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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羅茨基:為了擁有另一種人生,我們應該結束第一種人生

在多數人眼中,詩人布羅茨基的一生由黑白分明的兩段構成。32歲之前,他是蘇聯小有名氣的地下詩人,由於在非主流文學雜誌上發表詩作以及與外國作家來往,布羅茨基受到當局的監視,並在隨後以“社會寄生蟲”的罪名被起訴,流放至蘇聯北疆服役。這一事件正值東西方冷戰時期,布羅茨基也因此成為了世界的焦點。32歲那年,布羅茨基被蘇聯當局驅逐出境,從此開始了客居美國的後半生。在詩歌《一九八零年五月二十四日》中,他寫下了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

由於缺乏野獸,我闖入鐵籠裡充數,

把刑期和番號刻在鋪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邊,在綠洲中玩紙牌,

跟那些穿燕尾服、鬼才知道是誰的人一起吃塊菌。

從冰川的高處我觀看半個世界,地球的

闊度。兩次溺水,三次讓利刀刮我的本性。

離開生我養我的國家。

幸運的是,正是這場轟動一時的流亡使布羅茨基徹底從地下解放,進入公眾的視野。在美國這片陌生的土地上,他不僅先後出版了多部詩集和散文集,還因“廣闊的思想和濃鬱的詩意”獲得了1987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如今,布羅茨基已被公認為是二十世紀最重要的俄語詩人之一,俄國學界甚至將其與普希金並列。但直至去世,布羅茨基也未返回祖國。在散文集《水印》中,他如此總結自己的“前世”與“今生”:“為了擁有另一種人生,我們應該結束第一種人生,而且這個活兒應該處理得乾淨利落。沒有哪個人能夠令人信服地實現這種事,儘管有時,不辭而別的另一半或是政治體制確實會幫我們大忙。”

布羅茨基雖與曼傑施坦姆、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同屬俄國古典主義詩人,但其作品的表現手法卻明顯多了些西方文化的痕跡。在許多公開演講和詩歌評論中,布羅茨基都提到過弗洛斯特和奧登等英語詩人對他的影響。有趣的是,在西方文學界乃至整個世界,布羅茨基最廣受推崇的作品卻不是他的詩歌,而是他的散文。他在生前出版的三部散文集《小於一》(1986)、《水印》(1992)和《悲傷與理智》(1995)均以英文首版,這也是中國讀者最為熟知的幾部作品。反觀布羅茨基的詩歌,絕大多數仍以俄語創作、發表,這似乎暗含了詩人對於詩歌語言之本質,以及詩人與語言之關係的獨特理解。

在日前出版的《布羅茨基談話錄》一書中,同為俄裔美國作家的所羅門·沃爾科夫嘗試以對談的形式為讀者勾勒出布羅茨基一生的走向、他的創作路徑,以及他對20世紀詩歌的理解與洞察。回顧定居紐約的生活時,布羅茨基談到了他是如何重塑自己的語言體系和創作觀念的。對於他來說,詩歌是語言存在的最高形式,而俄語和英語則是觀察世界的兩種方法,如同“坐在一座山的峰頂上,看著兩側的山坡”。如何跳出歷史與命運,在東西方文化之中確認書寫的價值,是身為“流亡詩人”的重要議題。經出版社授權,界面文化(ID:booksandfun)從書中節選相關內容,以饗讀者。

《在紐約的生活》

文 | 約瑟夫·布羅茨基 所羅門·沃爾科夫 譯 | 劉文飛

沃爾科夫:您已經在紐約住了很多年,在這個帶有波希米亞風格的優雅街區裡扎下了根。在這裡,大家全都認識您,您也認識所有的人。您的生活,至少從表面上看,是非常舒適的,起居也很有規律。您是不是覺得,比起在蘇聯的時候,這裡的生活要更有預見性一些,更為穩定一些?

布羅茨基:是,又不是。更確切地說,不是。

沃爾科夫:為什麽?

布羅茨基:天知道為什麽。首先是因為,你在這裡過的並不是什麽外在的生活。預見性有什麽不好呢?它就體現在你和外在世界的關係之中,這個外在世界也就是你的住處、職業和周圍的人。可是第一,對於這種預見性來說,紐約可是太多樣了。在這裡,永遠存在著某種面容上的萬花筒。這樣一來,預見性的效果就要大打折扣,雖說是局部意義上的。第二,我在內心上並不依賴於我在街道、地鐵、大學等地所遭遇的一切。雖說這些周圍環境有時也會讓我心生厭惡。我不想說,我在過著某種多樣的、豐富的內在生活,但是就整體而言,在我這裡所發生的一切,主要都不是外在的,而是內在的。在這裡,在西方。這種內在生活的程度還超過了在蘇聯的時候。或許是因為,這裡的環境畢竟有些陌生,是這樣的嗎?從我這一方面來說,這要麽是一種保護反應,要麽是……

沃爾科夫:自我封閉……

布羅茨基:當你把注意力集中在這樣一個問題上的時候,即對於你來說什麽是最為重要的,這裡已經有了某種單調,不是要把它完全去除,可是……此外,在我這門手藝中,在文學中,所做的工作或多或少都要被投射到生活中去。生活於是便對你在紙張上所做的一切開始產生依賴了。如果說,某些情景的重複在生活中還是可能的話,那麽在紙張上,這樣的重複卻似乎是不可思議的,因為在文學或藝術中,這種重複就會被稱為“陳詞濫調”,是這樣的嗎?你在文學中會避免這樣的陳詞濫調,同樣,在正常的日常生活中,你也會竭力回避這類重複。也就是說,似乎在進行一種永不回頭的線性運動。

沃爾科夫:您好像對我說過,您不願意把自己的生活劃分為好幾個時期。如果這裡指的是內在的生活呢?

布羅茨基:這是一個很出色的問題,所羅門,可是回答起來卻很困難,有一個很簡單的原因:我從未認真地審視過自己。這無論如何都不是賣弄。一般來說,內在的變化是不可能被跟蹤的,如果這些變化還談不上質變的話。有些變化在發生的時候,你自己往往是覺察不到的。

沃爾科夫:在生活中還是在紙張上?

布羅茨基:在大腦裡。但是,恰恰是在寫作的時候,當你突然寫到什麽地方的時候,會覺察出這一點。這個時候,你的腦袋裡會冒出一句什麽話來,對於你的內心狀態而言,這句話往往是真實的,是這樣的嗎?我非常清楚地記得這樣一個瞬間,那是在1962年。我寫了一首詩:《新房客對家中的一切都感到陌生》。事實上,這裡所談的當然不是房客,而是一種比喻。因為我突然明白,並不是我成了一個全新的人,而是另一個靈魂移居進了我的身體。我突然意識到,我成了另一個我。從那個時候起,我似乎就不再有什麽變化了。

所羅門·沃爾科夫

沃爾科夫:一位詩人居住在異國他鄉,卻繼續用母語寫作,他會有什麽樣的感覺呢?

布羅茨基:沒有什麽特別的感覺。似乎,托馬斯·曼在遷居到這裡、遷居到美國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我在哪裡,哪裡就有優美的德文。”就是這樣。

沃爾科夫:可是要知道,散文和詩歌之間畢竟存在著某種差異。

布羅茨基:詩歌方面的事情當然要更複雜一些。因為散文就是講故事……在散文中,有那種似乎能幫上大忙的機械因素。我不太清楚,我從未專心寫過小說。說到寫詩,這當然要稍難一些。為了能寫出詩來,就需要在語言的習慣中持續不斷地熬煮。也就是說,要持續不斷地諦聽這些習語——在美食店裡,在有軌電車裡,在啤酒館裡,在排隊的時候,如此等等。或者是,對這些習語充耳不聞。問題在於,住在紐約,你就處在一種模棱兩可的狀態中。一方面,電話打來打去,一切仿佛都在繼續。另一方面,又沒有任何東西還在繼續。就是這樣一種虛假的狀態。或許會更好一些,如果完全聽不到母語的話。或者相反,如果能更經常地聽到母語。更經常地聽到,這又不可能。是嗎?如果沒有給自己製造出一個人為的環境。當然,你可以遇到一些來自俄國的人,可以與他們交談。不過,這照例是一種被迫的選擇,一種被迫的語言運用。更不用說,我有時不得不和這樣一些人打交道,即便是在家裡,我也許都不想和他們說話。事實上,重要的並不是一個人用什麽樣的語言說話,而在於他說的是什麽。就這一意義而言,這裡的處境一點也不比在祖國的時候更好。

沃爾科夫:我正想問一問這個問題。您感覺到了嗎,紐約就是紐約,而不是新英格蘭,它正小心翼翼地、逐漸地在您的詩歌中佔據地盤?或者,它依然是這種意義上的異鄉?

布羅茨基:如果認真地說,彼得堡的風景如此的古典主義,似乎成了一個人內心狀態和心理反應的等價物,或者至少可以說,這個人的反應是作者反應的等價物,這是一種完全可以被意識到的節奏,甚或是一種自然的生物學節奏。在這裡所創造的一切,似乎處於另一個維度。在心理上把握這一點,也就是說,把這一點轉化為自己的內心節奏,我認為簡直是不可能的。至少,對於我來說是不可能的。我對此也沒有什麽特別的興趣。應該說,還沒有任何人做到這一點,不僅是一個比如說來這裡做客的人,就是一個當地人也做不到。只有哈特·克萊恩在他的《橋》中作過某種嘗試,想把紐約熬煮一番,塞到美文中去。這是一首很出色的詩。那裡什麽都有……但是,紐約還是沒有被以一種自然而然的方式寫進詩歌。這不可能做到,似乎也沒有必要做到。如果漫畫中的超人寫起詩來,他或許能成功地描寫一番紐約。

沃爾科夫:難道其他的詩人都沒有寫過這個主題?

布羅茨基:我隻記得一個非常認真的嘗試,做出這一嘗試的是費德裡科·加西亞·洛爾迦。不過在我看來,這個嘗試也沒有獲得什麽成果。除了一個出色的比喻——“灰色的嘴唇”,或者其他一些諸如此類的東西。因為,當你拉開一段距離,用某種陌生化的眼光來看紐約的全景,它的確像一片嘴唇。

1972年,布羅茨基離開列寧格勒,開始了他的流亡生涯,此後再也沒有回過故鄉

沃爾科夫:我還記得,在和您的一次談話中,您的一句話像針一樣刺中了我,讓我十分難忘,您說,我們來到這裡不是為了生活,而是為了過完餘生。我常常對自己重複這句話。

布羅茨基:我並不認為我將在這裡再活一個三十二年,就像在祖國一樣。總的說來,這是很難設想的。(不過,如果我在這裡活得更久,我的這個說法即便就純粹的統計學意義而言也很難經受住批評了,是這樣的嗎?)要知道,無論是我們的信念還是我們的原則,當時在某種程度上都已經形成了。我們這些年紀上的人,自主或不自主地就已經是定型的生物了。基礎、起跑——都發生在祖國。我們在俄國的存在是原因。今天所獲得的是結果。

沃爾科夫:您難道沒有感覺到,在您來到紐約之後,恰恰相反,這次移居也提供出了一個新起點的可能性?

布羅茨基:的確沒有過。對於我來說,總的說來,並沒有過這樣一種起點的感覺。

沃爾科夫:那繼續下去的感覺呢?

布羅茨基:這種感覺倒是有,從某個時候開始。大約是從三十歲時開始的,我認為。

沃爾科夫:我們談到了俄國對您的詩有過的不同反響,順便說一句,在這裡,在僑民界,也存在著這樣的不同反響。關於其他一些人,那些由於各種不同原因離開俄國的人,人們的評論和議論大致也是這樣的。但與此同時,又有什麽東西將他們連接在了一起。這就是斯特拉文斯基、納博科夫和巴蘭欽。順便說一句,他們三個人從前都是彼得堡人。他們都是我所言的彼得堡現代主義“外國分支”的代表。在這裡,在西方,他們從某種民族性的東西轉向了更有包容性的東西。他們成了世界主義者。(這個詞在這裡,在西方,沒有任何貶義。它的含義歸根結底,就是“世界公民”的意思。)就是因為這種世界主義,有人出面反對他們,所用的說法與對您的攻擊相當相似。

布羅茨基:您知道嗎,這個問題我還沒有考慮過。我說的是實話。我也從來不在這個天地、這個層面打量我所做的工作。我所研究的甚至不是自己的生活,而是自己內心的歷史。要看一看我得到了什麽,沒有得到什麽,在我出錯的時候,原因是不是在我自己身上。一句話,是一些非常內在的事情。其余的一切我都不是很感興趣。

沃爾科夫:這個問題之所以讓我感興趣,是因為我越來越堅信,在某個時刻曾有意識地想擺脫俄國文化的斯特拉文斯基、納博科夫和巴蘭欽,最終還是未能脫離俄國文化。結果表明,要想脫離自己的文化,這是不可能的。他們拒絕了某些東西,但他們又獲得了一些新的素質。其結果,他們借此又令人難以置信地拓展了俄國文化的疆界。如今在祖國,許多人已經開始意識到這個事實。在那裡,如今正展開一個過程,即對彼得堡文化外國分支的各項成就進行吸收和同化,這個過程是緩慢的,卻是注定的。與此同時,也能看到一些注定會有的企圖,想讓這一進程停下來。

布羅茨基:這一切都很有意思,不過我個人倒是什麽都沒拓展。我在寫著自己的小詩,僅此而已。我對此沒有任何其他的概念。和您提到的這些傑出先生們不同,我甚至不想離開俄國。我是被強迫的。我當時給列昂尼德·伊裡奇·勃列日涅夫寫過信,讓他們最好能允許我參加祖國的文學進程,哪怕是做個譯者也行。可是他們不允許。

《布羅茨基談話錄》

[美] 約瑟夫·布羅茨基 / 所羅門·沃爾科夫 著 馬海甸 / 劉文飛 / 陳方 譯

作家出版社 2019-04

沃爾科夫:順便問一句,在最近一期的《紐約人》上,我看到了您的一首詩,它是用英語寫成的嗎?

布羅茨基:不,這是譯文。只不過沒有標明譯者的名字。順便說一句,譯者就是我自己。

沃爾科夫:我早就知道,您畢竟是會開始用英語寫詩的,雖說您相當堅決地強調過,您不想這樣做。

布羅茨基:我幾乎沒有這樣做過。我唯一經常用英語寫作的東西,就是散文。就是在這一領域,近來也出現了某種停頓。原因就在於,這該死的紐約暑熱,熱得簡直讓腦袋轉不起來了。

沃爾科夫:非常想看到這些散文——全部的散文——能在蘇聯出版,被翻譯成俄語。一個並不次要的原因就是,這些散文的創作出發點,就是對世界文化的參與。而在那裡,在俄國,如今所缺乏的恰恰是這個。

布羅茨基:問題的提法並不完全是這樣的:“他們那裡缺乏什麽。”他們缺乏一切東西。您知道嗎,地理學可不是白白存在的。有一些東西是不能被混淆的,是這樣的嗎?當然,對世界文化的眷戀是存在的。但是要知道,這種眷戀只存在於某種特定的文化中。比如說,在英國文化中就不存在這種眷戀。

沃爾科夫:因為在那裡,世界文化一直存在,不需要任何眷戀。

布羅茨基:就某種意義而言是這樣的。不過,比如說,英國人反而有一種對東方才有的那種天然渾成的眷戀。他們有一種對東方文化、對所有這些印度因素的嚮往。總的來說,每一種文化都總是喜歡追求它所缺乏的東西。追求更充分地把握生活,是這樣的嗎?正因為如此,它才成了文化,這麽說它,就像是一只想抓自己尾巴的貓。不過,如果談到私人層面,英國人,比如說,又是非常唯理論的。至少從外表上看是這樣的。也就是說,他們會經常忽視這些細微差別,所有這些所謂的“細枝末節”,所有這些邊邊角角……我們假設,你切開一個蘋果,削去了果皮。現在,你知道蘋果內部是什麽樣的了,但是這樣一來,你卻失去了蘋果那兩面都圓鼓鼓的外形。俄國文化所感興趣的恰恰就是蘋果本身,它會為蘋果的顏色、表皮的光滑等等而開心。至於蘋果的內部,它始終一無所知。草率地說,這就是不同類型的世界觀:唯理論的和綜合性的。

沃爾科夫:但是,當一個與一種文化類型相關的人又掌握了另一種文化的工作機制,這便能開辟出一些新的地平線來。在這一方面,斯特拉文斯基就是一個傑出的例子。他很早就衝出了祖國的界限。衝出去之後,他又給了整個世界音樂以令人震撼的推動。但是與此同時,現在也看出來了,斯特拉文斯基也對20世紀的俄國音樂產生了最巨大的影響。也就是說,斯特拉文斯基步出俄國文化,是為了永遠留在俄國文化中。

布羅茨基:很可能。問題在於,這就是同時屬於兩種文化,或者更簡潔地說,這是一種雙語現象,你是注定要落入這一狀態的,或者是相反,這究竟是一種祝福,還是一種懲罰,啊?這是一種非常出色的心理狀態,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因為,你就像是坐在一座山的峰頂上,看著兩側的山坡。我不知道,在我身上是否也有這樣的情形,但是至少,在我做什麽事情的時候,我的視點是不錯的。

本文書摘部分節選自《布羅茨基談話錄》一書,較原文有刪節,經出版社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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