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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奕︱關於陶淵明《贈羊長史》詩的兩個問題

文︱劉 奕

陶淵明有一首《贈羊長史》詩,有些不大不小的問題,學者有爭論,值得我們花點精力把它們搞清楚。

先來看看詩歌。詩有小序:“左軍羊長史銜使秦川,作此與之。”序後有小字注:“羊名松齡。”下面是詩歌:“愚生三季後,慨然念黃虞。得知千載外,政賴古人書。賢聖留余跡,事事在中都。豈忘遊心目,關河不可踰。九域甫已一,逝將理舟輿。聞君當先邁,負痾不獲俱。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紫芝誰複采?深谷久應蕪。駟馬無貰患,貧賤有交娛。清謠結心曲,人乘運見疏。擁懷累代下,言盡意不舒。”

這首詩學者們爭論的主要問題是:序裡的這位“左軍”是誰?為多數學者接受的傳統觀點認為是朱齡石(379-418),逯欽立先生提出新說,以為是檀韶(366-421)。鄧安生撰《陶淵明年譜》,龔斌、袁行霈二先生箋注《陶淵明集》,都同意逯氏之說。我們認為,新說為是。這裡參稽前人考證,對這一問題加以分疏條理,辨其得失,並對其中未盡之義略作補充。

《陶淵明集》,逯欽立校注,中華書局,1979年。

這首詩,宋代吳仁傑《陶靖節先生年譜》系於晉安帝義熙十三年(417):“長史名松齡,《晉史》本傳謂與先生周旋者。是歲劉裕平關中,松齡以左軍長史,銜使秦川。”這沒有任何問題。《宋書·武帝本紀》載,義熙十二年,劉裕出兵北伐,十三年八月,王鎮惡攻克長安,九月,劉裕“至長安”。十二月,離開長安。那麽羊長史赴長安,當在此年秋冬之際。但“左軍”是誰呢?

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二《贈羊長史》詩注謂是朱齡石:

時松齡銜左將軍朱齡石之命,詣裕行府,賀平關洛。

元代劉履在其《選詩補注》中同樣說是朱齡石:

義熙十三年,太尉劉裕伐秦,破長安,送秦主姚泓詣建康受誅。時左將軍朱齡石遣長史羊松齡往關中稱賀,而靖節作此詩贈之。

李、劉之說是有依據的,《宋書·朱齡石傳》載:“十一年,征為太尉谘議入伍,加冠軍將軍。十二年北伐,遷左將軍,本號如故,配以兵力,守衛殿省,劉穆之甚加信仗,內外諸事,皆與謀焉。”這段文字存在訛誤,我們後面再說。如果單看這段記載,李公煥、劉履的判斷似乎沒有什麽疑問。錢大昕據此認為:“羊為左軍長史,必朱齡石之長史矣。史稱齡石以右將軍領雍州刺史,而此雲左軍,小異。考《宋書·齡石傳》,義熙十二年已遷左將軍矣。左右將軍品秩雖同,而左常居右上,齡石之鎮雍州,必仍本號,不應轉改為右,則此雲左軍者為可信。”(《十駕齋養新錄》卷十六《陶靖節詩》)他轉而認為《宋書》中朱齡石後來轉任“右將軍、雍州刺史”中的“右將軍”是“左將軍”之訛。

但是再考史書,會發現義熙十三年還有另一位“左將軍”。《宋書·檀韶傳》載檀韶仕歷雲:

尋進號左將軍,領本州大中正。十二年,遷督江州豫州之西陽新蔡二郡諸軍事、江州刺史,將軍如故。有罪,免官。

檀韶免官在什麽時候呢?《宋書·王弘傳》載雲:“十四年,遷監江州豫州之西陽新蔡二郡諸軍事、撫軍將軍、江州刺史。”王弘繼任江州刺史是在義熙十四年,那麽檀韶的免官應該也在這個時候。可知在義熙十三年時,同時有朱齡石和檀韶兩個左將軍。案:左將軍無員額限制,《宋書·百官志上》雲:“自左右前後將軍以下至此四十號,唯四中郎將各一人,余皆無定員。”二人並為左將軍是可以的。但朱齡石其實並不是左將軍,說見後。為什麽不能是檀韶呢?

所以逯欽立先生在《陶淵明事跡詩文系年》中認為根據朱齡石之傳,稱“朱為左將軍乃在建康守衛殿省,如遣使往關中稱賀,必不發自尋陽,陶無由贈之以詩”。即朱齡石任官建康,他的使者不從陶淵明的家鄉尋陽出發,不應該出現在那裡。逯先生提出質疑的理由是站不住的,這一點我們後面再辨析,但他認為是檀韶的結論卻是對的。詳細論證是檀而非朱的學者是鄧安生先生,他在《陶淵明年譜》中說:

義熙九年以後,齡石頗受劉裕重用,步步高升,未嘗有左遷之事。考《宋書·百官志》、《晉書·職官志》,左、右將軍雖同屬三品,而左將軍位在右將軍之上。據本傳所載,齡石十二年已為左將軍,十四年為右將軍,則是左遷也,甚與劉裕重用之意相乖。又按漢代以來官製,左、右、前、後將軍皆外藩將軍稱號,齡石既“守衛殿省”,則是內鎮,自不當以左將軍之號稱之。又考《宋書·百官志》,有左衛軍、右衛軍,“二衛軍掌宿衛營兵”;又有左軍將軍、右軍將軍、前軍將軍、後軍將軍,皆鎮衛軍。左衛、左軍等皆屬四品,秩在左將軍之下。齡石在義熙十二年劉裕北伐時既“守衛殿省”,可知當是左軍將軍耳。本傳所載“左將軍”必為“左軍將軍”之訛。然則陶詩《贈羊長史》序所謂左軍,非齡石明矣。按《宋書·檀韶傳》,韶於義熙十二年以左將軍“遷督江州、豫州之西陽新蔡二郡諸軍事、江州刺史”,則此詩序之左軍,亦即左將軍、江州刺史檀韶,逯《譜》為得其實。

鄧先生對朱齡石“左將軍”的官號提出了質疑。他有兩條理由。其一是根據了錢大昕的提示,指出左將軍位次高於右將軍,作為劉裕親信,一路升遷的朱齡石,不應該先左後右。其二,左將軍不是禁衛軍的將軍號,不承擔“守衛殿省”的職責。從職官制度出發提出的這兩條理由都相當堅強有力,讓人信服。鄧氏認為《宋書·朱齡石傳》有誤,“左將軍”應該是“左軍將軍”之誤。鄧先生的論證已經直入環中,卻在最後臨門一腳的時候失誤了。試問,“左軍將軍”為什麽不能簡稱“左軍”,為什麽羊松齡就一定是檀韶的左將軍長史,而不能是朱齡石的左軍將軍長史呢?我們認為,《宋書》的記載的確有誤,但朱齡石擔任的應該不是左軍將軍,而是左衛將軍。

《宋書·百官志》有明文:

左衛將軍,一人。右衛將軍,一人。二衛將軍掌宿衛營兵。

宿衛是專指宮禁的警衛,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守衛殿省”正是左衛將軍的職責。對朱齡石的問題,對南北朝禁衛軍制度有精深研究的學者張金龍先生已經注意到了,在《治亂興亡——軍權與南朝政權演進》一書第一章《劉宋初年政局與禁衛軍權》中,他提到:

按朱齡石在遷左將軍時“本號如故”,其本號為冠軍將軍,則本傳所記“左將軍”必誤,從其“守衛殿省”的職責可以斷定,無疑為左衛將軍之誤。(中略)三人皆為劉裕親信和心腹,其職務安排是劉裕北伐前采取的穩定朝政的最重要的措施:劉穆之為劉裕首席心腹幕僚,負責朝廷軍政事務的掌控和處理;親信朱齡石以左衛將軍“守衛殿省”,實即領兵控制晉安帝;親信謝景仁為右衛將軍並兼任大司馬左司馬,領兵以控制能力較強的皇弟琅琊王德文。這樣,即可確保其率軍北伐時建康朝廷的軍政大權完全掌控在手中。

張先生實際提出了朱齡石不可能是“左將軍”的第三條理由,也是最直接的理由。即前面所引朱氏本傳中稱朱先是“冠軍將軍”,然後“遷左將軍,本號如故”,冠軍將軍是作戰部隊的將軍號,與左將軍衝突,卻與領禁衛軍的左衛將軍不衝突,所以才能“本號如故”。張金龍先生也提到,劉裕為了控制大司馬、琅琊王司馬德文,讓另一個心腹謝景仁擔任右衛將軍、大司馬左司馬,那麽負責直接控制晉安帝的朱齡石當然也應該是左衛將軍,而不是左軍將軍。

《治亂興亡——軍權與南朝政權演進》,張金龍著,商務印書館,2016年。

既然朱齡石是左衛將軍,羊松齡就不可能是他的長史。為什麽?因為左衛將軍當簡稱“左衛”,而非“左軍”。更重要的是,左衛將軍無長史。《宋書·百官志》:

二衛江右有長史、司馬、功曹、主簿,江左無長史。

原來二衛將軍到東晉以後就沒有長史了。這樣,羊松齡只能是左將軍、江州刺史檀韶的長史。

最後,想補充說明一個問題,即羊松齡的行程路線。李華先生在《陶淵明新論》一書中是堅持朱齡石舊說的,他的論證不能成立,但是他反駁逯欽立先生的一段話卻很有道理:

羊松齡奉朝命往關中祝賀,必然經過尋陽,淵明贈之以詩,也是情理中事。逯先生說:“朱為左將軍乃在建康守衛殿省,如遣使往關中稱賀,必不發自尋陽。”這話很是。但“不發自尋陽”,並不等於不經過尋陽,而且我推斷,他是一定要經過尋陽的。固然,劉裕北伐後秦是從建康出發,沿著準、淝趨向許、洛,走的是這樣一條進軍路線。他是水陸並進,而且把大軍駐守在彭城,這也是劉裕的根據地。但羊長史從建康出發,他往關中必然是溯江而上,經過尋陽,然後沿漢水北上,經商山而抵長安。這條路很便利,而且時間上也微寬裕,可順便省親會友。他沒必要再走劉裕進軍的路線,何況那條路也未必安全。

按照李先生的說法,逯欽立先生質疑的理由是不能成立的。龔斌先生在《陶淵明集校箋》中維護逯氏,反駁李華,他認為:“劉裕北伐,取徐州、洛陽,至長安。從建康遣使關中,走這條陸路最便捷。要是溯江而上經尋陽,再經漢水北上,受風水影響,曠時費日。”龔先生之說大概也代表了逯先生的想法,他們不太了解古人的交通路線,所以產生了一些誤會。

《陶淵明集校箋》,龔斌校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古代從東方進入關中,從洛陽到長安的是官道大路,一定要經過潼關。劉裕北伐,前鋒王鎮惡就是被堵在潼關之下不得過,後冒險走水路溯黃河而入渭水,才攻克長安的。另一條通往東南,溝通陝西與荊楚、江南的路線則是武關道,這條路在唐代被稱為商州路。其路線大致是今天西安—灞橋—藍田—嶢關—商縣—武關—內鄉—南陽—鄧縣—襄陽。嚴耕望先生《唐代藍田武關道驛程考》(《“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集刊》第三十九本下),王文楚先生《唐代長安至襄州荊州驛路考》(王文楚《古代交通地理叢考》),對商州路路線有詳考,讀者可以參看。唐代長安與長江流域的交通,非常倚重商州路,唐詩中歌詠商州路者不計其數。東南士子進京考功名多取此路,王貞白《商山詩》有雲:“商山名利路,夜亦有人行。”可以想見路上的景象。而溫庭筠著名的《商山早行》“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也是作於這條路上。他是反其道而行,在長安科舉不中,往荊襄而去,才倍感落寞淒清。當然,商山路的熱鬧並不是唐代才有的,這條路線大概周初就已開辟,春秋、戰國時,尤為晉楚、秦楚間交通、征戰的重要通道。秦始皇統一天下,造馳道通往四方,其中有南陽南郡道,到了漢代,被稱為武關道。這就是唐代的商山路。

唐代長安至襄州荊州驛路圖,圖出自王文楚《唐代長安至襄州荊州驛路考》一文。

陶淵明詩中說得明明白白:“路若經商山,為我少躊躇。多謝綺與甪,精爽今何如?”羊長史正是要由武關道進入關中。他的路線只能是溯江而上,轉入漢水到襄陽,然後再踏上武關道的征程。古代路線不像今天平順,崎嶇失修的路段更少不了,騎馬舒服不了,坐車的話,木車輪又沒有橡膠包裹,路上的顛簸難受可想而知。所以古人出行,一般都是盡量走水路,少走陸路。羊長史是奉命出使,又不是行軍打仗,為什麽放著直捷舒適的路不走,要走又迂遠又難受的路呢?何況要是沿著今天京滬鐵路轉隴海鐵路的路線走,就只能由潼關入關,跟商山四皓的英靈可就挨不著邊了。

四皓英靈何在?這裡引一段王文楚先生的考證以作結吧:

商洛縣四皓驛。(中略)即今丹鳳縣西商鎮。(中略)按《水經·丹水注》雲:楚水“源出上洛縣西南楚山,昔四皓隱於楚山,即此山也。其水兩源,合舍於四皓廟東,又東徑高車嶺東,翼帶眾流,北轉入丹水,嶺上有四皓廟”。據《嘉慶重修一統志·商州·山川》記載,楚山即今商縣西南秦王山,即商山;楚水,即出於秦王山之乳水;膏車山在商縣西南五裡、乳水北岸。又《通典》卷一七五商州上洛縣:“商山,亦名地肺山,亦名楚山,四皓所隱。”《太平寰宇記》卷一四一商州上洛縣:“四皓墓在上洛縣西南四裡廟後。”《太平禦覽》卷四三高車山:“《高士傳》曰,高車山上有四皓碑及祠,皆漢惠帝所立也。漢高後使張良詣南山迎四皓之處,因名高車山。”則四皓所隱及四皓廟墓並在商州上洛縣。又《太平寰宇記》商州商洛縣:“商洛山在縣南一裡,一名楚山,即四皓所隱之處。”遂使四皓隱處有二地,一在上洛,另一在商洛。乾隆《直隸商州志》卷四及一四載:四皓廟一在州西五裡,一在州東商洛鎮(即唐商洛縣),《嘉慶重修一統志·商州·祠廟》記載相同。按《全唐詩》卷四三三白居易《仙娥峰下作》:“商山無數峰,最愛仙娥好,參差樹若插,匼匝雲如抱;渴望寒玉泉,香聞紫芝草;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鋪縞;向無如此物,安足留四皓。”前已述仙娥峰在商州西十五裡,據白居易詩,唐代四皓確在商州仙娥峰附近,但詩文並未說是四皓驛,又上所考,商州設商於驛,西十五裡設仙娥驛,其地不可能再設一驛,故四皓驛可能是商洛縣的驛名。自此向東,離開丹江谷道,進入武關路。

四皓隱居之地,古人有商洛、上洛二說。上洛一直是商州首縣,商洛是商州屬縣,在上洛東邊。二縣都在武關道上,不管四皓隱居哪座山頭,羊長史總是會經過其下,他應該替陶淵明遙致敬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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