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席慕蓉：記憶中的水彩課

圖注：馬白水—台南五妃廟

圖片/摘自網絡

文/席慕蓉

導讀：讚美教師的文章數之不盡，可每每還是會被席慕蓉抒寫先師馬白水的文字感動不已。二零零三年，馬先生逝世，席慕蓉寫下一篇《夢中之夢——悼念恩師馬白水教授》，以一位學生的目光閱盡馬先生赤誠奮力誨人不倦的無憾人生，讀罷隻覺一位賢師的形象已赫然立於眼前，心下感動不已。早年曾讀過席慕蓉的《初為人師》，得知她自己也曾有過為人師的經歷，可能由此令她更能體會為人師者的心境，故而筆下的馬先生也愈加生動真實吧。尤其這篇席慕蓉的代表作之一《水彩課》裡，作家以詩意的筆觸將師生間的情感描寫得自然細膩，如春雨佛面，潤物無聲。

圖注：馬白水畫作

是個初夏的午後，有一方栽植著睡蓮的池塘，有一些躍動著的或是明燦或是幽微的光。

池塘不大，睡蓮也不多，只有十幾朵黃色和藍紫色的花朵與幾叢緊貼著水面的深綠色葉片，但是因為池旁有大樹濃蔭，枝丫都伸到池上來，幾乎遮住了池面一半的日照，反倒使得陽光可以照到的水面變得特別亮，光影交錯之處，有些線條和色塊就顯得更加活潑和豐富起來。

圖注：席慕蓉畫作

我一直記得那個初夏的午後，是馬白水老師的水彩課，我們這一班在植物園寫生。

那天不知道為什麽上午不用去學校，所以，我是從家裡直接出發的。什麽別堂的課本都不用帶，背上的大畫袋裡背著所有的寫生用具，不過，身前斜背著的空書包裡卻還藏著一隻小花狗。出生不到三個月的小毛團是我們家黃狗的小孩，也是我的新寵物，大概那天的氣象實在太好了，和風煦日的，所以我忍不住想要帶它去遠征一番，見見世面。

圖注：馬白水畫作-阿里山神木

家住在新北投的山上，要走下山來搭公路局班車到台北，再換乘市內的公共汽車才能到植物園。小狗一路都很合作，在書包裡沒發出任何聲響。一直到進了植物園之後，同學們分別散開，我也在角落裡的這方池塘前找到定點，支起畫架，才把它從書包裡拿出來。原來以為它會開心地奔跑一陣的，想不到小家夥膽子太小，怎麽也不肯移動一步。等我把紙筆都準備好，在畫架前席地坐定之後，它就爬到我身上，在我的黑布裙子上乖乖地趴著，開始還一直睜著大眼睛往四邊瞧看，後來乾脆就蜷曲著身體在我的裙子上睡著了。

池邊很安靜，同學們早已在園中散開，與我同時在這方水池旁寫生的人不多，只有兩三位同學，馬老師也在，也支起了畫架，一如往常，和我們一起聚精會神地畫著。

圖注：馬白水畫作

一位男同學原本在池邊畫得好好的，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起了頑皮的念頭，站起來走到我身邊一把抓起小狗就往池塘中間遠遠地丟了進去。

我被他這突然的動作驚得呆了，忘記狗是可以游泳的，隻望著在水中掙扎的小毛團以為它一定會淹死而不禁急得哭了起來，這個時候，我聽見馬老師出聲叫了那個同學的名字。

老師只是叫了那個同學的名字而已，連名帶姓不過是三個字，不過，任何人都可以聽出來聲音裡面帶著呵斥的意味，是在責備那個同學。可是，我聽起來，又覺得他好像也是同時在安撫我，就像我的父親有時對待我們這些孩子之間的爭執那樣：“好了！可以了！你看，我都已經說了他的不是了，你就別再哭啦。”

老師的語氣一如我父親的語氣，在責備與安撫之間又帶著一些些的寵愛與無奈，好像不管是那個闖了禍的還是那個哭泣著的，都是他的天真爛漫因而不得不原諒的孩子。

其實在當時就感覺到了那份溫暖，卻不及細想，因為要急著擦乾那隻已經遊回岸邊，正嗚咽著發著抖的小花狗，把它放進書包以後還要急著再回過頭來繼續畫完那張水彩，然後，天色就漸漸暗了。

圖注：馬白水畫作

在我的求學過程中，我們師生之間當然還有其他許許多多值得感念的時刻，無論是在繪畫方面還是在處世方面，馬白水老師都給了我許多難以忘懷的指導。

幾十年都已經過去了，馬老師也已在去年年初仙逝，此刻的我，受“雄獅圖書”之托，執筆撰寫藝術家馬白水教授的傳記。仔細閱讀手邊所有的資料，才發現老師一生的經歷真是甘苦的極致，豐富而又精彩。遭逢的時代雖然讓他顛沛流離，他卻在亂世之中力求精進，終於實現了他對美的夢想，並且，還影響了許許多多人。

要放進傳記裡的大事已經繁多到需要篩選和剪裁了，要引用的學生們的回憶更是難以割捨的豐美和動人。作為老師傳記的執筆者，我必須謹守分寸，不可以加入自己太多的個人記憶，更何況是這一小則與繪畫和處世都無關的插曲呢？

可是，絕不會放進老師傳記裡的這個下午卻常常重回。在我工作的時候偶爾會掠過幾絲躍動的光影，有的明燦，有的幽微，伴隨著老師語氣裡的那種溫暖，伴隨著那個夏日午後的煦日和風，那層層疊疊如透明水彩般的畫面，不時向我顯現，我那曾經天真爛漫受盡寵愛卻毫不自知的青春華年。

圖注：馬白水畫作-陽明山春霧

以上文章選自：

席慕蓉散文精選《寫給幸福》

席慕蓉：當代詩人、散文家。著作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五十餘種，讀者遍及海內外。席慕容的作品多寫愛情、人生、鄉愁寫得極美，淡雅剔透，抒情靈動，飽含著對生命的摯愛真情，影響了整整一代人的成長歷程 。最新散文精選《寫給幸福》

馬白水：當代彩墨與水彩巨擘之一。他一生中投身師大教職27年，所編撰的《水彩畫法圖解》於1957年出版， 1971年被納入台灣國中美術教材。1979年更獲得美國水墨畫協會年展華盛頓金牌獎的殊榮。他的作品被眾多公共機構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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