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底河北日化重鎮：5元一瓶"藍月亮" 最值錢的是瓶子

　　【調查】在河北日化重鎮，每天有數以萬計瓶的山寨洗衣液流向市場

　　這裡是“名貓”洗衣粉、“清飛揚”洗發水等秘密的源頭。

製作洗滌用品的原料。攝影：崔梁凡

　　作者|趙曉娟、崔梁凡

　　編輯|許悅

　　自石家莊往東驅車70公里就可進入深澤縣境內，跨過滹沱河南岸，便是一條東西向馬路，分布著方元村、耿莊村、魏村三個村莊，從沿街開設的香料鋪子、包裝製版商鋪、日化產品代加工和銷售等門面也大致猜得出來這三個村莊的主要產業——一位香料批發商稱之為“日化產業基地”，循著略微刺鼻的味道也可以推測，生產者都隱藏於這條馬路縱向連接的許多小巷子中，“規模大的在耿莊，那兒最多”，一名香精原料店老闆稱，但具體到底有幾十家，村莊裡大多數人對此諱莫如深。

聚集著大量洗滌用品作坊的耿莊，化工原料刺鼻，當地人稱，下雨時地上都能起泡。攝影：崔梁凡

　　5元一瓶“藍月亮”，最值錢的是瓶子

　　“公開的秘密。”兩位村民都對界面新聞記者說過同樣的話，他們說的是這裡的假貨，以洗衣液、洗衣粉、洗手液、洗潔精等清潔類日化用品為主，多數村民從事著與此相關的工作，有人一夜暴富，也有人身陷囹圄。

　　面對前來“獲取（製假）經驗”的陌生人，其中一位原料供應商稱，“我們村基本沒人做這個（假貨）了，最近我們做得多的是拚多多，量很大，一天好幾萬瓶（洗衣液），不過拚多多在往正規方向走，全國各地都在打假，別想著那個（賣假貨）了。”

　　顯然，他並未說實話，界面新聞聯繫到的一名造假者自稱，想要哪個品牌都可以做出來。他發來的產品報價顯示，藍月亮3公斤裝批發價7.5元，超能、碧浪則需要8.7元，此外主流品牌的洗衣液、洗手液、香皂（舒膚佳）、肥皂（立白、雕牌）等產品應有盡有，價格全部低到撲街。

　　如果想要自己做，在這條街上，還能迅速購買到製作洗衣液用到的攪拌桶、灌裝設備、各種原料，再從專門吹製塑料瓶的供應商買上成本2.5元左右的灌裝瓶，最後從標簽設計的作坊中定製一款不乾膠標簽，貼上就可以出售了。以上的設備加原料，不到5萬元便可以起步。

一家從事排版設計的店鋪，貨架上都是艇牌84消毒液、金運潔Tide洗潔精等仿冒包裝袋。攝影：崔梁凡

　　“這沒有技術含量。按照自己的配方做，農村市場還是可以的，能賣掉。”河北唯美日化用品有限公司的銷售表示，該廠是耿莊較大的一家工廠，主打已經注冊過商標的自有品牌“利群”，涵蓋洗衣液、洗衣皂等產品。

　　這位銷售建議採購者，如果採購量不大，最好找工廠代加工。洗衣液國標是15個（活性成分15%），代加工的話，根據自己的需求去做，如果做15%的，成本一噸2500元，純液1公斤成本大概在2.5元，一個瓶子加標簽3元，算下來，一瓶2公斤裝的洗衣液成本在8元。

　　甚至有當地人開玩笑，這一瓶洗衣液，最貴的卻是瓶子。

　　自2003年就來到耿莊附近做生意的老張則自稱“閉著眼睛都能分辨出來這是1毛錢的成本還是1塊的”。原來從事化工塑料安裝工作的他為附近的小作坊安裝洗潔精設備，順帶出售原料和攪拌桶，作為浸淫15年洗衣液原料行業的老專家，他向界面新聞透露，最便宜的可以做到成本幾分錢一斤，而且還能有洗衣液的形態。他為了出售原料，會向客戶承諾無償提供配方和遠程影片指導，“成本自己定，想做幾毛到幾塊的都可以定製配方”。

一家代加工企業展示的香料，作為小作坊生產中最貴的原料，勾兌出玫瑰、薰衣草、柑橘等味道。攝影：崔梁凡

　　洗衣液以一種猖狂之勢蔓延。老張回憶，6年前剛出第一家藍月亮（仿冒）的時候，做一件（一箱4瓶或6瓶）淨利潤賺80元，光做藍月亮就有幾十家，最少也能50元一件；這兩年不行了，最低的也就賺5塊，而且越便宜賺的越低，比如做18個（活性物18%）可能有30元利潤，做5、6個的（5%-6%）可能只有5塊。

　　實際上，假冒產品的表面活性劑含量遠低於標準要求，去汙力達不到標準要求，無法有效洗淨衣物，即使加大用量也無法去除汙漬，甚至可能造成衣物表面沉積不溶物，對衣物造成損傷。

　　製假者才不管這些，老張透露，他晉州一個客戶幹了兩年最少賺了2000萬元，而另一個客戶專做藍月亮發往浙江，一件掙40元，而且“他能做到22個活性物，仿真度很高，普通老百姓用不出來”。

　　暴富：人人都有洗衣液生意

　　頗為諷刺的是，目之所及的沿街店鋪中，擺放的產品除了他們自家完全不知名的品牌之外，剩餘產品均為市場上的一流洗滌用品品牌，且均為正品。對於造訪的陌生人，帶著警惕心的店主直接表示，不賣假貨。但他們急於低頭擺弄手中的手機，在那裡他們為生意尋求客戶來源。“連工人們都有自己的網店，在乾活之餘，沒事回復一下前來谘詢的顧客，也能賣出去幾件。”

　　微信、微店、阿里巴巴、淘寶、拚多多往往是這些貨品的主要去處。具體哪種管道，要看採購者買什麽樣的產品——明面上銷量較差的自家品牌產品和暗地裡製造的假貨，後者才是他們暴富的根源。

　　一名熟知這些製假者的當地人向界面新聞透露，成本4元，賣給中間商的價格在12-18元，到終端零售，可能20-30元。利潤實在太大了。

　　批發市場的價格也印證了這一說法。

　　在石家莊最大的太和日化城批發市場，界面新聞記者以採購商的角色提出想購買假貨，多數商家稱不賣假貨，但實際的情況是商戶小心掩飾著掃不出二維碼的尷尬。以一款海飛絲洗發水為例，界面新聞用手機掃了4家商戶貨架上海飛絲的二維碼，只有一家的顯示出正確資訊，其他三家則出現掃碼資訊不符的情況，商家均以“品牌網站出現故障”、“只要能掃出來東西”等托詞應對。

石家莊日化批發市場的洗發水二維碼掃出的數字無法與瓶身匹配。

　　只有個別店主詢問，需要哪種價位的海飛絲，“（200毫升規格）有10塊錢價位的，要6塊有6塊，要3塊有3塊，看你要哪種（假）了，外包裝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再便宜的也能掃出來。”上述店主稱，好點的來自廣州，深澤（縣）做不出來這貨。

　　北京新發地日化商戶將假貨叫做高仿，對前來問詢的陌生人非常警惕，聊熟悉了才會透露自己有高仿，“我們都不敢賣生客，熟人介紹的才能交易，北京這邊查得特別嚴。”

　　另一位批發商戶說得更明白，“石家莊的貨全是假的，乾我們這行的都知道，你要什麽洗衣液，石家莊都能給你做出來。”但他只賣打擦邊球的產品，例如，批發價3.5元一瓶的清飛揚洗發水，與寶潔公司生產的清揚包裝幾乎一樣，但後者的批發價在17.5元。

北京新發地市場的清揚、清飛揚洗發水，前者是後者的5倍價格。躲避與周旋

　　陌生人進村，商家們風聲鶴唳。村裡多次出現的警察讓他們變得異常謹慎，他們要求採購者用手機微信進行交易，打款發貨，拒絕見面。

　　“一般都不讓你們進，肯定都關著門。”半個月之前，武警下來了，直接把製假作坊圍了，為了找到製假源頭，警方從石家莊7420貨運中心、聚合港物流園等比較大的物流集散地溯源，按照發貨地址追溯至深澤貨站，一路摸到耿莊、方元這幾個村。

　　多名商家告訴界面新聞，交易的時候必須少量，而且銷售場所最好在農村的集市、路邊攤、早市等，即便被抓到售賣假貨，也會因為達不到（處罰）額度最終罰款、沒收貨品了事。國家標準應該在是銷售金額在5000元以上才會處罰。

　　老張印象中這裡真正出過事的是10年前的大公司雕牌（假冒），最高峰的時候有16條生產線，每天生產10掛車的產品，“納愛斯公司的人一來，說我要500噸，老闆直言500噸不是事兒，一禮拜後來拉貨，這下好了，假貨的量這麽大，直接抓了。”

　　一名熟知當地情況的知情人士則向界面新聞透露，每次來抓的時候，基本上小工廠是炮灰，大工廠會有內線提前獲得通知跑掉。

　　上述香精鋪子的老闆透露，最近查得緊，就連月亮之上的老闆最都歇了。月亮之上一款外觀模仿藍月亮的洗衣液，也是耿莊規模較大、在拚多多上銷售較好的洗衣液品牌。

　　儘管如此，6.8元便可買到5斤洗衣液的月亮之上最近下架了，因為和藍月亮“長得太像”。“怎麽能是假貨呢，這瓶型、商標我都有”，一名月亮之上的負責人在電話中這樣反駁，他稱如果沒有這些的話在電商平台上就活不了。對於前來學習（製作洗衣液）經驗的陌生人，他表示“無法解釋”。

某電商平台上的山寨洗衣液。

　　製假售假者的違法成本並不高。根據河北省2016年通報的一起馮某某侵犯“藍月亮”注冊商標專用權案內容，馮某某在未經注冊商標所有人許可使用的情況下，在辛集市辛集鎮舊壘頭四村生產銷售標注“藍月亮”注冊商標、標稱藍月亮（中國）有限公司生產的護理洗衣液，且無照經營。辛集市工商行政管理局決定責令馮某某立即停止侵權行為，並給予4條行政處罰：沒收侵權“藍月亮”護理洗衣液76箱；沒收用於製造侵權商品的工具灌裝機、氣泵各一台；沒收“藍月亮”包裝箱700個；處以22000元罰款。

　　2萬多元的罰款，對那些一年獲利幾十萬甚至百萬的製假者而言，威懾力並不大。

　　由製假到山寨

　　製假者們也不斷強調做自有品牌。所謂自己的品牌，在這座造假小鎮上也不過是一些稀奇古怪或者與主流品牌打擦邊球的品牌名稱。例如方元村一個名為奧白滌的洗衣液，外觀包裝與奧妙非常類似，但申請了知識產權並獲得通過。

　　同樣地，月亮之上的品牌擁有者是石家莊利順得日化有限公司，在2016年月亮之上被注冊為商標，擁有商標注冊號。不過這些均屬於商品名稱，而非商標。

　　北京律眾律師事務所副主任吳萌經手了許多涉及商標和不正當競爭的案件，他向界面新聞普及了這山寨產業其中的關鍵點——商標分為未注冊商標和注冊商標，是否將自己的商標申請注冊，是企業自主行為，而不是法律強製性規定。

　　儘管《商標法》規定，法律、行政法規規定必須使用注冊商標的商品，必須申請商標注冊。而日用品不屬於必須取得“注冊商標”才可以銷售的商品。所以會有一些日用品生產商在尚未取得注冊商標之前，就在自己的產品上印製了商標並投入市場銷售。

　　“一個商標從提交注冊申請到商標局初步審定公告，耗時較長。”吳萌說，如果期間有人提出異議，時間更加漫長，這會使有些商標長期處於“注冊中”的狀態。但一些爆紅產品的商機和市場瞬息萬變，所以會有山寨廠商一邊進行注冊商標的申請流程，一邊使用“注冊中”商標。

批發市場中的“超能好太太”洗衣液。攝影：崔梁凡

　　一名在阿里巴巴上售賣媽媽壹選洗衣液的商家告訴界面新聞，品質沒問題，主要是品牌授權的事情，“仿牌已經違規了，別送大超市，在線下賣個幾百單一般不出問題。我們自己家裡洗衣服也用”。

　　《中華人民共和國專利法》第五十九條規定，“外觀設計專利權的保護範圍以標示在圖片或者照片中的該產品的外觀設計為準，簡要說明可以用於解釋圖片或者照片所標示的該產品的外觀設計”。根據《最高人民法院關於審理侵犯專利權糾紛案件應用法律若乾問題的解釋》的規定，人民法院認定外觀設計是否相同或者近似時，應當根據授權外觀設計、被訴侵權設計的設計特徵，以外觀設計的整體視覺效果進行綜合判斷。

　　山寨顯然存在包裝侵權的爭議，但這些產品多數在農貿市場、集市等場所上暗流湧動而又不形成規模，被侵權者通常因找不到大批量仿冒者或難以溯源而處於被動局面。

責任編輯：李彥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