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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山詩:一種令人肅然的悲劇美

時間湮滅了太多的文化印跡,迫使古典文學研究,要花很大一部分精力去考稽文獻,鉤索往史,看似熱鬧的古典文學研究,細究下來,不少實為歷史、文獻研究。近年來,古典文學界,越來越多的聲音強調回到文學自身,然而,如何回歸?玩華者或昧其質,耽藝者每失之於淺,何況詩文之妙,各司其心,孰雲會意?且會意又每難於言表。回到文學本位,豈易行哉!劉青海教授《李商隱詩學體系研究》立足文學本位,行於不易,而功成圓滿,此其彌足珍貴,令人仰止也。

文學本位,首在研究者感動興發,與作者靈犀相通。著者謂義山“每一首詩都是一個小宇宙,是有限和無限的溝通,瞬時向永恆的轉化。”“它是一個可以兼容多重闡釋的開放的文本,每首詩的語言和意象都有一個具體的指向,所指似呼之欲出,卻始終朦朧。”並引清人語雲“詩到極勝,非第不求人解,亦並不求己解,豈己真不解耶?非解所能解耳。”既然義山詩“非解所能解”,則唯有以意逆志,得其會心了。且看著者論義山詠落花、早梅等詩:“早梅雖然非時吐豔,但它並不因為無人賞愛而不芳,而是挺立於風雪之中,更見傲骨。落花雖然已經委地隨塵,卻飛舞不已,余香猶在。這是弱者對於強者的反抗,是渺小的個體面向殘酷命運的掙扎,這種抗爭是渺小的,也是微弱的,甚至是沒有成效的。但在寂寞中芬芳,在摧折中微笑,卻在精神上煥發出一種令人肅然的悲劇美。”似乎是一場遙隔千古的心靈呼應。如果只是純粹的知識與理性,沒有情動於中,顯然難以作如此體貼入微而又深情流注的解讀。也正因是心靈的對話,研究者融入自我的人生感悟與審美體驗,拈出微弱的抗爭、不屈的掙扎這一核心予以發揮,並就此賦予義山詩悲劇美的特殊內涵。論義山柔弱悲婉者多矣,而義山抵死纏綿,柔中之韌,那一種倔強與明媚,幾人會得?

這樣的會心與感應,仿佛有莊禪般的玄妙。讀義山詩,也確實讓著者想到了禪,書中多次將義山詩與禪相聯繫:“(《昨日》‘笑倚牆邊梅樹花’一句)深微雋永,寓意在有無之間……類似於禪宗的機鋒。”“《木蘭花》明顯地表現出禪宗思維的特點。”“(《夕陽樓》)孤鴻與自我相互映帶,若即若離,富於詩意,也富於禪意。”“《暮秋獨遊曲江》仔細思量,都富於禪悅之美。”……義山之多情、感傷、纏綿,較少有人將其與佛教相聯繫,著者從其內在隱約曲折的意緒及難以言詮的深微內涵,辟出解讀義山詩的新門徑。由感動而體悟而會心,著者在這裡,正是以禪宗的方式,來會晤義山詩神秘的微笑。

詩本是極為感性、極其深情之物,如果沒有情感的共鳴,僅靠邏輯推衍,再圓融的論證,也只是在解剖沒有生命力的標本。深情與唯美,是義山詩最突出的特點,也是本書予人最為深刻的印象。深情者,便因著者情動於中,與詩人心靈對話,建構起自然、真實而又體貼、深切的情感本體。本書嚴謹深邃的學術論證,讀來給人的感覺,卻似是與義山執手相看,娓娓而談。

這是一場唯美的對談,著者行文如散文詩一般優美,如其論《房中曲》:“強烈奔放的情感和樂府體完美地結合,給詩歌帶來獨特的藝術魅力。‘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蘗’,這樣起興和聯想,讀來如野火烈烈,極為纏綿,纏綿裡又有徹骨的寒冷和徹底的絕望”,不唯深入細膩,且情采動人;論《過伊仆射舊宅》:“中四句寫人去樓空,荒廢殆盡,惟余殘荷敗菊,供人憑吊。殘菊之幽淚欲乾、敗荷之餘香猶聞,固然是眼中所見,亦似暗含其人雖已如逝波而去,哭悼之聲亦漸不聞,而其功德之馨香猶可尋繹之意。”委曲周詳而又文情並茂。類似文字,觸處皆是,隨手翻開一段,皆可詠可誦。

本書論義山詩風詩體,從文體、句法、結構、格律、音韻等質實性的寫作因素入手,入乎其內,得其真切而明其所以然。如前人多強調義山七律精工典麗,而著者卻注意到義山律詩的援古入律問題。書中選擇大量經典詩例,通過對仗、平仄、拗救等要素的細致分析,認為義山“於古近二體的態度是比較通達的,並不強守所謂法度,而是從容於法度之中”。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著者始終將義山放在詩歌史、文學史的流程中,通過各種層級、類型的比較,來認識其詩的特點與價值。如與杜甫援古入律的比較,由於李詩拗救的平衡,古體與近體的互動,故與杜甫拗律的蒼莽抗墜異趣。再如論義山詩的言志本體,將其與元結、白居易、韓愈等比較,謂“李商隱的言志論既不同於韓愈所提出的‘文以明道’,也不同於元白所倡導的‘為君、為臣、為民、為物、為事而作,不為文而作也’。它一方面明確言志是詩歌的本體,另一方面,又自覺地避免了儒家詩教對於詩歌的干擾。這表明其詩歌本體觀是在長期的詩學實踐中形成的,是詩人深思熟慮後的理性選擇。”;論比興,將其與屈原、阮籍、陳子昂、李白等比較,並植入整個唐詩史中觀察:“盛唐詩歌,有比興而少寄托,元白詩歌,一味追求寄托,總體上缺乏興象玲瓏之美,李商隱無題詩將深婉優美的比興和深沉幽遠的寄托熔為一爐,水乳交融,既構成其無題詩興寄的重要特徵,同時也是對於傳統興寄藝術的重大發展。”通過比較,清理了詩歌史相關問題的歷史脈絡,使義山詩的各項特徵、其獨特性得以凸顯,也在整個詩歌史中為義山詩刻鏤下坐標。著者還通過義山詩自身的類比、互證,來深化認識。如論義山詩的人格化意象群,書中將其詠史、詠物詩句分類比照,其詠史中的自傷,詠物中的自憐自怨,遂一目了然。義山對外物悲情認知的特性,也得到充分而深刻的反映。

有比較,更有聚焦。詩有心眼,劇有主腦,論詩要做到鞭辟入裡,引人入勝,就得直探驪珠,抓住重點與核心。全書以“元氣自然”為本源,揭示義山詩尚真、任情這一根本,便是直揭義山詩的基因。義山抒情詩的主情、盡情,以及政治詩的不諱忌時事等諸多特點,便也找到了緣由。在具體論述中,著者也善於抓住關鍵,切中肯綮。義山詩哀婉幽怨,一讀便能感受到,而著者謂其“在柔弱中有堅持,在殘缺中有氣骨”,別具隻眼,立刻將義山與那些柔靡無骨的詩人區別開來。再如義山“常於議論、抒情、敘述之整體脈絡中嵌入一景物,似賦而實含興的意味”,聚焦於這些關鍵詩句,便可領會全詩的主意與精神。

來源: 中華讀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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