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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收獲》長篇專號:無盡之夏

《收獲》長篇專號(秋卷)

5 September2018

《應物兄》李洱

《無盡之夏》蔡駿

《白紙紅字》程小瑩

400頁,35元

選讀3

我第一次看到聶老師眼裡的淚花。我沒忍住。我從屏風後衝出來,抓住她的胳膊,冰涼但柔軟。聶倩訝異地喊出我的名字。大堂裡的老外和服務生都向我側目而來。我拽著她衝出國際飯店的旋轉門。南京路的星空也在旋轉。旋轉門像人的命運,總在原地循環往複。每次穿過這道門的人都不同。唯獨不變的是旋轉門自己。

聶倩的男朋友也衝出旋轉門,氣勢洶洶來找我算账。聶倩貼著我的耳邊說:“快走啊!你打不過他的!”

1997年,我十六歲,尚是體重九十來斤、四肢纖細的瘦弱少年。這回是聶倩拽著我,一路狂奔到南京路對面。她的紅裙子,我的灰褲子,像非洲原野的黑夜被偷獵者追逐的兩隻小野獸。

一輛計程車在我面前停下。急刹車,我聽見輪胎與地面摩擦的刺耳聲。這個點已沒有公車,南京路上有許多計程車,幾乎都是桑塔納普通型,簡稱“普桑”,有黑色的,藍色的,白色的。只有這輛車是紅色的。聶倩拉開計程車後門坐進去。我卻手足無措。男朋友已穿過馬路。老師將我硬生生拉進後座,她還蠻有手勁的。

司機掛上擋,抬離合,踩油門,顫抖著躥上馬路。手排擋的震動讓我前仰後合。聶倩的男朋友隻摸到計程車的後屁股,跟著吃了一鼻子尾氣。他在南京路上破口大罵。我扒著後車窗,默默對他伸出中指。

“司機,請帶我們去……”聶倩報出我家地址,離她的宿舍很近,算是順路。計程車司機“嗯”了一聲,車子轉彎離開南京路。計價器開始打表。對面亮起一盞路燈。刺眼的光穿過車窗,照出一張蒼白而年輕的側臉。通過中央後照鏡,我看清了司機的正臉。他跟聶倩差不多年紀,五官端正而且乾淨。

這張臉讓我感到惡心。

很多人都以為我天生膽兒肥。其實恰好相反。我從不敢承認,我怕黑,我怕老鼠,我還怕鬼,我怕奇奇怪怪的人,我怕一切難以解釋的畫面和聲音。但我最怕的是深夜計程車司機。我本能地察覺到某種危險,從視網膜擴散到大腦皮層,再到毛細血管。我的胃裡難受,不可名狀的惡心,仿佛要把美式牛排嘔吐在車上。

我問老師,南京路上那麽多計程車,為什麽要選擇這輛車?她說自己穿一身紅色,只有這輛車是紅色的,大概是一種緣分,就像我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在我最不該出現的時間和地點。後半句話讓我無話可說,她已對我網開一面。

“你們在國際飯店喝咖啡嗎?”

車裡響起一個聲音。電台裡正在播報國際新聞,但不會提到國際飯店和咖啡。我看了看聶倩,聶倩又看了看前面,原來是計程車司機在說話。他的國語不太標準,但聲音很脆,像半夜餓了吃蘇打餅乾的感覺。

聶倩乾咳一聲:“哦,是啊,喝咖啡。”

年輕的司機問:“好喝嗎?”

“很不錯,”聶倩極不自然地笑,“美式咖啡。”

“帶著弟弟出來喝咖啡啊。”計程車司機沒完沒了,我想拿把皮搋子塞住他的嘴。

“我是他姐姐,剛過暑假,我帶他到南京路玩玩。”聶倩只能順著他的話來撒謊。如果如實回答,怕會引起某種邪惡的誤解。我很想戳穿這個謊言,但我忍住了。

“你的國語很標準啊,不是本地人吧。”

“我老家離這裡很遠呢。”聶倩把頭靠著窗玻璃,裝作很累的樣子。

司機從後照鏡裡看到了,便也不再多嘴。他調響電台音量,依然是香港回歸的新聞,全世界都在等待今晚。計程車突然加速,後坐力將我推到座椅上。離開南京路,上海的街頭空曠暗淡,寂寥落寞,像個被冷落的怨婦。唯有紅色普桑,一騎絕塵。電台插播天氣預報,香港今晚暴雨,卻不能阻擋市民們慶祝回歸的熱情。我幻想出一個豪雨傾缸,燈火燦爛的世界,米字旗與港英旗尚未降落,五星紅旗與紫荊花旗已經插上。數百萬人湧上街頭,觀賞維多利亞港的煙花,其中一個是我最好朋友的媽媽。電台天氣預報插播——今年第四號熱帶風暴“白鯨”正在菲律賓以東洋面生成,中央天氣台預計“白鯨”將升格為台風,影響我國東部地區。

“我七歲時,碰到超強台風在崇明島上登陸。”司機突然說話,他把電台音量調小了。

“你是崇明島人?”我忍不住問他,聯想到三小時前在美式牛排店裡的談話。

“嗯,島上農村很窮,好多人跟我一樣到上海來開計程車。”年輕的司機並不避諱,他的口音是崇明話,“那是1977年的夏天,崇明島東海岸圍墾大戰,我跟我媽去了幾天。我媽給工地上的知青和民工做飯,我天天到灘塗上捉螃蟹貝殼。有天清早,海灘上多了一頭大白鯨。”

“鯨魚?”

“嗯!全身雪白,好幾棟房子加起來都沒它大呢。成千上萬人到海邊看熱鬧。”計程車司機掌著方向盤說,“知青們都管它叫大白鯨。它還剩最後一口氣,許多海鳥飛來準備吃它的肉。誰都不知道那麽大的動物,怎麽會突然擱淺快死了呢?我聽說鯨魚也會有自殺的。有人說要把它送回大海。但這不可能,它是趁著長江口最大一次漲潮,擱淺在灘塗上的。知青們正在圍墾填海,要把大海推到幾公里外。全體知青開了個會,決定趕在大白鯨死以前,趕快殺了它吃肉。”

聶倩說太殘酷了吧。司機說沒辦法,島上日子太苦了,大家都想改善夥食呢。二十年前,鯨魚也不算保護動物。十幾個身強體壯的知青小夥子,用木棍綁上刀片做成長矛。大白鯨成了大刺蝟,鯨魚腦袋、眼睛、嘴巴、背脊、心髒、肚皮、尾巴甚至卵蛋上,全都插滿長矛……他的敘述相當冷靜,卻讓人身臨其境,十八九歲的少男少女們,渾身鮮血淋淋,猶如剛從娘胎裡爬出來。為了跟海鳥爭奪新鮮的鯨魚肉,知青們分成好幾個小組,有的負責切割鯨魚肉,有的負責鋸斷鯨魚骨頭,特別要切下鯨魚腦子,因為鯨腦油很珍貴。他們在鯨腦上挖洞,派個最勇敢的黨員鑽進去,將鯨腦油整個取出來。第二天,整片灘塗臭氣熏天,血水非但沒有流盡,還有更多海鳥來啄食腐肉。農場組建青年突擊隊,就地支起幾口大鐵鍋,將切成塊的鯨肉脂肪熬成油。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這種油價值很高,只要幾滴就能長期燃燒。我想起司馬遷《史記》裡說秦始皇陵地宮的鮫人魚膏,燃燒千年而不衰。知青們將數百公斤重的鯨油貢獻給國家建設四個現代化了。連續三天,崇明島東海岸濃煙滾滾。東海上吹來大風,令人作嘔的腥臭味從東到西席卷全島,還影響到寶山和浦東甚至外灘。最後,大白鯨只剩下個骨架。幾天后登陸的超強台風,便將它的遺跡清掃得一乾二淨……

聶倩對於這個故事頗為懷疑。小時候,我愛看趙忠祥解說的《動物世界》。最大的鯨魚是藍鯨。真正的白鯨生活在北極,沒有他說得那麽大。但我仍然覺得這個故事是真的。因為我聞到車廂裡飄著一股氣味,若有若無,但不臭,就像腐爛的梔子花。計程車在剛造好的南北高架下碰到紅燈。司機構掉電台,塞了一盒磁帶,響起粵語歌聲——

“人生路,美夢似路長。路裡風霜,風霜撲面乾。紅塵裡,美夢有幾多方向。找癡癡夢幻中心愛,路隨人茫茫……”

張國榮的《倩女幽魂》。聶倩的眼神微微一跳。“聶倩”跟“聶小倩”一字之差。她剛做班主任時,我們暗地裡叫她“聶小倩”。她的姿色,自然不能與王祖賢相提並論,但某些時候某種角度竟也神似,比如現在。車載音響出乎意料地好,某種立體聲環繞效果。也許我的耳朵出了幻覺。紅燈轉為綠燈,計程車載著寧采臣與聶小倩,向著蘭若寺飛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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