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汙名與英雄:iG,王思聰,以及不被承認的青春

中國的電子競技冠軍,從未像iG奪冠這樣備受矚目。在他們備受矚目的背後,是一段艱難的歷史。

文 |隗延章

頭圖來源 |視覺中國

“我們戰隊的成員,打職業比賽前,在學校的學習成績都很好。”上海世貿濱江花園的iG電子競技俱樂部中,戰隊經理蘇小落靠在牆上,對《中國新聞周刊》強調這一點。30分鐘前,iG俱樂部的選手Baolan,在同一個房間中對記者說,他離開學校那會兒,成績在全班是倒數。

誰會去在意一個光彩奪目的電競世界冠軍初中時的學習成績呢?很多電競行業的從業者在意。他們擔心自己戰隊的成員曾經成績不好這一點,再一次被人提起,這種謹慎的態度成為了很多玩家的本能。

iG奪冠那一刻,很多網友稱,自己不被理解的青春此刻終於被正名。事實上,迄今為止,遊戲作為一種單純的娛樂,那些偶然的認可,只有在將遊戲從娛樂屬性中剝離出來,披上“教育”或“體育”的外衣的時刻才能擁有。

這次iG奪冠,權威媒體的一則評論先是表示祝賀,隨之對“電競”和“電子遊戲”兩個概念進行切割,提醒讀者“電子競技”和“電子遊戲”不一樣,後者依然是要防止“沉迷”的事物。

“我覺得遊戲就是一種娛樂。由於社會將它視作洪水猛獸,一些同行會將遊戲和教育、體育等比較正面的概念打包在一起宣傳。但實際上,如果從中立的角度看,你賦予遊戲那麽多意義,其實反而說明你認同了那些對遊戲汙名化的言論。”知名遊戲媒體《遊研社》的創始人楚雲帆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成功之路

“讓大家明白電子競技不是鴉片,讓大家可以用正常的眼光來看這個事情,不希望我們變成一個邊緣的市場。”iG戰隊經理蘇小落在接受一家遊戲媒體的採訪時,這樣轉述王思聰對電競行業的願景。

2011年8月2日凌晨,王思聰在一則微博中宣布:強勢進入,整合電競。之後,他收購瀕臨解散的CCM戰隊,將其更名為iG。一位電競行業從業者說,王思聰將旗下選手的收入提高一倍,在他的帶動下,國內電競選手的收入大幅提高。

王思聰入場電競行業時,這個行業已顯露出漸漸成熟的跡象。那些早年因禁令而無法在電視播出的遊戲節目,成為了優酷等影片網站的寵兒。騰訊等互聯網巨頭,也成為了電競賽事的幕後操盤者,近年《英雄聯盟》最有影響力的比賽,幾乎都是由騰訊主辦。

那時還在哈爾濱經營律所的蘇小落,也嗅到電子競技行業即將騰飛的氣味。一次他在YY平台解說遊戲,結識了iG俱樂部的高層,對方邀請他來上海從事電競行業。他沒怎麽猶豫,便放棄了從事多年的傳統行業,來到上海。

在蘇小落看來,2014年到2017年之間,iG一直在做“填空題”。所謂填空題是指參照韓國,將國內電子競技產業所缺少的內容一一補上,比如學習韓國戰隊穩健的運營式打法,以及為選手配備專門的健身教練和心理谘詢師。

2012年,如今的世界冠軍Baolan還只是江西鷹潭一所初中的學生,本名叫做王柳羿。他坐在教室後排,由於近視,看不清遙遠的黑板,有時只能在課堂上睡覺。

他是一個沉默的小孩,每天唯一說話的對象是他的同桌。校園裡的孩子,總是自然而然地劃分為好學生圈子、壞學生圈子。Baolan說,他不想成為壞孩子,不想和壞學生圈子接觸,但由於成績在班級裡是倒數,也融不進好學生圈子。

更早的時候,他還不是這樣。他在上小學時,成績一直是班級前5名,受老師、同學的歡迎。那時,他的零花錢多於同齡人,常在周五下午大掃除結束之後,去網咖玩遊戲。他們一起玩網頁遊戲時,同學的遊戲裝備多是由他花錢購買的。

今年11月15日,在上海的iG電子競技俱樂部,Baolan坐在自己房間的床上,抱著一隻紅色的企鵝玩偶說,“我覺得自己從小的性格,就有一種‘輔助’性格,喜歡幫助別人。我是那種如果自己有15塊錢,會借給同學14塊的人,自己隻留一塊坐公車的錢。”

最初,他開始玩《英雄聯盟》的時候,玩得不算好,段位在白銀和黃金之間搖擺,這在這款遊戲的段位中不過屬於倒數第二和第三級。那時,他的ID也不叫Baolan,而是一串非主流符號。

直到他見到選手Madlife的遊戲影片。Madlife是一名韓國輔助選手,他的影片讓Baolan驚訝,“輔助也能打得這麽好”。他身邊的遊戲少年們,很少有人願意玩輔助。對於一局《英雄聯盟》遊戲來說,輔助的作用更多是幫助別的選手,不能彰顯個人英雄主義。

之後,Baolan開始玩起輔助的位置。他隻用了兩周,將段位從鉑金打到鑽石,隨即升至王者——遊戲中的最高級別。極少玩家能抵達這個段位。Baolan成為世界冠軍之後,一位他的校友在百度貼吧中回憶,“那時聽說我們學校有一個人是王者,我一點都不信,現在才知道他是Baolan”。

Baolan打進王者段位之後,系統自動分配給玩家的對手中,很多已經是職業玩家。在一次遊戲結束之後,一位天津的職業選手問Baolan,“我們戰隊缺一個輔助,你來不來?”

在同學、老師眼中沉默寡言的Baolan,幾乎立刻做出決定,去往天津做職業選手。他沒有和任何同學商量這件事,“那時隱約還是覺得,做職業選手、打遊戲,是一件挺不光彩的事情。”這也與他內向的性格有關,在成為世界冠軍之後,他仍然說,“自己沒有什麽知心朋友”。

他只和母親講了這件事。起初,母親沒同意。一周之後,母親還是答應了。他和母親一起坐上了去天津的飛機,這一年,Baolan 15歲。

Baolan的母親相比多數家長都更開明,Baolan小學時,母親曾開車載著Baolan和他的同學去網咖。

並非每個家長都能這樣。蘇小落在招聘戰隊成員時,有時需要和選手、選手的家長坐在一起談。相比說服選手加入,更難也更重要的是得到家長的應允。不過,隨著電子競技選手近年收入的飆升,事情開始變得容易。

Baolan在天津的俱樂部很快解散,之後他又輾轉了多個俱樂部打TGA比賽。這段日子裡,他的比賽成績難稱滿意。TGA是《英雄聯盟》的一個較低級別的比賽,戰隊選手水準參差不齊。Baolan作為一個輔助選手,如果隊友水準不行,即便他的水準很高,也很難在比賽中力挽狂瀾。

意識到這一點時,Baolan很快又做出了一個決定。他和當時的戰隊老闆說,他要去LPL打比賽,希望對方介紹相關戰隊,否則就辭職。LPL是國內最高級別的《英雄聯盟》賽事。這頗能體現Baolan的性格特點,雖然平時內向、柔弱,但在需要做出重要決定時,總是迅速而果決。

之後的故事已經盡人皆知。Baolan加入了iG俱樂部,並在兩年之後,他以iG俱樂部輔助的身份,參與拿下了2018年S賽的世界冠軍。S賽是《英雄聯盟》多個全球性比賽中,含金量最高的比賽。

iG奪冠那天,消息迅速成為微博熱搜,在朋友圈刷屏。俱樂部的一舉一動備受關注:王思聰在微博慶祝iG奪冠的抽獎活動,讓微博一度癱瘓;iG慶功宴的抽獎活動中,一等獎是價值400萬的阿斯頓馬丁;Baolan要離開iG,王思聰挽留Baolan……

中國的電子競技冠軍,從未像iG奪冠這樣備受矚目。在他們備受矚目的背後,是一段艱難的歷史。尤其是,更早出現的那些遊戲高手們,遠沒有這樣幸運。

街機一代

“覺得自己生不逢時。我打街機那會兒,也打得那麽好,怎麽沒有這樣的俱樂部和比賽呢?”程龍對《中國新聞周刊》回憶他得知iG奪冠時的感受。那天,他正站在武漢地鐵4號線擁擠的車廂中,趕往30分鐘車程外的一家化工企業,推銷理財產品。

如今,35歲的程龍白天在銀行工作,晚上在家直播打遊戲。他的精力遠不如少年時,打起遊戲來有些吃力,而20年前,他還是國內街機格鬥遊戲圈的名人。

31年前,1987年武漢街頭的一家遊戲廳中,4歲的程龍被媽媽抱在懷裡,打了一局射擊遊戲。這是他對於電子遊戲最早的記憶。

日本攝影師秋山亮二在《你好小朋友》中,記錄了中國70後一代的童年圖景:摸魚、捉迷藏、乘卡車郊遊、公園劃船、扮演小兔子比賽。到了程龍童年所處80年代末,街機遊戲廳這一前所未有的娛樂場所出現在兒童的世界中。80後,成為中國伴生電子遊戲長大的第一代。

小學時,程龍成為了街機遊戲廳的常客。有時,校長會去遊戲廳抓學生,程龍被抓到過幾次,每次都會被通報批評,偶爾會被請家長。如今,程龍回憶說,他被通報批評那一刻,心裡會自責,但很快,對遊戲的向往壓過自責,放學之後,他又會去往遊戲廳。程龍為躲避學校老師和校長的“抓捕”,常去一個位置隱蔽的遊戲廳。這一代人就這樣在壓力的縫隙中追求著隱秘的快樂。

那時,在很多人看來,遊戲廳是危險場所。《人民日報》編輯部曾收到一封廣西家長的來信,信中稱,自己的孩子 “從 1993 年涉足街上的電子遊戲室後,就像著了魔、吸了毒一樣上了癮,時常曠課、撒謊、偷竊”。最後,家長悲憤地呼籲“有關部門要下決心下力氣管好電子遊戲室”。

在北京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助理教授王洪喆眼中,人們對遊戲廳抗拒,折射的是中國社會轉型期特有的焦慮。彼時,計劃經濟尚未完全退場,市場經濟已然來臨。人們對於下一代的階層流動有巨大焦慮,一切與有助於階層躍升的“教育”對立的“娛樂”都會引起恐慌。

1994 年,一款名為小霸王學習機的產品熱賣中國。這是一種特有的中國式行銷,所有人都知道那不過是一款遊戲機,但它必須把自己打上一個莫名其妙的“學習機”的名字。這款產品的廣告詞是“望子成龍小霸王”,宣傳定位是“中英文電腦學習機”。實際上,它的功能只能用來玩插卡的電子遊戲。它在改換名稱之後,得以在家庭中獲得合法性。

儘管在社會輿論中遊戲廳是一個危險的地方,但它作為一個娛樂場所的天然吸引力,依然讓學生趨之若鶩。

少年程龍逐漸成為遊戲廳中的佼佼者,擅長格鬥遊戲。1994年,《拳皇》系列遊戲風靡之後,程龍去遊戲廳的時候,老闆會贈送他遊戲幣,偶爾還給他買飲料。對於遊戲廳老闆來說,一場格鬥遊戲持續時間越短,他賺得越多。程龍在與旁人對戰時,能快速結束一場戰鬥。讓對手不得不買更多的遊戲幣。

1997年的一天,程龍去武漢紫光路上的江北遊戲廳時,見到正舉辦“金字塔”杯遊戲比賽。他從下午1點打到天黑,將所有對手一一擊敗,獲得第一名。之後,父母對他打遊戲不再反對。他們對兒子未來的模糊想象中,程龍或許可以靠打遊戲混出名堂。一項純粹的娛樂活動,在變為可能的前途的那一瞬,終於得到了程龍父母的允許。

之後兩年,網咖慢慢興起,程龍在《拳皇》為主題的BBS上,結識了全國各地的玩家。有時,他們會去到對方的城市,線下約戰。程龍總是贏。約戰時,有人用DV拍攝約戰現場的影片,傳至互聯網,使程龍在國內街機玩家中聲名鵲起。那時,程龍不會知道,20年後,有人就是憑借遊戲直播可以每年獲利數千萬。當時的他,從網上看到對自己技術的讚歎已然由衷滿足。

但那時他沒法靠打遊戲為生。有時,程龍會收到一些他打遊戲的錄像的版權費。有時,他給遊戲雜誌寫攻略,能掙點稿費。更多的時候,在旁人眼中,他不過就是一個高職畢業生,要在快餐店、服裝店打零工。

那時,世界對他的評價極度分裂。世俗意義上,他不是一個成功者,甚至有些落魄。而在街機遊戲玩家的小圈子中,他被視為一個傳奇人物。

網咖男孩

1997年,成都一位叫孟陽的14歲少年第一次走進網咖。他的母親不像多數家長一樣反對孩子打遊戲,而是支持他,“只要他不再接觸社會上不三不四的人,只要我知道每天他在哪裡,我就放心了”。他的母親這樣說。

孟陽生活在一個特殊的家庭,父親在他10歲時入獄,他與母親相依為命。最難的日子,兩人一天的生活費只有1.5元。他們吃的大米和蔬菜靠人接濟。早晨,用5毛錢買雞蛋,晚上,菜市場將要關門時,用1元買“收刀肉”——菜市場賣不掉擔心變質的剩肉。

12歲,孟陽進入初中,班主任斥責他“有其父必有其子”。他初二輟學,後與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打架、惹事。某種程度上講,是遊戲拯救了他,當他走進網咖之後,他開始將打架的好勝心投射到遊戲中。一天,他在報刊亭買了一本《家用電腦與遊戲》,了解到日後改變他命運的《雷神之錘》。相比市面上當時流行的其他遊戲,這款遊戲的節奏感、對抗性更強。

1999年,孟陽的一位朋友在《電腦商情報》見到了一則《雷神之錘3》的比賽通知。只需要交5元錢,便可參加。他勸孟陽去。孟陽很怯場,覺得自己打不過那些高手,但拗不過對方勸說,最終參賽。

比賽那天,孟陽很快通過了預選賽,複賽上,又連續擊敗了幾個當時在成都頗有名氣的專業戰隊,獲得第二名,獎品是一塊價值1200元的intel顯卡。他在領獎台和冠軍握手的那一刻,手心全是汗。

2001年,他接到北京華彩軟體的邀請,希望他做一個類似於遊戲客服的工作,工資2000元,沒有三險一金。孟陽告別母親,踏上前往北京的火車。他想著,北京有更多電競比賽。他可以白天做客服,其余時間訓練遊戲。

這一年國慶假期,孟陽在公司連續訓練5天5夜,累了,抽2.5元一盒的都寶煙;困了,在辦公室的枕頭上趴一會兒。他強化了很多遊戲關鍵環節的訓練,比如:為了在對戰中掌握先機,他會記住遊戲中所有物品的出現時間。他只能憑借自己的想法訓練自己,那時候沒什麽專業人士可以幫助他。

國慶節後的第13天,他在2001年WCG(世界電子競技大賽)中獲得《雷神之錘3》中國冠軍,賺到平生最大一筆錢:獎金3萬元。一年後,他又獲得WCG該項目的中國冠軍,並在韓國總決賽中打進世界4強。這是當時中國選手在《雷神之錘3》項目上的最好成績。

21世紀的最初10年,WCG在中國遊戲玩家中是地位最高的電子競技比賽,被視為“電子競技奧運會”,該賽事由韓國國際電子行銷公司主辦,2006年之後,由微軟、三星公司提供讚助。

兩年職業選手的生涯,孟陽賺了大概5萬塊錢,改善了他和母親的生活。如今看來,5萬元不值一提,但在當年,這是一個國內頂級電競選手才能拿到的最高收入。

一年之後,《雷神之錘3》已經過氣,流行的遊戲變為《CS》和《星海爭霸》,孟陽陷入無比賽可打的窘境,只能回到成都,輾轉於國企、傳媒公司之間,賴以謀生。

和孟陽同時代的遊戲玩家還有李曉峰,他剛經歷失敗的中考,被父親走後門送到洛陽醫專。他的父親希望他做一名醫生,而他卻將全部精力和零花錢,都用來打《星海爭霸》。他每天傍晚趕去網咖,用名為sky的ID在網上練習《星海爭霸》一整夜。清晨,他回學校前,用兜裡的一塊錢買10個水煎包。

一年之後,李曉峰第一次離開河南省去西安參加比賽。他只打了3輪,就被一個不知名的玩家淘汰。折返洛陽那天,他火車票丟了,工作人員奚落了他一番。回程的火車上,他想了一路“我究竟適合不適合電競”。

而距離河南洛陽700多公里的重慶,18歲的卞正偉已經失業一年。他4歲踢足球,高中加入重慶紅岩球隊,成為一名職業球員。一年前,重慶紅岩被降為乙級、隨即解散,卞正偉只能幫一些企業踢踢野球。

他成長在重慶發電廠家屬區。球隊解散,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他沒有參照系。

2001年7月的一天,卞正偉在網咖打了人生中第一局《CS》,3D遊戲的眩暈,加上沒有調滑鼠的靈敏度,他當場吐了。幾天后,他繼續玩起了這款遊戲,給自己起的ID叫Alex。只不過,那時他沒想過以後能靠它為生,只是用打遊戲的方式打發無球可踢時的大把時間。

短暫的春天

孟陽坐上駛向北京的火車那一刻,程龍已經有一年沒有打街機了,日子過得百無聊賴。一年前,一場針對遊戲廳的整頓運動之後,市內全部遊戲廳停止營業。

2000年6月,國務院辦公廳轉發了文化部等7部門的《關於開展電子遊戲經營場所專項治理的意見》,一場針對電子遊戲聲勢浩大的討伐隨即開啟。最直觀的影響是大量遊戲廳停業。在“停止發展,逐步取消”的方針下,3個月內國內遊戲廳數量迅速從10萬多家迅速縮減至3.6萬家,一年之後,這一數字降至1萬家。所有學校附近200米內的遊戲廳不再存在。

除了針對遊戲廳這一空間的整頓外,上述檔案還禁止了電子遊戲機的製造、銷售與進口。從這之後,一個在中國內地生活的人想擁有一台家用遊戲機,只能去買走私進來的水貨。需求注定無法被徹底澆滅,強大的對於遊戲機的需求時常變換方式和政策博弈。一些商家也會用強調遊戲機播放音樂、影片等功能,規避掉遊戲機的遊戲屬性的方式銷售。

程龍重新走進遊戲廳已經是一年後。那時,過去常一起在遊戲廳打遊戲的朋友,開始淡出遊戲廳,轉去網咖。有人建議程龍去打《星海爭霸》,沒準更有前途,他拒絕了。

“打街機,你打得好,有人給你鼓掌、歡呼,在網咖打星際、CS,我覺得比較孤獨。”多年之後,程龍對《中國新聞周刊》這樣解釋他的選擇。只不過,那時他還不知道,10年之後,他將品嚐街機時代逝去的落寞,一度很受傷,有4年不再碰任何遊戲。

2002年,卞正偉和朋友業餘組建的戰隊獲得了WCG重慶賽區冠軍。去北京參加決賽時,第一輪就被淘汰。但這次北京之行,他了解到國內有一種職業叫做電競選手。這個前甲B球員,似乎突然明白,就如同自己當年踢球可以作為職業,而電子遊戲如今也可以成為職業,他自己或許會找到新的賽場。

機會很快到來,當年6月,北京的Devil戰隊邀請他加入,包吃住,月薪1200元。他還未趕往北京時,一則新聞出現在各大媒體:2002年6月16日凌晨2:40,北京藍極速網咖發生大火,25人死亡,12人受傷。

不久,北京市全部網咖停業整頓,市內最大的飛宇網咖停業一年。全國各地也掀起網咖整頓風暴。

根據北京市警察機構統計,當年北京市有網咖2400余家,其中手續不全的便有2200余家,黑網咖佔比90%之多。時任廣州大學人文學院副院長劉曉明稱,正是由於政府對網咖繁雜的審批手續,才催生出大量“黑網咖”。如果不簡化網咖審批手續,只是在運動式執法中強行讓網咖停業,在市場需求不斷增加的大環境下,只會將更多的網咖經營者逼入非法的境地,更加難以監管。

受藍極速火災影響,卞正偉推遲了赴京時間,12月才到達北京。那時,北京市網咖還是沒有恢復營業。他和戰隊成員,只能在一間位於地下室的黑網咖訓練。他訓練的黑網咖人很多,也很吵鬧,“但有機器給我們訓練,我們就很滿足了”。

2003年,網咖恢復營業不久,SARS又肆虐京城。卞正偉的3名隊友回了重慶,後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繼續打電競。那時電子競技的收入實在不高。那年,北京市人均工資2003元,電競選手卞正偉的月收入是1200元。

但卞正偉沒有回重慶,“我要保留職業機會,回去就什麽都沒有了,只能華山一條路打過去。”多年後,卞正偉這樣對《中國新聞周刊》說。他住在北京二炮醫院附近,窗外的北京二環路上,一輛車也沒有,這座城市從未這樣空蕩。每天,他在房間看電視,或與其他留在北京的隊員打牌。

SARS快要結束的時候,一則消息讓很多電競從業者覺得“行業春天將至”。5月,國家體育總局宣布,將電子競技設為第99個體育項目。那時,一些衛視也已經有了遊戲節目,其中最知名的節目是CCTV5由段暄主持的《電子競技世界》。

遊戲賽事在央視播出,對於行業發展至關重要。彼時,電子競技最發達的韓國,遊戲賽事在電視轉播吸引大量觀眾,知名電子競技選手有明星一樣的關注度,三星、大韓航空、現代等大企業因此願意讚助賽事。

打《CS》至少需要5個人的團隊,SARS結束之後,Devil戰隊人手不夠。卞正偉得知另一個名為United的戰隊也缺人。兩個戰隊商量之後,決定合並為Devil*United戰隊,參加2003年的WCG。

這一支臨時組建的戰隊,獲得了當年的WCG中國冠軍,之後在韓國總決賽進入世界8強。這次比賽被CCTV5的《電子競技世界》跟拍,卞正偉在家鄉的母親在電視上見到了他,覺得很有面子。之前,他的母親不願聽他講打電競的事情。在中央電視台上見到兒子之後,他的母親終於認可了他的工作。

2003年,電競從業者眼中的春天,最終被證實只是短暫的。2004年4月12日,廣電總局下發《關於禁止播出電腦網絡遊戲類節目的通知》,要求各級廣播電視機構不得播出網絡遊戲節目。

如果說1995年的小霸王遊戲機是將遊戲捆綁在教育的概念上,得以進入主流世界。電子競技的從業者則嘗試將遊戲捆綁在體育的概念進入主流。這種方式不總是有用。段暄主持的《電子競技世界》被停播之後,節目組用節目屬於“體育競技類節目”,不屬於“電腦遊戲類”的說法,爭取能繼續播出,但最終沒有通過。

電視遊戲節目被禁之後,遊戲玩家失去了主要的發聲管道,他們從此變成了不斷被外界定義,卻只能沉默的人群。

與禁令同時出現的是救助網癮少年的浪潮。陶巨集開、楊永信等日後飽受爭議的所謂戒網癮專家,從此陸續登上歷史舞台。只不過,那時他們的出現還未引起太多爭議,反而,一些家長將他們視為救世主。

夏威夷大學人類學系龔雁達(Alex Golub)與龍梅若(Kate Lingley)在 一篇論文中指出:人們對“網絡成癮”的焦慮,折射出中國在試圖融入全球體系時暴露出來的敏感與脆弱,其面臨的種種問題包括—— 原先的道德秩序遭受衝擊,社會關係逐漸 “醫療化”,頗為時尚但未獲認可的新式媒介日益崛起,作為生活方式的消費主義大行其道,家庭結構的變遷以及育兒困境。

輝煌時刻

孟陽在2004年加入上海5E俱樂部,重新做回職業選手。一位朋友告訴他,北京將舉辦一場電子競技大賽,項目是《毀滅戰士3》,獎金100萬美元。孟陽不相信獎金能有這麽高,後來,他通過北京的朋友確認獎金是100萬元人民幣,終於有些信了。

但在那時,他還從未玩過《毀滅戰士3》這款遊戲。他唯一的優勢,是他曾經獲得WCG中國冠軍的《雷神之錘3》和這款遊戲是同一出品公司,兩者打法有很多相似之處。在賽前沒多久,他才拿到《毀滅戰士3》這款遊戲,倉促地訓練了一段時間。

10月,比賽正式開始,地點在北京長城,名為“升技Fatal1ty長城DOOM3百萬挑戰賽”。他僅用15分鐘,便以25:8的大比分優勢,戰勝被稱為美國射擊遊戲第一人的“Fatal1ty”,贏得100萬元獎金。在當年,北京四環的房子每平方米只有6000元左右。

這場比賽並非是WCG等世界知名賽事,而是由一家台灣硬體公司“升技公司”主辦的比賽。那時,除了WCG之外,很多賽事由民間各類公司舉辦,常出現賽事舉辦之後,主辦方跑路,不發放獎金的情況。孟陽在這次百萬獎金比賽獲獎一星期之後,打電話給母親,讓其查看銀行卡,母親說“前面一個8,後面很多個0”。獎金稅後是80餘萬元已經到账。

孟陽回成都用獎金給母親買了兩套房,給自己花了300元錢買了一條褲子、一雙鞋子,一條皮帶,留下一萬元請哥們吃飯,另外,包了一萬元的紅包給一位為他帶來大賽機遇的朋友,剩餘的錢,上交給了母親。這個曾經人們眼中的不良少年,在獲得物質成功之後,展現出了孝順的一面。

兩個月後,孟陽又在美國達拉斯舉辦的CPL2004冬季錦標賽《毀滅戰士3》項目的全球總決賽中,成為世界冠軍,次年,又在WEG master(大師賽)獲得世界冠軍。CPL是由Angel Munoz1997年在美國創立,與WCG、ESWC並稱為電子競技世界三大賽事。這一次,他真正證明了自己的能力。

卞正偉、李曉峰也相繼獲得世界冠軍。2005年,卞正偉所在的wNv戰隊拿到中國CS在WEG上的第一個世界冠軍。李曉峰在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後,在2005年、2006年的WCG上,成為中國唯一連續兩年獲得WCG世界冠軍的選手。

WEG是繼WCG之後又一項由韓國打造的國際頂級電競賽事。其主辦方是韓國最專業的遊戲電視媒體Ongamenet。比賽全程由 Ongamenet獨家轉播,在國際上被譽為繼WCG、ESWC、CPL之後的第四大電子競技賽事。

對街機高手程龍來說,他當年面臨的是遊戲玩家群體和世俗世界截然不同的評價。而在卞正偉、李曉峰、孟陽這一代,兩個世界間的裂縫出現了彌合的跡象。2007年,中國遊戲玩家已經有1.4億人。他們是這些人眼中受到矚目的明星。圈子之外,由於媒體對他們勝利的報導,也讓他們獲得更多世俗意義上的認可。

2008年,李曉峰成為北京奧運火炬手。這個具有象徵意義的身份,讓很多人認為電子競技似乎已經逐漸擺脫汙名,迎來真正的轉機,實際卻沒有如此順遂。由於衛視播放遊戲節目的禁令始終未解除,電子競技一直沒有形成完整的產業鏈,靠企業時有時無的讚助為生。隨著金融危機到來,企業縮減讚助費用,大量遊戲俱樂部倒閉。

隨著一些電競明星的崛起,遊戲在大眾心中畢竟被逐漸正名。2006年,孟陽、李曉峰、卞正偉三人登上了《魯豫有約》。儘管節目中陳魯豫反覆提醒電視機前的孩子“不要向他們學習”,這次節目還是讓很多人了解到了電子競技。

發軔於2004年的網戒產業,也被媒體爆出存在電擊、毆打學員等問題。也是這一年,衛生部明確否認將 “網癮”當作一種疾病,隻將其稱作 “網絡使用不當”,並禁止損毀性外科手術,禁止通過限制人身自由、體罰等方式進行乾預、治療。

一些遊戲玩家已經長大成人,他們開始反擊。其中代表是一部叫做《網癮戰爭》的短片。這部短片由《魔獸世界》知名玩家“性感玉米”創作劇本,請網友在遊戲中進行表演、配音。影片借遊戲角色之口控訴戒網癮專家,“憑什麽我們就不能擁有5毛錢一小時的廉價娛樂?”

官方的態度也所有轉向。2013年,一則《關於允許內外資企業從事遊戲遊藝設備生產和銷售的通知》,距離2000年遊戲機禁令過後的第13個年頭,遊戲機終於在上海自貿區試水解禁。

又過了兩年,國內遊戲機市場全面解禁,但在此時,卞正偉、孟陽、李曉峰最輝煌的時代也已經過去。

90後新一代

李曉峰在2006年連續兩年獲得WCG世界冠軍時,湖南湘潭的禹景曦在校門口的報刊亭上,買了一本《電子競技》雜誌,他在上面見到了李曉峰的報導。從這一刻起,他萌生了想要成為電子競技職業選手的想法。多年之後,他成為了知名《英雄聯盟》選手Misaya若風。

只不過,那個時候,絕大多數家長依然反對自己的孩子打遊戲。若風的父母也一樣。他的父親是一名大學教授,母親是英語老師,在他們給若風的職業規劃中,希望他上大學,學新聞學,當一名編輯或記者。

但若風熱愛的是遊戲、足球和文學,討厭學校。李曉峰成為奧運火炬手那年,若風退了學。父母怕他離家出走,給他買了台電腦。很多天,他關在房間中玩《Dota2》,每天隻睡2~3個小時。他想向父母證明,他的選擇是對的。

那段時間,一位網友稱自己在組建戰隊,邀請若風去。若風帶著1000元壓歲錢,去了武漢。在武漢,網友說需要交房租,若風將錢借給了網友,網友便消失了。最後,他只能到處借錢才能回家。

之後他又輾轉了兩個戰隊,但均沒什麽滿意的成績。遊戲之路的失敗,促成了他與父母的和解。他回到湖南湘潭,決定考大學。高考前,他和父母約定:大學之後,父母允許他打電子競技。最終,他考入了湖南大眾傳媒學院新聞系專科,這個專業是母親替他報的。

大學期間,他接觸到《英雄聯盟》。他為了參加騰訊舉辦的TGA比賽,每天在網上訓練,一個月打到國服前30名,最後在線上贏了所有的隊伍。可惜TGA線下總決賽的時候,他們輸給了戰隊Ehome。

不過,這也讓他獲得了關注。WE俱樂部的經理King與他多次溝通之後,邀他加入了WE電子競技俱樂部,成為《英雄聯盟》職業選手。那時,若風和隊友們為了提高水準,每天晚上12點到第二天中午12點,在美國的伺服器上和國外的隊伍練習。

努力漸漸獲得回報。2012年12月3日,若風作為隊長,帶隊獲得IPL5世界冠軍,這是中國在英雄聯盟項目上獲得的第一個世界冠軍。IPL是由美國媒體和評論網站IGN公司主辦的電子競技大賽。

一年之後,若風退役。他在做職業選手時,年收入20萬~30萬元。他收入變多是在退役之後。退役之初,他開了淘寶店,賣電子設備,最多的時候一個月銷售額能達到幾百萬元。

2014年直播行業的興起,他開始做遊戲主播。作為一個前《英雄聯盟》世界冠軍,他有大量的粉絲,直播的收入“非常豐厚”。這一年起,這些電競明星,獲得了變現管道,開始同時擁有圈子內玩家的矚目和世俗意義上的成功。

然而,遊戲作為娛樂本身並未得到正名,但像本世紀初那樣,對遊戲壓倒性的批判再也無法重現。在焦慮的家長、強勢的主流話語、可疑的網癮教授的多重擠壓下,20多年來,遊戲玩家還是成長為一個龐大的群體。到2017年上半年,中國遊戲用戶規模達5.07億人。

即便一度有4年不再打遊戲,街機高手程龍也在2014年直播行業興起之後,在網上做遊戲直播,每年能賺50多萬元。

卞正偉、孟陽、李曉峰這樣曾經備受矚目的電競明星,如今也活躍在遊戲界,卞正偉現在是《絕地求生》的賽事解說,喜歡自稱“老帥哥”,有時,在解說中,他會調侃自己當年做電競選手時微薄的收入;李曉峰經營遊戲外設公司,晚上做直播;孟陽現在在騰訊做遊戲策劃,他也會在業餘時間直播打遊戲,被年輕的網友們尊稱為遊戲界的“上古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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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編輯:武昭含 審校:楊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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