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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的《古董局中局》初稿,和你看到的網劇完全不一樣

影視劇是文化傳播與輸出的重要載體,如何在新的語境下,讓更多人關注、了解並喜歡上傳統文化?我們對《古董局中局》的編劇劉殷實、盧源進行了專訪。

“叔叔,這是假的嗎?”

“你喜歡嗎?”

“喜歡。”

喜歡,它就是真的。

這是2018年末熱播網絡劇《古董局中局》中深受觀眾喜愛的一段對白。對此,劉殷實坦陳,在2015年夏天完成的《古董》劇本初稿中,“我是寫不出這樣的對白的。”

▍創作不是迎合“流行”,而是引領內心

《古董》的劇本創作始於2014年中,當時的網劇市場方興未艾,為了找到合適的創作方向,兩位編劇進行過各種各樣的嘗試。“試得多了,心思也就浮了,開始揣測市場喜歡什麽,該怎樣去迎合。

於是,他們先在“局中局”上大做文章——既然原著帶有濃厚的懸疑色彩,那就按照傳統懸疑戲、偵探劇的技巧來組織情節。因為在他們看來,“至少這部分是最抓觀眾的”。

至於古董、鑒寶的部分,和許多人的觀點一樣,認為這是“老專家拿著放大鏡,坐而論道,寫出來無非就是說一堆專業名詞,枯燥乏味。”因而,兩位編劇挖空心思,在劇本中設定了許多類似於“舞台劇”“人與古董對話的特效場景”等鑒寶情境,試圖用這種玄幻的方式來吸引觀眾眼球。

寫得時候很嗨,但回頭再看,與原著風格不符,喧賓奪主,把馬老師原著中最該表達的內容和思考丟得一乾二淨……”編劇坦率地說。

編劇部分資料與手稿

“連自己看著都很害羞的東西,怎麽能拿出去見人呢?”2015年中,編劇在與總製片人孫合彬討論後決定,將已完成的40集初稿(當時每集20分鐘)全部推翻,重新開始寫作。“沒必要跟風追潮,流行的東西總是一陣一陣的,根本就趕不上。不管要寫的是個古老的文化還是新鮮的事物,必須先明確自己想要什麽,想表達什麽,再去想如何讓它‘流行’起來的辦法,否則就本末倒置了。”

這一次,他們沒有倉促動筆,而是認真反思自己為什麽喜歡《古董局中局》?原著作者到底想用這個故事傳遞些什麽?自己對古董文物一知半解,憑什麽去創作這份劇本?

於是,從2015年中開始,在與馬伯庸反覆溝通後,編劇開始深入文物、古董行,積累素材,學習專業知識。

他們沿著原著中主人公走過的路實地走訪,在半年多的時間裡,深入北京、天津、安陽、駐馬店、西安、鹹陽、韓城等地的博物館、古跡遺址、文玩市場和器物作坊,收集、整理素材;並與當地的鑒定專家、博物館員、修複師乃至盜過墓的“土夫子”進行交流,獲得大量的一手資料。

編劇部分資料與手稿

“走進去之後,發現裡面的門道簡直太多了。如果說有些文字史料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那這些古董、文物就是實實在在的歷史明證。除了從最基本的用料、器形來斷代,因為用途不同,它們還與風水、地質、禮規等息息相關。它們決不是簡單的物件,而是帶著歷史的密碼,以及背後無數動人的故事。

於是在劇本中,有了姬雲浮說給許願的這番話——

你知道古董為什麽那麽珍貴?連以前的皇上都明白,自己難逃一死。只有它們,才能萬歲,萬歲,萬萬歲。多少年以後,姬家老宅不複存在,你我也早就離開人世,無人掛念。只有它們,能見證這裡發生過的一切。

著名收藏家張伯駒、潘素夫婦

民國時,有張伯駒、潘素等先生;《古董》裡,有許氏家族等“明眼梅花”。他們為了保護文物嘔心瀝血,散盡家財,乃至付出生命的代價。可以說,在許多器物的背後,深藏著血與火的傳說。

鑒古,終究鑒的是人心”真假背後,不是值錢與否的問題,而是如何妥善地留住,保護好,並了解背後的東西。這也印證了劇中許一城的那句話——“鑒假,是為了護真。

“很多時候不是不喜歡,而是不知道,所以也就漠不關心。前段時間看《國家寶藏》,天津大學的王教授講了36年來,他們團隊搜集、整理樣式雷建築圖檔的故事。你根本看不出來他是個70多歲的老人,那種激情、熱忱,包括那種義憤填膺……真的,你不用聽懂他在說什麽,就那股勁,一出來,瞬間就被打中了。佩服,心疼,想幫著做些什麽……不知道,很複雜的心情,就覺得熱血沸騰。對,這就是我們總想要的熱血和少年感,誰說只能出現在少年身上?”作為一名90後編劇,劉殷實動情地說。

在實地走訪的過程中,有件事令他們深受觸動——拿著一張民國老照片,興衝衝找到一處有著上百年歷史的名人故居,“當時就傻眼了,故居變成了酒店,各種現代化的裝飾、牆紙,那種感覺很魔幻。”盧源表示,理解這種開發式的保護,“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麽……”

“不像在碑林,什麽都不用說,站在那,一下子就給鎮住了。那種感覺完全是不一樣的。”劉殷實補充道。

不熱愛,不改編。”此時,兩位編劇明確了困擾自己的那些問題的答案。

天地有靈,物器有魂。人壓物,壓不住,物壓人,壓斷魂。真正的古董,是會自己說話的。”於是,許一城的這句台詞,成為新一稿劇本的開端,也成為劇中人物歷經命運起伏去求索的答案。

2015年底,《古董》劇本開始重新創作,經過兩稿打磨,近一年後,完成24集創作。2017年上半年,伴隨導演團隊加入,《古董》進入最後的籌備階段,基於市場要求,劇本亦擴容至36集,並於7月順利開機。

▍故事既是講古,更是講人

“在這部劇裡,古董也可以反過來看,就是‘懂古’。因為幾個主人公遭遇的那些生死坎坷,都是找尋真相,找尋器物背後那些帶血傳承的經過。”

“就像四悔齋外面的那幅對聯‘悔人亦悔事,悔過更悔心’,主人公許願也是歷經‘四悔’,揭開了家族冤案的真相,並找到了自己真正的責任和使命。”

這個潘家園的小店主,八面玲瓏,口舌如簧,表面上總是笑嘻嘻的模樣。然而撕開這層假面,裡面深藏的卻是無盡的傷痛。

於是,編劇寫下這樣的獨白,讓許願釋放了自己的情感——

嬉笑怒罵的背後藏著隱痛與眷戀,“加奈小姐,你聽見過骨頭碎掉的聲音嗎?那聲音,就像上好的瓷器摔在水泥地板上,扎耳朵,扎心。二十年前我父親就死在我面前,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那一天從早到晚,我耳朵裡全是這樣的聲音。”因而,許願始終對周遭的一切心懷戒備。

“悔人,不光是對你們,也是對我自己。這人呐,必須得消除偏見,才能互相信任。”在經歷天津風波後,許願對黃煙煙說出了這番話。總對同伴帶著十二分警惕的小店主,開始卸下心防。

爾後又在經歷了“悔事”“悔過”等一系列的蛻變之旅,即將最終揭開佛頭案真相的時候,許願終於理解了姬雲浮所說的——“你爺爺要等的不是解密者,而是繼承人。只有這樣,五脈才是真正的五脈。”至此,許願“悔心”自問,接過屬於自己的使命。

懸疑和翻轉不僅是查案與推理,也是一次次真假與人心的博弈。每撕開一層疑團,更是人物不斷成長蛻變的過程。

正所謂“鑒古易,鑒人難”。許願一路追尋真相,在一樁樁鑒寶局裡實踐著《素鼎錄》的技法,並從中體悟人心。

就像他面對鄭家祠堂裡的《蘭亭序》,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慎中毒身陷彌留時,編劇用一段超時空的“對話”,讓許和平出現在兒子的幻覺中,並最終喚起許願童年的記憶——慘遭批鬥的父親在家中寫下一幅字,被眼尖的小許願發現了其筆鋒的變化。父親告訴他“心變了,人就會變,人變了,字當然也就變了” 。

兒時的似懂非懂在絕境下靈光乍現,讓許願悟出了《素鼎錄》中鑒定書畫的絕招“傍花拂柳,風卷殘荷”——“王羲之寫蘭亭序,心志淡泊,所以筆鋒飄逸;付前輩的蘭亭序,帶著國仇家恨,所以字字如刀……一個是傍花拂柳,一個是風卷殘荷。”由此,許願通過筆鋒的線索找到了銅鏡的下落。

每個懸疑與反轉應該撕開一道情感的口子,所以這段戲寫得不只是破解《蘭亭序》,更是真正去了解父親的過程。但事實上,這很難,就像朱自清寫的《背影》,父輩總是留下一個清晰的背影,看得見,卻追不著。對許願來說,一路鑒寶破局,其實是在複原父輩、祖輩的真相,他們將自己交付給了古董,並融為歷史的一部分,這份傳承也是原著小說中的核心情感脈絡。”

作為與許願“相愛相殺”的另一位男主藥不然,也是原著中極具光彩的一個人物。在與馬伯庸深入討論後,兩位編劇決定在原著人設基礎上,給藥不然再豐富一個維度——留學歸來,用儀器等“新潮”手段鑒寶。

這樣一來,可以讓兩名男主的人物氣質迥然不同,從而為他們的對手戲提供更多的層次、張力和趣味。

“就像第一集裡,倆人在四悔齋的對手戲,其實就是一個人在裝酷,一個人在裝慫,我看出來了你是在試探我,那我就反過來也去對付你,咱倆都戴著面具,用假象做一次鬥爭。所以,這場交鋒結束後,許願表情變得凝重,而藥不然也在後面驗證了許願的確是扮豬吃老虎。”

我們不能讓一個人一上來就展現自己的全部,他們兩個要不斷發現彼此——哦,原來你是這樣的。這才會有人物關係的變化和推進。所以,不管是從前史,還是人物維度上,都應該在劇本中給出空間。”

此外,劇中有大量的鑒寶橋段,藥不然靠的是儀器理論,許願憑的是傳統的“眼學”和經驗。這兩種不同的方式,基於人設反差,也提供了更多人物間互動的趣味點,“更重要的是,兩種方式最終會殊途同歸,這也是倆人關係、命運的一個映照。會彼此對抗、甚至反目,但那份兄弟情和共同的護寶之心,會讓一切達成和解。”

所以,劇中的藥不然是個“藏得很深”的人,他有著複雜的前史身份,卻也在這趟旅行中,被隊友和所見所聞潛移默化地改變著。儘管這份掙扎很痛苦,但卻是人物蛻變的必由之路。在天津鑒寶聚會上,編劇特意為他安排了一句出自《失樂園》的英文開場白,看似裝酷亮相,實為心路鋪陳——“境由心生,心之所向,可以讓天堂成為地獄,也可以把地獄變成天堂。”

而對於原著中“點到即止”的愛情線,編劇也作出了一定的調整和補充。比如所謂的“定情信物”青銅環,由原著中的長輩贈與,改為許願與黃煙煙在天津共歷生死後互示信任的交換;爾後的安陽之旅中,又因許願的私自行動而導致黃煙煙假裝怒砸其信物——這些橋段的增加,進一步展示了二人從相輕到相識進而向相知並相守的轉變。

▍編劇是一門“以靜製動”的手藝

原著中,作者寫出了《素鼎錄》裡“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鑒寶“絕技”。兩位編劇與作者溝通後,決定延續這一風格,將《素鼎錄》“補齊”,用在劇中多處精彩的“鬥口”橋段裡。

“‘懸絲診脈,隔空斷金’是鑒定銅印的;‘風伴流雲,四闕連天’是鑒定瓷器的。許願在天津和孫掌櫃鬥口時,用觀形、看紋、對釉、識胎四個層面鑒了鈞瓷水注;‘傍花拂柳,風卷殘荷’是鑒書畫的,在鄭家祠堂,通過筆鋒背後的心境,鑒定真偽;‘天狼涉水,燕子掠波’是鑒定原石的,因為它沾水之後,由於結晶的密度,產生了外面的綹裂,比比水汽滲乾的速度,來看真假;‘織女穿梭,天外摘星’用來鑒定銅器,是通過補鏽的年代,來倒推銅器真假。”

創作出這些手法後,兩位編劇又嘗試了戲劇化展示鑒寶的方式——文戲武寫。“通過人物台詞交代鑒寶的專業性內容,通過拍攝技術特效的奇觀去展現畫面張力,並通過鑒寶交鋒時真與假的不斷反轉,把戲劇性和敘事層次做出來。”

然而,新的問題接踵而至——“劇本只是紙上談兵,這些東西到底能不能拍得了呢?”兩位編劇找到製片人孫合彬,溝通此事。“我們跟他說,以前做項目,經常是劇本寫完了,編劇的工作也就結束了。然後各部門陸續進來,發現很多東西無法落地實現,就會不斷改劇本、改方案、補扉頁……最終的呈現和最開始想要的完全不同,希望這次能避免類似的情況。沒想到,老孫早就想到了這一點,並且做足了準備。

於是,在2016年中,新劇本尚未完成時,孫合彬力邀美術指導吳鎮(《狄仁傑通天帝國》《投名狀》)、動作指導江道海(《天下無賊》《賭神系列》)進入籌備組。在拿到“鬥口”部分的劇本後,沒過多久,江道海帶助理錄完了“懸絲診脈,隔空斷金”的特技Demo,並第一時間與編劇探討。

很驚豔,完全是所見即所得。”看到文戲武拍的想法能夠落實,兩位編劇踏實了,“而且,江老師的Demo給了我們很多刺激和靈感,腦子裡有了畫面,再去豐富創作就更有準了。”

編劇與美術團隊采景、工作中

接著,兩位編劇隨美術團隊進行了數月的全國采風、定景工作,“大到博物館、烽火台、華清池,小到某條河,某個荒村裡的廢棄屋子,只有看到了,才知道這個場景是否適合某場戲,適合人物的境遇。而且會發現有些東西書裡沒寫到,自己也沒想到,過去解決不了的問題,就一下子解決了。”於是,他們開始根據實地景況調整劇本、構思,免得拍攝時因為客觀原因難以實現。

《古董局中局》美術選景表

“比方說一開始,我們希望書裡寫得是哪,咱就在哪拍。結果發現,很多地方跟90年代已經完全不一樣,甚至都消失了。美術部門在選景表上寫了很多的‘未解決!’……怎麽辦?那只能另想辦法,要麽用相似的地方做‘替身’,要麽就在影棚裡複製搭建。總之,要根據實際情況去做文本上的調整。

劉殷實表示,“上大學的時候,我讀的是表導專業,那時候老師就告訴大家,影視劇本不是單純的文學創作。作為一劇之本,你必須在文字階段,就考慮到呈現時的方方面面,視覺的、聽覺的、表演上的,因為最終觀眾會直觀地面對它們。”

在《古董》的創作中,他們也愈發覺得,編劇是門手藝活

“儘管這部戲寫了很久,但因為經驗不夠,能力也有限,所以留下許多問題和槽點。但這三四年的經歷,讓我們清晰地認識到,要老老實實做個手藝人,去面對創作。只有這樣,才能不斷進步,減少遺憾。”

就像劇中許願的那番話——“在假玉的行當裡,很多人用機器雕刻,工匠只要喘一口氣,玉料就會在砂輪上抖動,形成斷紋,這就叫‘氣口’。而真正的老玉,都是手工雕刻,玉工每雕一根線,都會憋著口氣,一通到底,這樣才不會出現紕漏……因為真正的古董,是會自己說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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