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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是如何把自己修煉成“婆子公敵”的?

紅樓一夢,終生難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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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晴雯是“婆子公敵”,一點兒也不冤枉她。

在大觀園裡,沒人比她更有資格得到這個稱號。第七十七回,聽說晴雯要被攆出去,婆子們拍手稱快。一個婆子說出了眾人的心聲, 她當著寶玉的面就不禁笑道:

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晴雯到底做了什麽,把自己變成“婆子公敵”?寶玉說過,女孩兒是寶珠,婆子是魚眼睛。晴雯被婆子視作眼中釘,這真是“醜”對“美”的圍攻嗎?其中又蘊含著什麽深意?

一出好戲即將開幕。

這是“打戲”。我們來看,晴雯採用“花式打法”:“單挑”“一對二”“一對多”,最終晉級為“婆子公敵”。

01

“單挑”

對象以李嬤嬤為代表。晴雯得罪她兩次,都與美食有關係。

一次是豆腐皮包子。寶玉給晴雯留的,卻被李嬤嬤吃了。晴雯語帶不滿,直接捅給了寶玉。碰巧那天寶玉喝醉了,他早看李嬤嬤不順眼,聽說後心裡更不爽了,便把氣撒在別人身上。砸了丫鬟茜雪遞的茶碗,導致她後來被攆出賈府。

另一次是糖蒸酥酪。寶玉去襲人家串門,他房裡的丫鬟們肆意玩樂,嗑了一地瓜子皮。李嬤嬤來了,說了她們幾句。一個丫頭回擊道:“好個討厭的老貨!”李嬤嬤看見酥酪,拿匙就吃,一個丫頭製止道:

快別動,那是說了給襲人留著的,回來又惹氣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認,別帶累我們受氣。

在這句話旁,脂硯齋批語,“這等話聲口,必是晴雯無疑”。另一個丫頭解圍,好言安慰李嬤嬤。脂硯齋又批,“聽這聲口,必是麝月無疑”。這是第十九回中的情節。對兩個丫頭,曹公未指名道姓,但從說話的“聲口”,讀者能猜出是誰。李嬤嬤是寶玉的乳母,除了晴雯,哪個丫鬟還敢頂撞她?

晴雯懟這幾句話,像是為茜雪鳴不平。對於上次的事,她仍耿耿於懷。然而,晴雯沒有意識到,“替罪羊”茜雪被攆,裡面有她的功勞。而資深“吃貨”李嬤嬤,是有臉面的老仆人。晴雯當面給她難堪,她能不覺得氣惱嗎?

02

“一對二”

對象主要是“母女幫”。晴雯戰鬥力強,把母女二人都敲打了。

比如小紅和林之孝家的。

第二十二回,大觀園裡舉辦餞花會,女孩們紛紛出來遊玩。晴雯一乾人,撞見了小紅。晴雯詰問小紅,活兒乾完了嗎,秋紋等人幫腔。小紅伶牙俐齒,答得滴水不漏,還說自己沒閑著,正為鳳姐跑腿呢。眾人熄了火。末了晴雯又開炮,諷刺小紅攀高枝。關於此事,脂硯齋留批:“管家之女,而晴卿輩擠之,招禍之媒也。”

脂硯齋先生,您過於小心了。何止管家之女,就是管家本人,晴雯照樣敢“擠”!

林之孝家的,是小紅之母,也是管家娘子。第六十三回,林之孝家的領人到怡紅院查夜班,寶玉和丫鬟們少不了要好好接待。待他們走後,晴雯又發牢騷了:

這位奶奶那裡吃了一杯來了,嘮三叨四的,又排場了我們一頓去了。

這次還是麝月打圓場,說林奶奶是盡職罷了。賈府裡的耳報神多,是人所共知的秘密。小紅母女回家後交流,會給晴雯什麽差評呢?

還有一對母女,晴雯是同時教訓的。

第五十二回,晴雯聽說,墜兒偷鐲,平兒已決定,要把她攆走。急性子的晴雯,自己先動手了。她用簪子戳墜兒的手,又叫墜兒娘把她領走。墜兒娘不願意了,明譏暗諷了幾句。晴雯氣得直嚷嚷,卻說不到點子上。好閨蜜麝月出言相助,才把墜兒娘震懾住了。原文寫道:

那媳婦嗐聲歎氣,口不敢言,抱恨而去。

“抱恨而去”,在這裡“口不敢言”,出去就該訴冤了。而且,為了維護怡紅院的聲譽,平兒不讓說出墜兒偷竊。晴雯把墜兒攆走,借口是她懶、罵人。這些實在是小毛病,不至於就丟了飯碗。打了孩、罵了娘,蠻橫不講理,在不知內情的人聽來,晴雯簡直是凶神惡煞。

03

“一對多”

論起得罪人,晴雯是真有才,一般人做不到。她只動動嘴皮子,就拉了一堆仇恨。

第七十三回,寶玉得到內部消息,父親明天要查功課。寶玉慌了,徹夜補習,也補不完。這時,芳官從外面跑進來喊道,看見從牆上跳下一個人。晴雯靈機一動,讓寶玉裝病,說是嚇著了。上夜的人各處搜尋,並無蹤跡,說可能是把“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晴雯便道:

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才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

晴雯、芳官出去取藥,故意鬧得滿城風雨。王夫人得知此事後,下令加大搜查力度。

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對這處描寫,多數讀者是一掃而過。而實際上,晴雯的謊話,後果很嚴重。“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值夜班的男女仆人,全都遭了殃。“拷問”不是“詢問”,是動了家夥的。大觀園裡女孩子多,上夜班的都是婆子。年紀大,又挨了打,有些人可能落下傷病。

第七十四回,王善保家的對王夫人說,晴雯“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掐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騷眼睛來罵人”。把不文明用語去掉,她說的卻也是事實。

04

“單挑”“一對二”“一對多”,晴雯從點到線到面,把婆子和婆子的家人都得罪了。

關於晴雯的這個“才”,曹公已說明了原因:晴雯是“使力不使心”。用大白話說,就是缺心眼。

有兩處細節描寫,對比著看更有趣,凸顯了這個特點。

第六十四回,晴雯和芳官等抓子兒玩。晴雯贏了芳官,追著她打鬧。而第二十回,晴雯和麝月等打牌,把本兒都輸了,急忙回怡紅院取錢。抓子兒靠手,打牌則要算。乾手工活兒,晴雯頂呱呱,但要使心計,她就不行了。

“使力不使心”的晴雯,情商低到一塌糊塗。她的這種認知水準,與其成長經歷有關。

晴雯很小時被賣為奴才,不記得家鄉父母,只有一個酒鬼姑舅哥哥。都說原生家庭影響人的性格,可是晴雯連一個家也沒有啊!在書中經常可以看到,襲人、麝月等回自己家,而晴雯能到哪裡去呢?晴雯被攆出後,病得奄奄一息,歪在哥嫂家的破炕上,想喝口熱水也沒人理。從小到大,晴雯身邊沒有親人。所謂“親情”,她根本不知為何物。這樣的女孩,處理人際關係,很難瞻前顧後,想得細致周全。

除非環境逼她學習,例如平兒。

平兒也是沒有父母兄弟姊妹,“獨自一個供應賈璉夫婦二人”。平兒怎麽就長成“人精”了?因為,平兒跟的主子實在太厲害。平兒從小伺候王熙鳳。王熙鳳控制欲強,有“一萬個心眼子”。在這樣的主子手下討生活,平兒必須察言觀色、知進退,否則很可能連命都保不住。王熙鳳帶了四個陪嫁丫頭,除了平兒,其他三人是“死的死,去的去”。適者生存。嚴酷的環境,逼平兒學會練達。

而晴雯的環境,太寬鬆了。

在拙作《晴雯,你不過是賈母的一件“禮物”》中,筆者說了,賈母寵愛晴雯,縱容她的個性。賈母把晴雯送給寶玉,是預備讓她當侍妾的。寶玉對美女,願做“小服低”,慣得晴雯更加隨心所欲。有了兩位主子做靠山,錦繡前程就鋪在眼前,晴雯將“不使心”進行到底。

05

情緒先行,理智靠後,晴雯高效地得罪人。

除此以外,她還特別善於“挖坑”,自己往裡跳。

一是用語言“挖坑”。

第三十一回,晴雯跌斷了扇子骨,寶玉責備了她幾句。晴雯發飆道:

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麽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

晴雯一上來便撂下話,寶玉可以把她攆出去。襲人來勸架,說話有紕漏,被晴雯抓住,揭發她和寶玉的“雲雨情”。寶玉氣黃了臉,要去回王夫人,把晴雯攆出去。聽到這話,晴雯卻哭了,含淚說道:

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隻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晴雯,“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這話是你自己剛剛說的,難道要錄音回放證明嗎?

如果不是襲人等勸阻,寶玉真會去回王夫人,事情將鬧到無法收場。

一是用行動“挖坑”。

第五十一回,晴雯感冒了。按照規定,她應搬出去養病,以免傳染其他人。寶玉讓晴雯“瞞報”,但是晴雯很自覺,她堅持向上呈報。果然,大奶奶李紈傳話,要晴雯出去治療。晴雯聽了,氣得喊道:

我那裡就害瘟病了?隻怕過了人!我離了這裡!看你們這一輩子都別頭疼腦熱的。

晴雯,這又是何苦呢?誰讓你呈報的?

人家襲人多聰明。她被寶玉踢傷了,寶玉要去請大夫。襲人囑咐他悄悄地辦,免得別人知道了生事。

晴雯說話做事,不經過大腦,常常“挖坑”,陷自己於被動。而她挖的那個“大深坑”,使自己跌入無底之淵。

“大深坑”就是那次晴雯編瞎話,坑了值夜班的男女仆人。而坑得最慘的,還是她自己,最終丟了性命。

寶玉被嚇病的消息,傳到賈母的耳朵裡。老太太怒了,下令要徹查。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查出了好幾個賭博團夥。賈母陰雲密布,眾人心裡打鼓。恰在此時,又冒出了春宮“繡香囊”,被送到王夫人的手裡。“衛道士”王夫人坐不住了,要借著查賭抄檢大觀園。

機會來了!

晴雯得罪過的人,集結起來要報仇。

上文說了,王善保家的成功地把晴雯送到“靶心”上面,王夫人的一腔怒火有了精準的打擊目標。“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晴雯得罪的人太多了,不愁沒人來“下話”告狀。眾人告狀怒火高。王夫人以雷霆之勢,繞過賈母,把晴雯攆了出去。

晴雯編的一句謊話,似蝴蝶扇動的翅膀,穿過賈府複雜的人事,裹挾累積的怨怒仇恨,竟形成了一場大風暴。晴雯恐怕到死也沒能想明白,自己怎麽就卷到了風暴中心。

而平兒的良苦用心,她更不可能體會了。墜兒被逐的原因,為什麽不讓說呢?因為一旦追查起來,是會連累其他人的,特別是那些大丫鬟,她們負有管理責任。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平兒讓低調處理,是為了保護旁人。

晴雯卻偏偏要節外生枝,拿寶玉的安保問題說謊。寶玉可是賈府的“活龍”啊!等到驚動了最高層,事情的性質就變了。而最後倒霉的,只可能是下人。

06

坑完別人坑自己,晴雯的情商真低,低到讓人替她著急。

但也有讀者誤會了。

晴雯和趙姨娘,都脾氣暴、愛打罵人。於是出現了一種論調:晴雯是將來的趙姨娘。持這種觀點的人,似乎還不在少數。在另一篇拙作《晴雯:別“捧”我,也別“罵”我》中,筆者主要從人品和行為兩方面來分析,指出晴雯和趙姨娘在本質上是不同的。在這裡,其實還有一種視角,即考察她們的動機。趙姨娘情商也低,和晴雯有的一拚。那麽,在這種表象後隱藏的動機,兩人是否也有相同之處呢?

趙姨娘雖然花樣翻新、洋相百出,但始終有一個明確的動機,那就是謀害寶玉、攫取利益。她向賈政吹耳邊風,說寶玉的壞話,挑撥父子感情。她買通馬道婆使蠱術,想害死寶玉和王熙鳳。她撕破臉皮和探春吵鬧,是為了多得二十兩銀子。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受到母親的影響,賈環故意推倒油燈,想燙瞎寶玉的眼睛。

總之,趙姨娘從不打無目標之仗。在她那些低情商的舉動中,包藏的是損人利己的禍心。

晴雯則不同。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們能夠看出來,晴雯沒有心機,隻圖口舌之快。很多時候,她在說什麽、做什麽,連自己也不太清楚。

嗆李嬤嬤,抱怨林之孝家的,話雖不敬,卻有些真。訓小紅,懲罰墜兒,言行是相當地粗暴,但也含有正義之氣。那次坑人坑己的編瞎話,只是想幫寶玉逃過盤考。而當面揭發寶玉和襲人私通,害得她自己差點被攆出賈府。

從這一系列行為中,能看出什麽動機呢?即便問晴雯本人,她可能也答不出。

這就是晴雯。她像一塊水晶,硬且棱角分明。乍一看,有很多面,令人眼花繚亂。但細細打量,每一面都是透明的,呈現著單純的本質。

晴雯和趙姨娘,根本不是一路人。

07

現在,可以回答開頭的問題了。

婆子們容不下晴雯,並不能簡單地說,這是“醜”對“美”的圍攻。

晴雯有缺點。

她雖然沒有壞心,但辦了不少“壞事”,造成了實際危害。就拿晴雯編坑人的瞎話來說,如果讓婆子的家人寫篇文章,那將充滿對晴雯的指責、控訴。從這一點看,“反面人物”王善保家的,也有令人稱道的地方。她反映出了部分真相,為蒙冤的同事說了話。

小紅和墜兒,也讓人同情。

小紅的確想“攀高枝”,但誰不想過好些呢?小紅沒有晴雯幸運。晴雯因天生的美貌、靈巧,一路被“餡餅”砸得啪啪響,擁有準侍妾的美好前程。這種待遇晴雯得來全不費功夫,而小紅用盡全力也未必能得到。境遇不同,自然心態不同。小紅的進取意識,晴雯怎麽會懂得?

至於墜兒,她被查出偷東西,按理是該受懲罰。但晴雯下手,未免過重了。俗話說,“十指連心”,想想墜兒被扎的手,就會覺得有些心痛。而墜兒娘護犢,屬於人之常情。母女情,無貴賤。

再推之於茜雪、李嬤嬤等,你會發現,她們以及以上人物,與晴雯之間的“碰撞”,源於生活本身的複雜性。每個人的行為都有合理性,並不存在絕對的善、惡之別。曹公讓他們平等地發聲,聲音裡有各自的立場、訴求。

這就是偉大作家的過人之處。即使寫奴役群體,也寫得個性鮮明。不像有些作品中的人物那樣,全長著“被統治者”這一副面孔。

晴雯逐步把自己修煉成“婆子公敵”,通過這一過程,曹公將筆伸向那個時代的最深處。

晴雯和婆子們的矛盾,其根源在於等級制度。在下人們中間,也分三六九等。晴雯等級高,掌握些小權。她的低情商本來只是個人特點,但經過“濫使權力”的扭曲和放大,就具有了實際的殺傷力、破壞力。婆子們恨晴雯,不僅僅是審美眼光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晴雯損害了她們的利益。

人生如戲。晴雯一生習慣於演“打戲”,到頭來卻變成眾矢之的。她也是等級制度的犧牲品。

一個清白的女孩兒,被死咬定是“狐狸精”。沒有調查,未經核實,就被暗地裡處理掉了。死後連全屍也沒能留下,被汙蔑是“癆病”燒成了灰。

歸根結底,晴雯和其“敵人”婆子們,在本質上並沒有不同。她們是一個階層的人,皆屬“賤民”,任人宰割。

曹公是深刻的。在封建等級社會中,奴仆真實的生存狀況、他們之間的複雜關係,曹公精心刻寫,使之躍然紙上。

而至於寶玉,他還“很傻很天真”。但這也符合他的身份、年齡。一個十幾歲的公子哥,自然是喜歡漂亮女孩,討厭人老珠黃的婆子。

只是,時光流逝,世事變遷。當經歷家族巨變後,從天上跌到地下,貴族少年變成了“落魄大叔”。“女孩兒是寶珠,婆子是魚眼睛”,這句話寶玉還會說嗎?

怕是掬一把“辛酸淚”罷了……

-作者簡介-

作者:王熒熒。文章經東方藝術雜誌社授權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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