頁面。

故事與鞋子日漸背離

除了假鞋販子,潮鞋玩家們同樣厭惡無處不在的“黃牛”。從線上到線下,這群人每次出場,必卷走大批潮鞋。

胡迪對記者說,“散戶”不可能與“黃牛”抗衡。無論是技術、精力,還是財力,“散戶”都無法在前期投入太高成本。“比如,有一種發售方式叫‘突襲’,即品牌方不做預告,突然放出一批限量鞋供搶購。要麽全天候守著官網,要麽正巧碰上,但這都不太可能。而‘黃牛’就可以用技術手段24小時監控,第一時間搶購。”

“‘黃牛’們在線上通過技術手段搶鞋。大量的BOT(指機器程序)會在發售的瞬間搶完幾乎所有的貨。”袁宏立說,“線下發售時,他們也會雇人來排隊——大都是大爺、大媽們;他們自己也加入隊伍,並在發售結束後以稍高於發售價的價位截胡散客。”

袁宏立親眼見識過一次“黃牛”之間的現場“火並”。2017年6月,他在淮海中路上一家阿迪達斯商店抽簽購買“Yeezy 350 Boost V2 Zebra”(“椰子”鞋系列之一)。沒能抽中,準備離開的他看到兩夥人在樓下扭打成一團,詢問其他監視者後才得知:一夥“傳統‘黃牛’”不滿另一夥“黃牛”通過技術手段搶到大批新鞋,雙方爭執間打了起來。

“這鞋子原價2千元不到,轉手輕輕鬆松能賣到5千。”袁宏立笑了,“也難怪他們會眼紅,甚至打起來。”

上海正策律師事務所的張春偉律師告訴記者,從民法角度來說,潮鞋並非火車票這類特殊商品,買賣並不違法;但從行政法角度看,“黃牛”在轉賣球鞋時若沒有合法納稅,仍有違法可能性。

“散戶”對“黃牛”深惡痛絕,但不少“散戶”一旦搶到鞋,亦會高價轉手。這是一個由線性走向閉環的市場:品牌方站在最上遊,或改個配色,或複刻老款,或與其他品牌聯名,就能向下遊灑下無數“餌料”。只要炒賣還在繼續,閉環就會不停轉動,環裡的人們也會不停交換位置,而泡沫則越來越多。唯有交易平台,在流通環節安穩不動,抽取一筆又一筆傭金。

那“散戶”與“黃牛”又有什麽本質上的區別?面對記者拋出的問題,胡迪倒是很坦然。他說:“沒有區別。”過了會兒,他補充道:“泡沫不知何時會破,何不趁早多賺些錢?”

袁宏立則沉默良久,似乎下定決心般抬起頭,“我不打算再搶鞋、賣鞋了。新鞋發售得太多、太頻繁,好看的鞋、有故事的鞋卻越來越少……”

更確切地說,那些故事,與鞋子本身日漸背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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