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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北海:《俠隱》是給老北京的一首挽歌

編者按:因為薑文導演的《邪不壓正》,讓自己成為張北海先生的擁躉。可以講張北海先生是活著的“老舍”。從某種意義上看,張北海先生的《俠隱》不遜於老捨的《四世同堂》,抑或說他的現代漢語比老舍更流暢。近來,在多個薦書場合,我都大力宣揚《俠隱》。書話今日,特別編發澎湃網才女記者馬睿兩年前(2016年)對張北海先生的專訪文字,以表達對先生的崇高敬意。同時也對馬睿點讚。

張北海本名張文藝,生於北京,1949年隨家人移居台灣,就讀於台灣師范大學,1962年到洛杉磯繼續深造,1972年因工作遷往紐約,定居至今。他寫過很多關於紐約的隨筆,《人在紐約》《天空線下》《一瓢紐約》,但隻寫過一部關於北平的小說,《俠隱》。

這個“沒做過要穿正裝的工作”的紐約客,拒絕被貼“雅痞”的標簽;這個寫作起來“不能太傷感,也不能太溫情”的“老北京”,在《俠隱》裡,最關注的是淪陷前後困守古城的二十九軍將領——“他們都是小說時代的歷史人物。同時,他們也都是我父親的朋友,不少是我的‘叔叔伯伯’”。

從抗戰到今天,張北海的個人經歷不斷與大時代交織:“現實過於真實,更難有幻想”,何況,“二十一世紀可是從一個恐怖慘痛的‘9·11’開始,很難再有輕鬆好玩的心情了。”

澎湃新聞:談紐約之前,先談談北京吧。您是1936年出生在北京的,1937年,北京就迎來了北平時代“黃金十年”的最後一年。現在看這個出生年,是個蠻有意思的時點,1936年也是《俠隱》開始的時間。用小說裡的話說,“北平也不是他的家”,您為什麽會對北京(而不是成長的台北和生活的紐約),傾注那麽多心血?

張北海:我在《一瓤紐約》作者序中說,“四分之三世紀下來,我走過了兩個時代,兩個文化,和那八千里路雲和月。”當然,這裡說的兩個時代指的是“大時代”(民國建立經抗戰、內戰至今)。但是在個人成長過程中,大時代之下還會出現對當事人具有意義的一個個“小時代”。

我第一個這類小時代是我的童年期,也恰好是從抗戰到內戰,之後固然還有一連串這類小時代,像五十年代的台北、六十年代的洛杉磯,以及之後的紐約至今,但我已逐漸長大成年,現實過於真實,更難有幻想。但老年還是可以做夢,這麽看的話,也不妨說《俠隱》是一個千古文人的俠客夢。

這也或許是為什麽王德威教授會在2007年簡體版《俠隱》序文中有這句側面評語,“是在這裡,回憶與虛構相互借鏡,印象與想象合而為一。”

至於“傾注那麽多心血”,我相信這是任何寫作者都需要傾注的心血。但與此同時,為了寫一部寫實性小說,並以“老北京的消逝”為另一主題,那就更必須在求實方面多作點功課了。

澎湃新聞:《俠隱》裡寫吃,中餐西餐宴席涮羊肉,味道嵌在故事裡,會讓人忍不住想起唐魯孫們的北平味道。就像去年冬天,北京下了很多雪後,不斷有人感慨,一下雪,北京就像北平了。您為了寫《俠隱》當時也做足了北平的材料,寫北平風物的書和人,給您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哪些?

張北海: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我已退休,《俠隱》出版後,曾有網絡評語說,這“是給老北京的一首挽歌”,我也願意這麽想。

閱讀書寫北平風物的書和人,對我認識當年的面貌,至及小說寫作的幫助很大。其中,我最關注的是淪陷前後困守古城的二十九軍將領,他們都是小說時代的歷史人物。同時,他們也都是我父親的朋友,不少是我的“叔叔伯伯”。

此一層關係,或許是作者下意識地把自己和書中歷史人物銜接起來,但另一方面,潛伏在小說背後,是作者對反清起義到八年抗戰(像我父親)那一世代的致敬,也可以說是我給那一輩人的一首挽歌。

一段往事,我在二十九軍撤退圍城北平的一段敘述中,特別提到一個人名字,一位盧溝橋炮火中幸免死亡的少壯軍官——吉星文,他後來隨部隊到了台灣,1958年,他已升為少將師長,守防金門。“八二三”槍戰期間,我曾以廣播記者身份戰地訪問,只因沒有及時搭上母艦最後一艘遭擊沉的登陸艦,而未葬身羅灣,但吉星文將軍,卻在對岸炮轟之下陣亡。

至於書中的吃喝,我只能說,所提到的大部分都是我從小吃大的,北平淪陷之前和初期,政府人員和一些有能力的家庭都逃難去了大後方,但當時北平仍有一百五十多萬人,他們只能在極其艱苦的條件下掙扎著過日子。然而,為時八年的淪陷期間,北平市民還是要買菜吃飯,老百姓去老百姓的小吃店,有能力的上“東來順”、天津的“起士林”,日子好歹總要過。

澎湃新聞:讀者對《俠隱》的讚譽之一,是語言好。這讓人想起這兩年很熱門的一部滬語小說《繁花》,它向讀者展示了用滬語白話描寫上海的可能。在新一代越來越少講本地方言的今天,語言的豐富性減少是否也在相應縮小表達的太空?以及,說到語言,聯合國的翻譯工作對您的中文寫作有幫助嗎?

張北海:這個問題最好請教專家。我只能說,語言文字是活的,永遠在變,至於“變相縮小表達太空”,我覺得一定不是“語言的豐富性減少”。上一代的豐富性減少,總會被下一代的豐富性填補,主要還是看新世代在新語言文字的條件下,如何不受限制地發揮他們的想象力和創造力。

就方言來說,香港至今還有人在寫只有老廣看得懂的粵語方塊文章,但《繁花》的滬語敘述,我相信一般讀者都還可以接受,可是今天有幾個人還看得懂《海上花》?

聯合國翻譯工作對我的中文寫作是有些影響,這篇訪談中一定會有一些例子,但對我來說,它一方面讓我有機會熟悉外交和國際官僚語言,還同時擴充了我對文字的感受。

澎湃新聞:為什麽《俠隱》之後不再寫小說?有一種說法是,“俠”和老北京都消逝了,您要給自己畫個句號?您的北京和今天的北京是怎樣的關係?現在可以回答(幾年前無法回答的)“新北京的靈魂在哪裡”這個問題了嗎?

張北海我的北京是我天真童年的北京,今天的北京是我現實老年的北京,是我只能去吃喝、看朋友、辦點事的北京。

至於“俠”和老北京都消逝了,是否要給自己畫個句號,我覺得這麽說倒是很可愛,只是太瀟灑了。但就小說另一主題“俠之總結”而言,那與其說是給自己畫個句號,不如說是我在設法打開一道門。

《俠隱》2000年在台灣出版後,我曾如此回答某報副刊編輯一個提問,“至於是否可能把‘燕子李三’這類型人物移到二十一世紀,使中國的想象太空出現一位當代遊俠,我認為絕對可能。這是一個仍在尋找作家的好題材。”

澎湃新聞:1986年,阿城來到美國,讀到《七十年代》月刊上一篇您的文章,便成為“張”迷,他說:“我常常尋思我為何迷張北海的文字,總結為,我在張北海的文字中,總能發現我自己思維中的空白點……這就是張北海的風度,風度不可學,學來的不是風度……也因此,我迷張北海的文字的根本原因,在於迷其風度。”這裡的“風度”,可以理解為“雅痞”嗎(這也是外界樂意給您貼的一個標簽)?您所了解的紐約雅痞文化,是什麽?它和北京的雅痞文化可有共通處?

張北海:首先,我一直把“Yuppie”譯為“優痞”,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優裕”超過他們的“雅”。

Yuppie源自Yippie,“異痞”(YIP,Youth International Party,“國際青年黨”,而Yippie又源自“嬉痞”),它是六十年代末一個左派革命性組織,成員為當時反越戰、反權威、反體制的“異議分子”。這些“異痞”曾經抬出一隻活豬,作為“國際青年黨”總統候選“人”,大鬧1968年在芝加哥舉行的民主黨大會。

但其發起人之一傑瑞·魯賓,卻在八十年代搞了一個商業性組織,沒有正式名稱,可是立刻給評論者命名為Yuppie(Young Urban Professional,“青年都市專業者”)。這些Yuppie都受過良好的高等教育,都在華爾街一帶金融區從事有高收入的職業,都比較有錢,也比較自我。考慮到魯賓是當年的大左派,現在卻成為他曾經大反特反的那個“體制”內一名中堅分子,卻是很妙。這也許是為什麽Yuppie一詞出現之後,就一直帶有諷刺意味。

所以千萬不要把阿城一番好意,且慷慨贈送給我的美稱“風度”,解釋為“雅痞”。

更何況自北加州“矽谷”以來,這更年輕一代的電子網絡天才鬼才,早就把殘余“雅痞”給打掃掉了。連《時代》周刊都曾在九十年代初,半開玩笑地登了一則訃聞聲稱Yuppie已死。

但Yuppie現又重生為“北京雅痞”,也是很妙。

澎湃新聞:您一直在關注國際大都會的演變,放在和台北、上海、北京的比較視野裡,您覺得哪些是定義紐約的關鍵詞?為什麽?

張北海:國際大都會有很多共同之處,如果要我用一個名詞來界定紐約,那多半是當年荷蘭留給紐約後代的遺產——“容忍”。

澎湃新聞:紐約的氣質也是在變化的吧?您說過,1960年代有它的陰和陽,陰陽兩方面有一個統一戰線。這個統一戰線,在以桑塔格為代表那批紐約知識分子凋零的今天,還在嗎?

張北海:我不敢說,那是距離我很遠的知識界。今天肯定是有繼承者,但很難會享有當年那些知識精英所享有的專有名詞稱呼“紐約知識分子”(New York Intellectuals)。

澎湃新聞:1960年代到1990年代,出現在紐約蘇荷區的人,今天在文藝領域,都頗有影響力:韓湘寧、夏陽、林懷民、陳丹青、羅大佑、李安……這個時段,有沒有形成像Bloomsbury那樣的“紐約華人文化圈”?

張北海:沒有。在不減損當年紐約蘇荷那些華人藝術家朋友的成績和成就的前提下,再看Bloomsbury group,男性成員幾乎都是劍橋出身,都是社會中上階層精英,有些還有爵位。作家小說家就有Leonard Woolf及夫人Virginia Woolf,歷史學家Lytton Strachey,經濟學家John Maynard Keynes,藝術家Vanessa Bell等,不是大師也是名家,都有影響極深遠的著作和創作。

如果要在紐約找一個類似的群體,我看只有Susan Sontag所屬的二十世紀中的“紐約知識分子”。

至於“蘇荷時代”,我也只能稱之為一個短暫的“蘇荷現象”,而就連這個“現象”,今天都難以再現。

澎湃新聞:您曾以大事記的方法寫過1970年代的美國,今天如果用這種方法寫近十年的紐約,會怎麽寫?

張北海:我那時還不算太老,才有那份心境,而今天,又老了好幾十歲不說,二十一世紀可是從一個恐怖慘痛的“9·11”開始,很難再有輕鬆好玩的心情了。

澎湃新聞:套用出版社宣傳語的那個“張北海你無法複製”的敘事結構,您出生時的懷表是張自忠送的,您是北京美國學校小學部最後一屆畢業生,台北美國學校初中部第一屆畢業生,高三到大一又跟著葉嘉瑩先生學中文。您那會兒的美國學校和今天的國際學校像嗎?這段“只有一個半人有過共同經驗”的受教育經歷對您的影響是什麽?

張北海:首先讓我做個更正。那個Omega懷表是馮玉祥送的,不是張自忠。

當年北京和台北的美國學校是美國教育制度的延伸,只要是為了不使美國駐華公務、外交、商務、宗教、文化和個別美國家庭子女的母語教育中斷,但也收當地學生。今天世界各地的國際學校,以我兒子在內羅畢就讀的國際學校為例,是為了所有駐肯亞首都的東西方國家子女,因無法就讀以斯瓦希裡語(Swahili)授課的當地中小學而設立的,且按照美國學校的教學方式以英語授課,也收當地學生。

就讀美國學校,對我來說,是很早就接觸到一個外國語文,認識到中國以外還有一個更大的世界,但又不如今天中國大陸來美的小留學生徹底,美式教育也比較偏重啟發學生思考。

我記得五十年代初,台北美國學校英語課老師講解正式辯論(正與反,pro and con)。她出了一個題目,要我們準備下星期抽簽辯論,題目是“論中國加入聯合國,正與反”。我回家請教父親,他聽完苦笑,“只有你們美國學校可以談這個問題。”我不記得抽到的是正還是反,贏了還是輸了。反正二十年後,我和中國同時加入了聯合國。

澎湃新聞:還有一個問題有關教育,您退休後到紐約大學做了五年學生,選修有關紐約歷史的課程。可以談談這段經歷嗎?

張北海:不是退休,而是寫完《俠隱》之後。

我覺得書寫紐約,不能再像早期那樣,隻憑個人所見所聞所讀所感,還是需要一個比較有系統的綜合了解。我在紐約大學(而非哥大)選課,因為離家較近。

我頭幾年選的幾門都是關於紐約四百年歷史的課,從十七世紀荷蘭殖民到二十一世紀“9·11”災難。以後選的,則比較多方面的專題課程,像紐約的建築、都市的發展、規劃和基礎設施,有關紐約的十九世紀經典小說,以及十九世紀三個國際大都會(倫敦、巴黎、紐約)的現代化……

然而,儘管我上了這些課,也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四十多年,還寫了些相關的文章,但深深知道紐約是個大碼頭,我只能拜,同時也自知,“任它弱水三千,我隻‘能’取一瓤飲”。

澎湃新聞: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一個關於電影的問題。您看過薑文之前的電影嗎?印象最深是哪部?《俠隱》之後,關於這部電影的採訪突然多了起來,您喜歡接受採訪嗎?

張北海:是在薑文買下《俠隱》版權之後,才看了他早期執導的三部電影,都非常讚賞,但印象深刻的是《太陽照常升起》,這部電影讓我感到薑文是個敢冒險嘗試的導演。

坦白地說,我很不習慣公開當眾談論自己,儘管我也明白,訪問是作者的一項榮幸,也是寫作者對讀者及出版者應盡的一項義務。隻不過考慮到我不是一個公眾人物,而是一個台下而非台上,鏡頭後而非鏡頭前的寫作者,目前也隻限於一些書面訪問,像這篇。 ■

(文章來源:彭拜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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