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十二時辰》讓觀眾打眼驚豔,細品有物,深思反芻更有一份獨一無二貫穿其中,這是屬於“十二時辰”特有的“中國況味”。
更新不過16集,豆瓣評分8.6,打分的8萬餘人中超過半數的觀眾給了五星,這部能打的國劇,“戰績”是上半年劇集市場的一抹絕對亮色。
在國內播出的同時,《長安十二時辰》登陸東南亞、北美地區,在Viki、Amazon和Youtube三大海外流媒體平台同步上線,首開華語劇付費播出模式,掀起又一波海外追劇熱潮。
為什麽是《長安十二時辰》?
好的影視作品,品評之道無非有三:皮相——光影、服化道、配樂等為故事錦上添花的元素;骨相——故事的脈絡走向和敘事節奏;神韻——故事的精神內核和文化底蘊。容色照人者隻入末流,骨肉豐盈者方入中等,三者俱佳、渾然一體者才為上等,而上等中最難得的上品還需要於三者之上皆能烙下自己獨有的風格。
毫無疑問,《長安十二時辰》確是這一份“最難得”。它用高級的質感、富於懸念的口吻講述了一個徹頭徹尾的中國故事:中國的美,中國的韻律,中國的俠之大者與名士風流。正是這一點“中國況味”讓所有的敘事不再浮於空中,而是找到了一片可扎根的沃土,並由此綻開一抹文化亮色。
中國式美學:大氣中有細膩,質樸中見瑰麗
看《長安十二時辰》的觀眾都會感歎,高級的劇就是能人一開場就覺得“高級”。
一個兩分鐘的長鏡頭,從微熹的天空緩緩搖下,撫過淺吟低唱的歌女,雜耍的藝人,密謀的野心家,又越過城樓,自上而下投射出一片坊市林立,熙熙攘攘的盛景,其中有火燒燈籠的警兆,又交代了上元開市的背景,畫面唯美古韻,內容扎實豐厚,交代乾脆利落,口吻不急不緩,氛圍山雨欲來,一出手就奠定了整部劇的審美基調——
大氣,但這種大氣不是揮毫潑墨的大寫意,而是以精微之筆觸摹寫一城、一朝盛況;瑰麗,但這種瑰麗不在金碧輝煌的豪奢,而在煙火人間中每一個人生活裡最司空見慣處閃爍的智慧之光。
故事以盛唐長安為背景。彼時,長安是中國古代、乃至全世界最大的城市,常駐人口達100-200萬,東西兩市108坊,來往胡商漢客,歌女酒保、販夫走卒不計其數,熱鬧非凡,是一座氣勢磅礴有十分“國際範兒”的大都市。
如今,“長安回望繡成堆”“萬國笙歌醉太平”“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詩詞中的盛景被十分用心地一筆一筆描畫進每一幀畫面裡。這種美,就如《清明上河圖》一樣,以嚴謹寫實見磅礴的萬千天氣。大到每一座坊市的結構布局、主要建築的風格風貌、人物的禮儀,小到吃什麽,用什麽,怎麽出門,怎麽消遣,男人衣上所繡何紋,女人頭上所帶何物,怎麽帶的簪子,怎麽梳的發髻,貼的什麽花鈿,套的什麽鎧甲……從大框架到小細節,無不經過細心考究、反覆推敲,有典可依,有據可循。
費時費力去考究這些,對一部劇而言意味著什麽?
一來是為了供以更優質的觀劇體驗。服化道光影音是一部劇的門面,是最先與觀眾發生接觸的地方,它們不僅決定了觀眾對一部劇質感的第一印象,更有助於推動觀者直接走入劇情。尤其是《長安十二時辰》的敘事,置身在一個大家耳熟能詳的朝代,通過詩詞、壁畫、文物,幾乎所有人都耳濡目染過這個朝代的美,此時讓劇作的布景背離觀者心中對盛唐的認知勢必會在情感上受到觀眾本能的抵觸,不利於同作品產生共鳴。
二來是為了影視作品理由具有的文化底色。任何一部影視作品的實質都是向廣闊閱聽人講一個故事,故事離不開生活,而文化就是生活。李必的子午簪、蓮花冠,張小敬大快朵頤的水盆羊肉、火晶柿子,薄荷葉就是唐朝的“綠箭口香糖”……交代清楚這些不是累贅,恰恰是對一時、一地的文化最直觀的白描。唐是中國歷史上藝術水準的一個高峰,而開元年間又是唐朝文化的極盛處,而這種“盛”恰恰體現在其對普通人生活的滲透上。這也是為什麽導演曹盾表示劇集希望還原的不是唐朝,而是還原一個唐朝人的一天,只有當創作者真正深入到當時、當地普通人的生活中去,把它變成真實的,螢幕上可以看到的影像,才能把唐朝真正的豐富展現給世界——不只是“講究”,是“自信”。
這段耳熟能詳的歷史文化之美,不再是文學作品裡籠統的溢美之詞,不再是壁畫上模糊的景象,博物館中老舊的器物,而是具象於每一套裝飾,每一把樂器,每一點花鈿,一磚一瓦甚至是每一個人的神情面貌上。毫不誇張地說,劇組對細節的把控實力碾壓國內絕大多數影視作品,這種匠心打磨,將唐時鼎盛的藝術水準可感可觸地帶到了觀眾的眼前。
中國式敘事: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許多網友盛讚《長安十二時辰》故事節奏“絕殺美劇”,在這之前,“像美劇”這個比方曾在很多作品上用過,但未必都具有足夠的說服力。
劇中,張小敬、李必保衛長安一路行來危機四伏,總有坦途翻為斷崖,讓人感覺所有人都在拖後腿,但細細想來每一處障礙看似“偶然”閃現背後都有其“必然”,每一個劇情點上又蜿蜒交錯出數條劇情線。比如狼衛首領曹破延脫逃後殺死的老人,原是靖安司背後靠山何執正的摯友,他的死為何老退出權力中心壓下了最後一根稻草;但他之所以清早在河邊遊蕩恰恰是由於何老得知聖人有意放權於林右相,心灰意冷與之徹夜大醉。熊火幫橫插一腳,原來是與張小敬的私人恩怨,這恩怨牽扯出張小敬前塵往事,以及一位重要女配聞染的身世,又成為張小敬從狼衛手中脫身的助力,這卻又導致熊火幫幫主、工部吏員封大倫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慫恿永王用張小敬的死囚身份做文章,這才有了新登場的小人元評事的戲份……
可以說,劇情是草蛇灰線,伏脈千里,環環相扣,前後呼應,這迥異於大多數懸疑劇的敘事風格——姑且稱作“榫卯型敘事”——固然讓人眼前一亮,但更考驗創作者對故事框架、格局、走向的把控能力。
通常而言,這種一“懸”到底的敘事往往有兩種劇作路徑:一是“珠串型敘事”,即整個大故事由一個個小的單元劇串聯而成,這種敘事模式勝在故事元素豐富,且省心省力,不用花心思構思故事的起承轉合,用得好了小高潮不斷,能夠持續刺激觀眾的好奇心和新鮮感;《長安十二時辰》挑戰的“榫卯型敘事”,顧名思義,故事整體的建構靠的是部件與部件之間凹凸相接,這種結構極為考驗段落與段落間承接的精細程度和貼合的嚴密程度,其核心概念就是“因果”。這也就注定了“榫卯型敘事”不會如“珠串型敘事”一樣存在大量“突然出現”的、遊離於主角劇情線之外的小故事,其中有名有姓的人物必有因有果有來龍去脈,但創作者需要有足夠的功底同時駕馭數條故事顯脈和隱脈的走向,悉心鋪墊線索,不能一味貪多求快,顧此失彼。
當然,《長安十二時辰》找到了自己的敘事節奏。
就既有播出來看,張小敬追擊狼衛與李必靖安司追查內鬼雙線並行,平均四十分鐘6個乃至以上的高潮點,劇情推進速度不可謂不快,畢竟要用48集的體量講一天之故事的確需要足夠扎實的內容。但更重要的是,是故事在緊張之餘仍願意花心思寫好“閑筆”。李必懷疑徐賓一路尾隨到了造紙坊,發現了徐賓苦思五年最終成型的新法造紙,斥之為不務正業,徐賓慷慨激昂的一番陳詞,歷數紙於民生、官事的大用,看似對劇情發展全無用處,甚至削弱了主要人物的為國為民的形象,但仍然令人動容。像這樣的“閑筆”,劇情中還有很多,它指向了一個王朝繁盛背後的腐朽,有微末者傾心竭力欲力挽狂瀾,隻換得上位者一句“癡人”,它或許給不了故事以刺激,但能讓劇情增添了歷史的厚重感,變得值得玩味。
張弛有度,牽心動魄,才是一個故事講述的極致,這種敘事的韻律,很難不讓人想到白居易筆下那曲傳唱千年的琵琶曲,有間關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也有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中國式英雄:居廟堂之高曰仁,處江湖之遠曰義
人物,當然是立故事之本。
文化的細節在服裝道具上得以還原致敬,但文化的神韻精髓最終要由人物來承載。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蘊含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範就是一個故事精神的核心指向。或者反過來說,人物就是為了故事靈魂神韻而存在的。
而《長安十二時辰》裡的人物,從兩種不同的角度還原了中國人對“英雄”最傳統的想象。在中國的語境裡,英雄逞的不是孤膽英雄式匹夫之勇,他們的作為背後往往都牽涉著更多人的生活與命運。
李必們是居廟堂之高的英雄。孔子說,仁是“己欲立而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它的至高處“聖德”是“博施於民而能濟眾”——或者說,最頂層的“仁”總是伴隨著相當的社會地位,對底層掙扎的張小敬們來說,這個字眼太過奢侈,但對於李必們而言,會眼入眾生,胸懷萬民。李必有這個心為仁,他渴望通過權力實現利國利民的抱負,並篤信著自己正為此拚殺,因此在張小敬以“為了你升官我不乾”為由斷然拒絕助他查案時,他仍能眼神堅毅堂堂正正地吼回去“我要做宰相!”因為宰相才能守天下百姓。李必眼中,上天賜予的家世、才學不是炫耀冶遊的資本,更意味著同等的責任,這是“仁”。
但自上而下的視角限制了李必們對國與民之所需的感同身受,讓他逐漸看不清“太子新政”究竟是手段還是目的,看不到他拚殺的戰果並不能回饋到他口口聲聲為著的對象身上去,這也注定了人物身上必然存在的矛盾:他聰慧、果斷,敢賭上一生官運仕途,讓張小敬全力施為救長安百姓,但他的一切籌謀盤算卻也脫不開“太子”立場,為一人謀,失之格局。
而張小敬們,恰好補充了李必們自上而下的“仁”的缺弊之處。他們不具備李必的優勢,聽不懂“空作昂藏一丈夫”的雄心壯志,他們每天接觸的都是最微不足道的同類,掙扎求存,為此可以諂媚逢迎,可以翻臉無情,可以狠毒辣拗絕五毒俱全,但他們也有著最質樸的堅持,就是“義”。
義是不負,它和忠最大的不同在於前者是平等的,後者不是。檀琪聽令於李必,唯公子之命是從,因為張小敬的尊重和信任報以同等的認可和追隨。
義不是俠,它比“俠”重,最極致處在於抉擇,大義與小義的取捨間,人物的價值和信仰往往會機甲狂潮出最美的張力。張小敬應城下救長安闔城百姓的使命,為了保證最微不足道的人能夠過著習以為常的生活,張小敬挫碎了自己的堅持,出賣小乙,出賣不良人的義氣,換得狼衛的情報。
某種意義上,這部劇是雙視角的,居廟堂之高仁與處江湖之遠的義,兩條精神脈絡交織出的,是中華最傳統最質樸的願景:“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