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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知道李白的詩歌妙,究竟妙在哪裡?

李白是中國偉大的浪漫主義詩人,詩作飄逸奔放,瑰麗雄奇,素有“詩仙”之盛譽。他的詩歌玄妙異常,變幻莫測,那麽,這種奇妙究竟是怎麽構建的呢?在散文家、學者王充閭的新書《詩外文章》中,作者通過分析李白的三首詩歌回應了這個問題。

談論李白(三篇)

悠然心會

山中問答

李白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這是一首語淺意深、清幽淡遠、詩意盎然的七絕。詩以問而不答,卻又不答而答的奇妙形式,抒發詩人的酷愛自由、向往自然、縱情適意的生活態度與生命情趣,也反映出他的“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的美學追求。

說是“問答”,實際上是“問”了卻沒有回答—“笑而不答”。說“不答”吧,後兩句又是通過具體形象描繪,提供“何意棲碧山”的確切答案,可說是不答而答。其中的奇思妙趣,頗似王維的“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之句。問的是出世還是入仕之理;答的卻是唱著漁歌,放舟浦中深處——用形象、用行動來回答。如果逕直地說:“當然退隱為好。”那就過於直白,完全喪失了詩的味道。

詩中的碧山,實有其地,坐落在今湖北安陸縣境,山下有桃花岩、李白讀書處。但也完全有可能是詩人的泛指,即可作青綠蒼翠的山巒來理解。切合“別有天地”之說,通篇撲朔迷離,鮮活躍動,接轉輕靈,搖曳生姿;且虛實相兼,景情並茂,極饒韻致。

其實,全詩的要領也就在“別有天地非人間”七個字上。“人間”是什麽樣呢?詩人自然清楚,是黑暗的社會現實,宦途的崎嶇坎坷,官場的勾心鬥角,是困躓窮途、始終不能如願、充滿悲劇色彩的個人遭遇,是試圖超越卻又無法超越,頑強地選擇命運卻又終歸為命運所選擇的嗒然無奈。但他一概略去不說,隻說“桃花流水”的美妙、寧靜,清空的“別有天地”——這裡顯然是暗用陶潛《桃花源記》的故實。寓意深邃,意境悠遠,引人深思遐想。

詩評家趙其鈞指出,全詩雖隻四句,但有問有答,有敘述,有描繪,有議論,其間轉接輕靈,活潑流利;用筆有虛有實,實處形象可感,虛處一觸即止,虛實對比,蘊意幽邃。

明代文學家李東陽《懷麓堂詩話》中,曾以李白“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為例,說明“詩貴意,意貴遠不貴近,貴淡不貴濃。濃而近者易識,淡而遠者難知”的道理,認為這些詩句“皆淡而愈濃,近而愈遠,可與知者道,難與俗人言”。

生寄死歸

擬古十二首(其九)

李白

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

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

月兔空搗藥,扶桑已成薪。

白骨寂無言,青松豈知春。

前後更歎息,浮榮何足珍。

《擬古》組詩,為詩人晚年作品。從暗喻安祿山起兵作亂和唐明皇赴蜀的“胡風結飛霜”、“六龍頹西荒”,以及“惟昔鷹將犬,今為侯與王,得水成蛟龍,爭池奪鳳凰”(《其六》)等詩句,可以推知全詩大約寫於安史之亂後至長流夜郎、中道遇赦放還期間。而就其所述題材及風格看,十二首未必為一次完成,當是偶有所感即信筆寫出。

本詩為第九首。想象豐富,意境深邃,哲理性強,為其突出特色。其時,詩人已進入晚境,回首前塵,百感交集,中心如搗。詩中將他從“賜金放還”到“去國愁夜郎,投身竄荒谷”等一系列的挫折、失意、困頓中的生命體驗,直接上升為心性感悟和模糊把握的理性思維方式。如同古羅馬的哲人愛比克泰德所說的:當我們開始意識到自身的痛苦與孤獨時,哲學就產生了。後來的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也說過:“除了驚異與懷疑,對死亡、痛苦、罪惡這個世界的不確定性等終極境況的意識,是哲學最深邃的根源。”

就意蘊看,本詩可分為三個部分:開頭四句,是說人世間,生寄死歸,生死一如;人生苦短,萬古同聲悲歎。詩中說,天地有如一座旅館(“逆旅”之說,始見《左傳》,意為迎止賓客之處),世人居住其中,活著的都是匆匆來去的過往行人,死去的便是返回老家了。莊子有言:“生者死之徒(繼承者),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紀(極)!人之生,氣之聚也;聚則為生,散則為死。若死生為徒,吾又何患!”就是說,人生乃是生生死死的連環套;生命只是偶然的有限的歷程,生是死前的一段過程,活著時宛如住在旅館,死去就是回歸永恆的家園;生與死不過是一種生命形態的變化;生死是同一的,同歸於“道”這個本體。《列子》中有“古者謂死人為歸人。夫言死人為歸人,則生人為行人矣”之說。蘇軾《臨江仙》詞:“人生如逆旅, 我亦是行人”,本此。解讀謫仙這四句詩,還令人想起魯迅先生哲理散文《過客》中悲劇性的人生體驗:人的存在失去了根本性的意義,人無非是蒼茫天地間一位“狀態困頓”,沒有前路的匆匆“過客”。

中間四句,涉及的範圍尤廣,可說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在所謂“仙界”,月宮裡的嫦娥,雖然獲得長生,卻過著孤獨寂寞的生活,只有白兔為她搗藥,了無歡樂、幸福可言;“扶桑之木,其高萬仞”(《楚辭章句》),如今也變成枯槁的柴薪了。至於“冥府”中那些“恆河沙數”的累累白骨,早已寂無聲息;而地上鬱鬱蔥蔥的蒼松,卻又了無知覺,根本感受不到陽春的溫暖。

最後兩句,慨今傷昔,感喟無限,以“浮榮何足珍”這一警策之語,愴然作結。聯繫到組詩中“日月終銷毀,天地同枯槁”(《其八》)、“石火無留光,還如世上人”(《其三》)、“萬族皆凋枯,遂無少可樂”(《其七》)之句,可知詩人已經徹底看穿了人生短促、世事無常、浮雲富貴、瞬息繁華這些“造化的把戲”(魯迅語)。

詩人運用其天馬行空般的超常想象力,以奇突詭異、想落天外的意象,狀寫其深刻的生命感悟,極富形上意味與藝術魅力。

流俗多誤

古風五十九首(其五十)

李白

宋國梧台東,野人得燕石。

誇作天下珍,卻哂趙王璧。

趙璧無錙磷,燕石非貞真。

流俗多錯誤,豈知玉與珉。

古籍《闞子》(現已佚失)記載,宋國有個愚人,在梧台(位於今山東淄博市臨淄區梧台鎮)東面得到一塊有彩紋的燕石,便視為稀世珍寶,急忙拿回家裡,用紅黃色的絲絹包起來,足足裹了十層。這樣,他還不放心,又用十個華美的匣子一個套一個裝起來。從周王朝來的客人聽說了,登門拜訪,想看一看這件“寶物”,主人為了表示虔誠和鄭重,齋戒七日,薰香沐浴之後,戴上大禮帽,穿上玄黑色的長袍,最後才一個個掀開匣子,一層層揭去絲絹,亮出“寶物”。客人一看,忍不住從喉嚨間發出笑聲,說:“這是一塊燕地的石頭,和碎瓦片一樣,不值一文錢。”主人頓時勃然大怒,認為這是“商賈之言”,蓄意貶低,別有用心。從此以後,他對這件“寶貝”視之愈珍,藏之愈固。

李白在這首古風中,專門嘲詠了這件事。詩的前四句是敘事,後四句為議論,主旨是譏笑世人有眼無珠,不識賢俊,而庸才反得用世、並且非笑賢才的不合理現象。他在另一首詩中也講:“我有結綠珍,久藏濁水泥。時人棄此物,乃與燕珉齊。”玉珉不分,流俗多誤,可謂切中時弊。清人方東樹評此詩時,直接指出:“言世俗不知美惡。”

詩中“趙王璧”,即和氏璧。“無緇磷”,引自《論語》:“磨而不磷,涅而不緇”,意為白玉染而不黑,磨而不損,保持堅貞不移的本色。“珉”,似玉而非,《說文》解為石之美者。

在封建社會中,由於看重流品、資格的門閥制度,賣官鬻爵的貲納制度,以及世襲製、封蔭製的推行,由於封建統治者多是按照自己的利益和意願去任用人才,再加上負責銓選人才的人,或識寶無才,缺乏鑒賞能力,或忮忌刻削,吹毛索瘢,致使庸才用世,奸佞當道,而傑出人才卻備受冷落,遭到壓製、排斥。這樣一來,屈原所憤慨抨擊的“世溷濁而不清,蟬翼為重,千鈞為輕;黃鍾毀棄,瓦釜雷鳴;讒人高張,賢士無名”(《楚辭·卜居》)的可悲局面,便不可避免地反覆出現了。

正是針對這種極端不合理的現象,杜甫寫了一首形象鮮明、愛憎分明的《惡樹》詩,抒發他對惡木(象徵奸人與庸才)深惡痛絕的心情:“獨繞虛齋徑,常持小斧柯。幽陰成頗雜,惡木剪還多。枸杞固吾有,雞棲奈汝何。方知不材者,生長漫婆娑。”這裡包括三層意思:一是表明除惡務盡、害馬必除的決心。手持斧柯,遍繞叢林,見著惡木就加以剪伐。二是深深慨歎惡木夥聚,庸劣成群,剪不勝剪,無法實現其扶正祛邪的願望。三是從枸杞、雞棲(皂莢樹)蔓延成長的現象,悟出了賢材很難成長而惡木易於滋生的道理。同本詩的主旨相同,杜甫還曾在另一首詩中寫道:“新松恨不高千尺,惡竹應須斬萬竿!”借以抒寫他對賢才之孤標特立難以扶植,而奸佞之聚夥成群難予驅除的憤慨心情。

《詩外文章——文學、歷史、哲學的對話》

王充閭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0月出版

作者自序

陸遊有“工夫在詩外”之說,那是著眼於作詩;而“詩外文章”,則是講詩文合璧,所謂“借樹開花”——依托哲理詩的古樹,開放文化散文的新花。

詩文同體,創辟一方嶄新的天地。散文從詩歌那裡領受到智慧之光,較之一般文化隨筆,在知識性判斷之上,平添了哲思理趣,滲透進人生感悟,蘊含著警策的醒世恆言;而歷代詩人的寓意於象,化哲思為引發興會的形象符號,則表現為一種恰到好處的點撥,從而喚起詩性的精神覺醒;至於形象、想象、意象與比興、移情、藻飾的應用,則有助於創造特殊的審美意境,拓展情趣盎然的藝術太空。

與一般的散文寫作不同,由於是詩文合璧的“連體嬰兒”,要同詩歌打交道,就須把握其富於暗示、言近旨遠、意在言外的特點,既要領會詩中已經說的,還要研索詩中沒有說的,既入乎詩內,又出乎詩外。而現代闡釋學與傳統接受美學,恰好為這種“詩外文章”提供了理論支撐,構建了鼓蕩神思的張力場。這一理論認為,作品(比如哲理詩)的意蘊,不是由作者一次完成的,文本永遠向著閱讀開放,理解總是在進行中,這是一個不斷充實、轉換以至超越的過程;文學接受具有鮮明的再創造性,“作者用一致之思,讀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清初王船山詩);“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讀者之用心何必不然”(晚清譚獻語)。

撰稿過程中,借鑒東坡居士的“八面受敵”法,每立一題義,都是從多個角度研索、深思,“每次作一意求之”,凡有所得,隨時記下,時日既久,所獲漸多,依次成篇;爾後,再反覆進行充實、修改、查核、厘正。可以說,這五百來篇散文,沒有一篇是一次完成的,少經三四次,多則十數次。

這類文章的寫作,會通古今,連接心物,著意於哲學底蘊與精神旨趣,既需依靠學術功力、知識積累,又要借助於人生閱歷與生命體驗,需要以自己的心靈同時撞擊古代詩人和今日讀者的心靈,在感知、興會、體悟方面下功夫,這才有望進入淵然而深的靈境。要之,無論其為理性思維的探賾發微,還是詩性感應的領悟體認,反映到陶鈞文思的過程中,都是一種消耗性的心神鏖戰。

確信讀者諸君,手此一編,面對數百個文學、哲學、美學、心理學的課題,將會和作者一樣,從歷史邏輯、理論邏輯、實踐邏輯出發,同時經歷著直覺的體悟與理性的接引,靈魂交替著經受痛苦與陶醉的洗禮。在這裡,“哲學已經不再是為了認識而注視著外部世界;它作為一個登上舞台的人物”,“走出阿門塞斯的陰影王國,轉而面向那存在於理論精神之外的世俗的現實”。(馬克思語)日夕寢饋其間,不要說“靜裡玄機”砉然勘破,心神頓時為之一快;即便是尋覓到一個嶄新的視角,發掘出三兩個有趣的問題,開啟了意義的多種可能性,那種被激活、被照亮、被提升的感覺,也都是一種切理饜心的美的享受。

是為序。

2018年3月於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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