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滅霸主義的理論基礎是什麽?

本文絕無劇透,所有相關劇情已出現在預告片裡。

《復仇者聯盟 3》中,大反派滅霸公然提出,宇宙資源有限,如果放任生命無限擴增,必然招來災難式的滅亡,要是能隨機消滅宇宙一半的生命就好了……

▍漫威宇宙最強反派滅霸

無論怎樣看待滅霸的理想,他的這種「資源有限,無法支持人口擴張」的觀念,多數人都不會陌生。

尤其在中國,16 世紀以後,人口不斷突破歷史紀錄,全社會的生產效率和發展水準反而不斷降低,似乎印證了滅霸的理論。

為什麽滅霸描述的景象能夠成真?他的做法是不是唯一的解決方案?

人口學之父托馬斯·馬爾薩斯告訴了我們答案。

文明總會不斷繁榮嗎

一個社會分工是否精細、文化藝術是否發達、工藝品是否精良,這些指標其實都直接取決於一個基礎性指標:一個社會有多大比例的成員能脫離生存必須品的生產,專注於其他技藝的發展,簡言之,一個社會的剩餘率越高,文明就越繁榮。

毫無疑問,一個社會的勞動生產率越高,全社會的剩餘率也越高;而勞動生產率來自技術進步,自然,技術進步就會帶來全社會剩餘率的提高。這裡會有什麽問題嗎?

馬爾薩斯把人口要素放進來考慮後,得出來完全不同的觀點:技術進步確實可在短期內提高勞動生產率,但人口增長很快又會將勞動生產率拉下來,結果只是增加了人口,只須幾代或十幾代人就回到起點。

▍世界人口從 18 世紀開始飛速增長

它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在傳統社會,除非技術進步連續湧現,或永遠存在可供拓墾的新土地,從長期來看,技術進步並不會持續提高剩餘率,所以文明並不會一直朝著繁榮的方向發展。

我們先從城市化率來分析。脫離食物生產的人通常都生活在城市,所以,城市化率是個直觀反映文明繁榮程度的指標。

進入現代化之前,多數傳統農業社會的城市化率都不足 10%,這會給人一個錯覺——這個比例是農業社會的常態。但實際上,在沒有達到出現危及生存的人口壓力前,農業社會的城市化率完全可以達到 15-25%。

經濟史家趙岡統計,戰國時期城市化率達 15.9%,南宋更高達 22%,漢唐介於兩者之間;以物質豐富度和文化多樣性衡量,兩宋也是中國古代文明的巔峰期,此後,隨著人口壓力漸增,城市化率一路下滑,到近代前夕已降至不足 7%。

據施堅雅測算,清代繁榮程度最高的江南,城市化率也只有 7.8%。無論取高估數還是低估數,清盛期城市化率都只有南宋鼎盛期的約 1/3。

▍中國各個時期大致的城市化率

城市衰微也體現在頂級都市的規模上,明清最大城市不過 80 萬,而唐長安、北宋開封、蘇州,南宋臨安,人口都過百萬,宋代還有武昌、泉州、建康等大批數十萬人口的都市。

人口壓力和城市退化的關係,從華北城市的衰弱中也可見一斑,由於華北平原開發歷史更久,人口更早飽和,那些著名的古代中原大城在中古之後再也沒有複興過。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江戶時代的日本,德川幕府結束戰國時代後,日本進入長期和平階段,人口持續增長,城市化率從 1600 年的 6% 上升到 1721 年的 12.6%,但人口增長到一定程度後,城市開始萎縮,1874 年明治初期,城市化率已跌到 10%。

德川家於 1615 年攻克大阪,弭平全境,到 1721 年重新落入馬爾薩斯陷阱,滿清於 1681 年平定三藩,到 1796 年爆發白蓮教之亂,被許多史家視為人口壓力開始起作用的標誌,這兩個周期長度極為接近。

▍1600-1850 年全日本的農業產量與人口數量的變化

▍1600-1850 年全日本的城市化率與人口密度的變化

馬爾薩斯提出的理論,雖然違背人們的直觀印象——技術進步必然會帶來生產效率的提高,但卻能解釋這種「異常」。

今天越來越多的經濟史家相信,工業革命前,人類和其它動物一樣,長期處於馬爾薩斯陷阱(毋寧說是常態)之中。證明這一點的最佳證據是工資鐵律(Iron Law of Wages):非技術工作的工資始終徘徊在生存線附近。

人類在進入定居農業社會之前,也取得過許多重大技術進步:標槍、弓箭、石器、掘棒、漁網、陷阱,火的利用,團隊合作與狩獵計謀,這些進步讓人類散布全球,但並未帶來經常性的剩餘和積累,進而發展出文明。

人口與路徑選擇

如果我們不同意馬爾薩斯的觀點,把人口增長視為社會繁榮的指標,那麽除非有災難性事件發生,文明總是趨向於進步,而大規模消滅人口的戰亂、瘟疫和饑荒總是降低文明水準。

但是,如果從中國文明史中尋找歷史線索,或許不難發現這樣一個現象:無論是文化上的藝術和思想觀念、器物層面的工藝和技術,還是組織模式和制度要素,最重要的源頭,大都出現在兩宋、南北朝和更早的先秦。

這幾個歷史時段對應的都是人口壓力相對較松弛的階段,這是一種巧合嗎?

宋代的產業生態很像工業革命前夕的英格蘭,其核心特徵是廣泛採用非人力能源和勞動節省型機械,水力作坊遍地開花,包括大型水力紡車。但是,宋代人口很快突破了歷史上從未有過的億人大關。

▍王禎《農書》中的水轉大紡車

到了明代中葉,中國人口從戰亂中恢復後又邁過了兩億大關,這是一個非常驚人的成就——明代農耕定居地區與宋代人口最多時相當。到了清代太平天國爆發前,人口更進一步增長到四億,已逼近土地承載的極限。

巨大的人口壓力,使得中國的生產技術和組織方式,不再朝著節省人力的方向發展,而是向可以讓更多人「糊口」的方向發展,畢竟勞動力比高效率的機械要便宜得多。

王禎《農書》中的農業和工業機械,到了清代幾乎消失殆盡,鐵鎝鋤頭代替了耕牛,推磨的水力換成了人力。宋代曾有大量工廠式的紡織作坊,到了清代,紡織業徹底變成家庭副業式的生產。

歐洲的情形正好相反。西歐的農業開發較中國更晚,中世紀西歐人口密度大大低於黃河流域、江淮這些農業發達地區,德意志地區的人口密度不及南宋上述地區的一半。

14 世紀中後期的黑死病,消滅了歐洲 1/3 到 1/2 的人口,此後黑死病反覆流行,長期抑製了西歐的人口增長;但正是從那時起,歐洲的城市化率開始快速持續上升,(按五千人標準)從 1300 年的 9.5% 升至 1400 年的 12.5%,這明顯早於文藝複興和地理大發現,更遠早於工業革命。

▍1771 年莫斯科鼠疫爆發,莫斯科附近約有 20 萬人死亡

經濟學家 VothNico Voigtlander 和 Hans-Joachim Voth 認為,正是黑死病加上連綿不絕的戰爭,讓歐洲長時期內大幅遠離馬爾薩斯極限,才促成了幾個世紀的城市擴張和經濟繁榮,並為此後的工業革命創造了條件。

歐洲人口長期處於遠低於土地承載極限,使之能持續性地保持完全不同於明清時代中國的發展路徑——全社會不斷追求提高生產效率,以節省相對較貴的人力。

工業革命是這一勢頭順理成章的產物。

▍風車的普及大量節省了人力,提高了生產率

壓在人口彈簧上的國家機器

可是,文明畢竟誕生了,那究竟是什麽帶來了剩餘?必定存在某種力量,阻止人口增長到耗盡全部剩餘的程度。

有兩種力量起了這樣的作用:國家權力和私人財產權。而在私有產權得不到認可的傳統社會,國家權力的影響往往是絕對性的。

假設有一個沒有賦稅和地租的社會,隨著人口增長,投入於部門土地的勞動增加,但新增產出卻不斷降低,會一直降到僅夠新增人口勉強維生,此時人口便達到自然極限。

但有了賦稅和地租,食物產出被拿走一部分,所以人口增長會在邊際產出率降至最低生存需求之前停下來。此時,邊際產出率更高,因而剩餘率也更高。

因此,當人口接近極限水準時,

無論出於什麽原因,減少人口將提高剩餘率,從而提高脫離食物生產的人口比例,因而使文明更加繁榮,同時也讓受益於賦稅和租金的群體要麽更龐大,要麽更富裕;

通過改變分配結構,賦稅和財產權會壓低人口,

若統治者有能力壓低人口,他可能更容易獲取賦稅。

形象的說,文明就像一塊巨型浮石,壓在人口彈簧之上,它在壓低人口總量的同時,也獲得了更大彈力來支撐其體量。

在極限水準附近,降低人口可以提高剩餘率,從而讓國家更容易徵收稅賦,供養一個更大規模的政府。

這可以為我們理解國家權力的基礎提供兩個啟示:

首先,和傳統的國家起源理論相反,國家的征稅潛力和財政基礎並非基於技術進步所帶來的剩餘,而只需要足夠的暴力手段和組織能力,通過食物產出再分配壓低人口水準,提高剩餘率,便可獲得可持續的稅賦基礎。

其次,儘管古代政府規模遠不如現代政府那麽大,但也並非都像晚期帝國那麽小。在人口壓力還沒那麽大的古典時代,政府規模明顯比後來的更大,相對於其人口水準,秦漢的行政系統不僅數量更多,專業化程度更高,組織更嚴密,對社會的控制也更深入和細致。

▍秦簡上也可以看出秦代對社會控制的嚴密程度

施堅雅的研究發現,從西漢到清代,儘管人口增長了六倍,有效疆域擴大了一倍多(西漢整個南方基本上處於未開發狀態),但基層行政單元並未增加:漢初 1580 個縣,清初 1510 個。

而且,越是戰亂、分裂的人口谷底期,縣反而越多,如南北朝晚期只有四千萬人口,卻供養著 2300 個縣,還有三個中央政府。每個王朝從戰亂中初建之際,縣的數量通常也處於峰值水準的 1500 左右,隨著王朝穩固,人口恢復,便逐漸下降到 1200 上下。

傳統社會人口增長到逼近極限時,必引發大規模戰亂,但統治者不可能有意建立一套有效壓低人口的制度,以避免這種周期性的人口增長和消滅,但在某些特殊情況下,會自然演進出一套這樣的制度。

▍明末李自成起義其實可被視為人口超過土地承載極限的產物

阿茲特克晚期的人口密度達到每平方公里 200 多,其中宜耕地區更高達 500 多——這已比今天人口稠密的西歐密度還要高了。

阿茲特克人沒有建立統一強大的中央帝國,而是城邦林立,於是為饑荒所困催生了一種獨特的戰爭形態,戰爭既不源於衝突或糾紛,亦非為了劫掠勒索或征服擴張,其主要目的就是盡可能多的獲取俘虜,殺死並吃掉,消滅部分人口並獲取肉食。

▍瑪雅和阿茲特克都有類似的活人獻祭

印加帝國的人口密度雖沒有阿茲特克那麽高,但安第斯高原的土地十分貧瘠,同樣面臨巨大的人口壓力,經濟學家 Louis Baudin 將其稱為馬爾薩斯定律的絕佳案例——印加人的解決方案不是殺了吃,而是剝奪部分女性人身自由,禁止其生育,和人口強製遷徙。

印加與阿茲特克這種極端人口控制手段,或許和它們的土地制度有關,這些社會始終沒有形成私人產權,土地皆由集體所有,個人難以積攢財富,只能被集體人口的增值耗盡。這樣,抵抗人口壓力以免剩餘被其耗盡的力量,就只剩下國家權力了。

如果他們沒有被脫離馬爾薩斯彈簧的歐洲人帶來的瘟疫滅亡,這些國家的領袖或許會真心認為,敢於決斷的滅霸,是這個世界的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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