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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雯,你不過是賈母的一件“禮物”

作者:王熒熒 來源:東方藝術雜誌社

禮物,是物,不是人。我們都知道。

但晴雯不知道。

這個女孩,明明只是件“禮物”,卻偏偏要像人一樣活著。命運給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讓她搭上了性命。

晴雯是個苦孩子。

第七十七回補敘晴雯的身世: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那時晴雯才得十歲,尚未留頭。因常跟賴嬤嬤進來,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故此賴嬤嬤就孝敬了賈母使喚,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這晴雯進來時,也不記得家鄉父母,隻知有個姑舅哥哥,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

十歲的孩子,卻“不記得家鄉父母”,可見,在賴嬤嬤之前,晴雯已飄零流落了幾年。晴雯不大可能是被拐的,因為她知道有個姑舅哥哥,也淪落在外。這兩枚“苦果”,不知從哪棵樹上滑落。在那個民如草芥的年代,繁育他們的枝乾,怕是枯朽湮滅了。貧苦人家的果子,其中一個因鮮豔芬芳,被人撿拾,幾經周折,來到賴嬤嬤的筐裡。

賴嬤嬤是奴才,晴雯是奴才的奴才。“身為下賤”,賈府的奴才們,論出身,晴雯是最低的。

對晴雯,賴嬤嬤很喜歡。賴嬤嬤的兩個兒子,都是管家,她也算奴才頭兒了。賴家有樓台花園,不止一個丫鬟。賴嬤嬤將晴雯帶在身邊,可知小姑娘很中她的意。晴雯的確招人愛,又被賈母看上了,賴嬤嬤便把晴雯送給賈母。

小小的晴雯,作為禮物,到了賈母那裡。“後來所以到了寶玉房裡”,晴雯又被送給寶玉,預備當他的侍妾。

關於這一點,賈母講得清楚:

我的意思,這些丫頭的模樣、爽利、言談、針線,多不及他,將來隻他還可以給寶玉使喚得。

從流離失所的孤兒,到寶二爺的“準姨娘”,晴雯的人生,實現“三級跳”。“心比天高”,晴雯跳上賈母的設想,建造了一座“海市蜃樓”。她就住在裡頭,以為歲月靜好,在每一層樓中,都留下了身影。而打量這些“身影”,能窺見性格深處,晴雯的好與不好,便皆呈現出底色。

第一層:大脾氣的“小刺蝟”

晴雯的脾氣大,紅迷們都知道。她天生肝火就旺吧,但不能否認,這也是賈母慣成的。

《紅樓夢》的文字,值得玩味。一開始,“賈母見他生得伶俐標致,十分喜愛”。而後來,“賴家的見晴雯雖到賈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卻倒還不忘舊”。從“伶俐”到“千伶百俐”,還“嘴尖性大”,這是到賈母處後晴雯發生的變化。賈母喜歡真性情、敢說話的女孩。“爽利、言談”,也是她挑晴雯做姨娘的一個原因。賈母的縱容,使晴雯長成了一隻“小刺蝟”。

“嘴尖性大”,“尖”,就難免刺人,“大”,也未免壓人。刺誰、壓誰啊?做晴雯的同事,不是件樂事。鴛鴦的朋友圈,很能說明問題。第四十六回,鴛鴦對平兒說:

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和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麽話兒不說?什麽事兒不作?

鴛鴦一口氣說了十幾人,但沒有晴雯。鴛鴦是賈母的丫鬟,和晴雯曾經是同事。晴雯被派給寶玉後,兩人還經常一起玩。第二十回,就寫了晴雯找鴛鴦等“耍戲去了”。鴛鴦正直、理性,說話、辦事公道。當細數朋友時,連墳墓中的人,鴛鴦都想起了,老在眼前晃的人,鴛鴦卻閉口不提。晴雯的人緣怎麽樣,從這裡可見一斑了。

遇到賈母,是晴雯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

晴雯沒有父母教導,唯一的姑舅哥哥,是酒鬼“糊塗蟲”。賈府的老祖宗,坐在金字塔頂端,拉了晴雯一把。這是晴雯的“幸運”。但賈母不“修剪”好苗子,使她長出更多“毛刺兒”,惹人厭甚至招來禍事。這又是晴雯的“不幸”。

賈母還有一個丫鬟,人呼“癡丫頭”“傻大姐”。她智商低,十幾歲了,“一無知識”,出言惹人發笑。賈母取其“愚頑”,留在身邊解悶。癡丫頭“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從某種意義上講,晴雯也是“癡丫頭”,在性格發展過程中,由於主子的喜好,強化了不利的方面。

晴雯啊,“小刺蝟”,你能像“傻大姐”一樣,也不被眾人“苛責”嗎?

第二層:怡紅院的“半個主子”

“空降”到寶玉房,對賈母的打算,晴雯是否知道?

回答是肯定的。

第七十七回,被攆出怡紅院,晴雯在臨死前,對來看她的寶玉哭訴:“不料癡心傻意,隻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起。”晴雯是太“癡傻”了,以前動不動就“裝小姐”,對麝月等說:“等你們都去盡了,我再動不遲。有你們一日,我且受用一日。”按賈府規矩,丫鬟、小廝們,到一定年齡,要進行婚配。那時繼續留在怡紅院的,只可能是寶玉的姨娘了。

天長地久,好夢一場。

寶玉像賈母,也很慣晴雯。一老一小兩位主子,給了她特別的寵愛。晴雯做事,有主子的霸氣。打罵小丫頭,是家常便飯。吵不過老婆子,便喊“攆了出去”。曾經的“苦果”,在怡紅院裡嘗到了甜頭。

晴雯,“半個主子”,你可知曉?這樣一個“身影”,進入某人眼中,你將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第七十四回,有一處細節,容易被忽略。

在王夫人跟前,王善保家的說晴雯的壞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 “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的心裡很看不上那個輕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得。後來要問是誰,又偏忘了。今日對了坎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

從這處情節,多數論者解讀出,王夫人厭惡黛玉。但還有一點,要引起注意。晴雯罵小丫頭,怎麽讓王夫人看見了?長官視察大觀園,晴雯不好好伺候,反而自己冒充長官,立眉豎眼地罵下屬。王夫人表示很“雷”,若不是因為賈母,當時就會訓晴雯。司棋曾打砸廚房、辱罵廚娘,但人家聰明啊,是背著主子乾的,才能平安無事。像晴雯這麽“輕狂”的,在丫頭、婆子們中間,真找不出第二人來。難道晴雯腦袋裡缺根“弦”嗎?

晴雯的那一根“弦”,只有賈母撥得動。

回想“嘴尖性大”的描寫,晴雯看似出格的舉動,其實是一種行為模式,重現賈母房中的場景。晴雯教訓小丫頭,賈母是看慣了的。因此,遊園那天,晴雯敢於“輕狂”,賈母也不責備。再者,在賈母的心裡,對晴雯的定位,是未來的姨娘。姨娘管理下人,有什麽奇怪的?

別人耳內的“雜音”,在賈母、晴雯聽來,卻是和諧的旋律。

讀《紅樓夢》,常為晴雯著急,她情商真低啊!

“使力不使心”,是曹公給晴雯的評語。“不使心”的晴雯,想事情很簡單,覺得有了賈母就能萬事大吉。但她不明白,賈府主子的中堅力量,是掌握實權的王夫人。“一根弦”的晴雯,以不變應萬變,在王夫人眼皮子底下,仍拿“半個主子”的範兒,為日後被攆埋下隱患。

第三層 賈母的“禦用裁縫”

“風流靈巧惹人怨”,晴雯的“靈巧”,被低估了。

她不僅是賈母的“禦用裁縫”,還是賈府所在地京城的頂級“巧手”。

晴雯的這個“身影”,曹公寫得很巧妙。將幾處筆觸連接,便能勾畫出全貌。

“勇晴雯病補雀金裘”,是著名橋段。舅舅過生日,寶玉去拜壽,不料第一天就出了事故。賈母賞他的雀金裘,後襟上燒了一個洞。這是從“哦囉斯”進口的,祝壽的第二天還得穿。眾人不會修補,晴雯挺身而出,帶病忙了半夜,終於把裘補好。

若讀出以上內容,對晴雯的“靈巧”,隻算看到了一半。

實際上,晴雯參加了兩場“業務比武”,將“比武”與其他描述相聯繫,才能見識晴雯的真實力。

一場“比武”在賈府之外。

婆子將雀金裘拿出去,找匠人織補。

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能乾織補匠人,就連裁縫繡匠並作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麽,都不敢攬。”

連認都不認得,更不要說補了,晴雯甩京城裁縫們幾條街。

另一場“比武”在賈府內。

晴雯說,雀金裘是用孔雀金線織的,用界線之法界密了就行了。但麝月表示,這裡除了晴雯,沒人會界線。

怡紅院的丫鬟,業務能力很強。第三十二回,襲人曾抱怨,寶玉挑剔,他的衣物不讓賈府針線行上的人做,一定要怡紅院的丫頭們做。晴雯技壓“怡紅”群芳,遠超賈府的針線工。

為何要強調晴雯的“靈巧”?

因為有兩處伏筆,得靠這個“強調”,方能顯現出真意。

一處伏筆在第四十二回。

劉姥姥逛完大觀園,要回家去,鴛鴦送她兩套賈母的衣服,說道:

都是往年間生日節下眾人孝敬的,老太太從不穿人家做的,收著也是白收著,卻是一次也沒穿過的。

賈母“從不穿人家做的”,那她穿誰做的?

在第七十四回,還有一處伏筆。

王夫人質問晴雯,平日都乾些什麽。晴雯答,她閑時要做賈母的針線。

原來,晴雯是賈母的“禦用裁縫”。有了眼光、技藝超群的晴雯,“人家做的”賈母當然看不上。《紅樓夢》無閑筆,看似不經意的敘述,其實是筆筆勾連、節節呼應。

在這兒,曹公掖了點“私貨”。

如此挑剔的賈母身上,有著曹公家人的影子。曹公的曾祖父、祖父和父輩,曾任江寧織造長達數十年,向皇室供應絲織品。這種家族經歷,化入了人物裡。賈府結交的,是達官貴人,他們送的衣服,竟然入不了賈母的眼。天子腳下的裁縫們,和賈府的丫鬟相比,簡直弱爆了。此類“不近情理”的描寫,是有深刻歷史依據的。第四十回,賈母乾脆開了一課,講罕見的紗“軟煙羅”,聽得鳳姐等都呆了。賈母講究,曹公靠譜,“江寧織造”家的資深貴婦,就該有這等見識與氣派。

晴雯難得,是賈母調教出的頂級“巧手”。女紅好的她,被選為“準姨娘”,在為賈母做活兒時,那一針一線,縫的哪裡是衣物,分明是錦繡前程。

晴雯相信,自己不會被攆。和人爭吵,她有一副“擋箭牌”,時不時地亮出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說我撒野,也攆我出去!”

晴雯,賈母真捨不得攆你嗎?

讖語,是曹公的常用寫法。你的命運,讓你預演,於嬉笑遊戲間,伏苦難凶險。第七十回,晴雯上演了她的“凶讖”。大家要放風箏。寶玉命人去取大魚的,這是賴嬤嬤送的。那人回來說,晴雯昨兒已放走了。“魚”與“余”音同,在傳統文化中象徵吉祥。晴雯率先放走大魚風箏,預示她早早被攆出賈府,斷了余年。而且,晴雯和大魚風箏,都是賴嬤嬤送的。曹公之思,精巧如是。

王夫人先斬後奏,攆了晴雯,才向賈母匯報。她編了一套謊話,說晴雯懶、病、“調歪”。對這個“面目全非”的晴雯,賈母隻說了句“誰知變了”,便認同了王夫人的做法。三歲看大,七歲看老。晴雯十歲就跟著賈母,又通過了“準姨娘”的篩選,賈母能不了解她的為人?輕易信了謊言,賈母老糊塗了嗎?

賈母有她的難處。這個兒媳婦,她惹不起。王夫人的哥哥,升了九省都檢點,是軍政重臣。王夫人的女兒元春,被封為賢德妃。而賈府一乾人吃老本,靠襲爵擔任的是閑職。賈母還有一塊心病。她想讓寶玉娶外孫女黛玉,王夫人相中的卻是寶釵,婆媳二人常進行“微笑戰爭”。在這種情勢下,年邁、式微的賈母,怎會為一個丫頭和王夫人撕破臉?在晴雯的事上,能忍就忍,黛玉才是她要保的人。

晴雯,你到底被賈母舍出去了!

在封建社會,奴婢屬於“賤民”之末,是主子的私有財產,沒有人身自由。所謂“奴婢賤人,律比畜產”,奴婢實為會說話的“牲口”。賈府“寬柔以待下人”,但溫情脈脈的面紗,掩蓋不了殘酷本質。晴雯的遭遇,便是血淚控訴。

回顧三個“身影”,會發現,晴雯有缺點。她年少輕狂、恃寵自傲。但在與寶玉的關係上,晴雯始終自尊自愛。然而,這樣一個冰清玉潔的女兒,被偏狹、昏聵的王夫人認定是狐狸精。更讓人歎息的是,晴雯的命運,在主子的談笑間即被決定了。沒有調查,沒有核實,說你黑,你就是黑。賈母喜歡你,一句話,讓你上天。王夫人厭惡你,也一句話,就讓你下地。奴婢的榮辱生死,攥在主子的手裡。

王夫人恨晴雯,連全屍也不讓她留。晴雯死後,王夫人誣陷她得了癆病,賞了十兩燒埋銀子,又命道:“即刻送到外頭焚化了罷。女兒癆死的,斷不可留!”有關晴雯的文字,最觸目驚心的,莫過於這一句:

他哥嫂聽了這話,一面得銀,一面就雇了人來入殮,抬往城外化人場上去了。

“化人場”!一個花季少女,就這樣,化為一抔骨灰,因為強加的罪名。

晴雯冤啊!臨死前,晴雯叫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我死也不甘心”。第五十二回,也就是“病補雀金裘”那次,晴雯太陽穴上貼著膏藥,麝月笑她:“病的蓬頭鬼一樣,如今貼上這個,倒俏皮了。”第四十回,“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鴛鴦宣令,賈母答令。

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鍾馗腿。”

“蓬頭鬼”,晴雯,即使你變作鬼魂,求賈母做主,她會還你清白嗎?

這個頂尖“巧手”,被攆出賈府時,她做的衣物,還穿戴在主子身上,而她隻準帶走貼身衣服,其余好衣服都得留下來,給別的丫頭穿。

什麽叫封建階級壓迫?晴雯的悲劇,揭露了其殘酷性和虛偽性。

曹公悲憫,能跳出時代,給“賤民”關懷,把他們的生命安置在藝術王國裡。

晴雯,在這個地方,希望你感到安全。你的人生能夠延續,也會經過時光的淘瀝,褪去浮躁、輕狂,逐漸成熟、完善。而你期望的那些美好,不再僅僅是“海市蜃樓”……

晴雯,心真的為你痛了。

你不是禮物啊!

你和我們一樣,是人……

版權聲明:文章經授權轉載自東方藝術雜誌社,作者,王熒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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