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馬華文學“盜火者”黃錦樹:沒有人會理會你

黃錦樹是作家,也是學者。原本這篇專訪很容易寫,照錄音整理出一問一答,其見識與觀點就足夠分量。在動筆前,我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先從黃錦樹的故事開始講,然而他又好似面目模糊的陌生人,材料稀缺,無從講起。也正因為太陌生,故事才不得不講,在流量時代,沒有人重視一個“無名氏”的訪談與作品。

符號黃錦樹

就我的切身體會,在某種意義上,“黃錦樹”這個名字成為特定符號已有一段時間。2007年美國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史書美教授提出“華語語系”的概念,得到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的積極回應,王德威將中國大陸之外的華語文學稱為“花果飄零,靈根自植”,而他最常提及的一位華語作家就是馬來西亞的黃錦樹。這個概念很晚才進入大陸,但近幾年,在大陸的某些文學小圈子內,人們樂於表示自己知道黃錦樹,我們假裝很懂地說,“黃錦樹是一位很好的馬來西亞華人作家,只是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可惜他患了重症肌無力,文學路線不知還能走多遠。”在這個語境下,知道馬來西亞的“黃錦樹”是一種政治正確,若不知道他,仿佛就是文化沙文主義,是天朝心態。然而知道歸知道,少有人讀過黃錦樹的作品,或者根本沒打算去讀。直到短篇小說集《雨》被後浪圖書引進到大陸,出版人朱嶽說,“當我讀完《雨》之後,在它的衝擊之下,我產生了一個判斷——華文文學已經發生了爆炸,並不比拉美文學爆炸遜色……只是這華文文學的爆炸對於身處‘大陸中心’的北京的我而言,幾近無聲……它實際上發生於(相對於我們)邊緣與被隔絕的地帶,未得到重視與傳播。但是從語言的成熟,敘事手法的高超,形而上的高度,內心探索的深度,到作家、作品的紛繁多姿,卻都呈現了極高水準與相當的規模。”《雨》一上市,很快脫銷,記者為採訪黃錦樹做功課,幾經波折才搞到一本。面對熱賣,朱嶽很欣喜,但這種欣喜又很謹慎,他說,“我們不清楚大陸讀者對馬華文學、對黃錦樹的接受度如何,一開始不敢多印,誰知很快就缺貨告急,補了一次貨,又瞬間賣完,現在我們不知道這種意料之外的熱情能持續多長時間,也不知道再加印多少冊才合適。”

黃錦樹短篇小說集《雨》2018年3月版

硬漢黃錦樹

4月,《雨》獲得首屆“北京大學王默人-周安儀世界華文文學獎”,黃錦樹要來北京大學領獎了,這是他第一次到中華文化中心——北京。我們對他充滿好奇,既尊敬又“同情”,等待見到一個身體孱弱,像雨打芭蕉般淒惻的黃錦樹。然而,我們等來了一個硬漢。

儘管身患重症肌無力,儘管說著軟糯的南方國語,但硬漢就是硬漢。生活中,黃錦樹屬於佛系,穿棕色棉麻對襟短褂子,挎帆布包,笑嘻嘻的,像個發光的羅漢。一旦談論起文學,他就成了“杠精”,不討好,不迎合。儘管不明真相的讀者拿他當作“華語語系”的標誌人物,但事實上,他本人非常排斥史書美的“華語語系論”。他撰文對史書美的觀點一一批駁,稱“史書美《反離散》是我近年讀過的最恐怖的‘學術書籍’。”黃錦樹對史書美“華語語系論”在台灣和美國掀起的熱潮表示擔憂,尤其擔憂那些自認為在“華語語系”中受益的馬來西亞華人。黃錦樹說,“對華人史有相當程度了解(那畢竟是我輩的存在境遇)、原該有免疫力的若乾大馬同鄉竟然也成了‘華語語系’的信徒。我隻擔心哪天潮退了,難保這些學術剛起步的同鄉晚輩不會被曬成沙灘上的爛魚死蟹。”

黃錦樹在北大出席文學論壇

第一次到北京見大陸讀者,他也不拘著,直愣愣地杠來杠去。讀者問,您是教授+小說家,請問您如何平衡身份。黃錦樹說,我不是小說家,寫作是業餘的,小說寫得再好也對職業沒幫助,我的職業是大學教授,隻考核論文。讀者問,為什麽中國大陸的文學往往寫大,而港、台、日本、馬來西亞的文學往往寫小。黃錦樹說,不啊,金庸小說很長很大。美國漢學家、翻譯家羅鵬曾將黃錦樹小說譯介到英語世界,問及黃錦樹對文學翻譯的看法。黃錦樹說,沒有期待。對華語文學特別感興趣的一定是專業的研究者,他們一定是懂中文的,有沒有譯本對他們來講不是問題。翻譯成外語是準備給普通外國讀者看的,而現實中,我們很努力地把一些中文作品翻譯成外文,其實在國外的反響很短暫,因為老外實際上是瞧不起你的。譯者很掃興,他無法原汁原味地搬過去,而是要努力地把作品改寫投合外國讀者的口味,這樣的翻譯沒有意義。雖然我自己深深受惠於大陸翻譯家譯介的外國文學,不管是哪個國家的,只要譯成了中文我都盡量看,從中吸收到很多東西,可是我懷疑反向輸出恐怕還為時過早。

壞孩子黃錦樹

黃錦樹的反骨有點硌得慌。可是另一方面,若不是有這一身反骨,他今天定不會以馬華作家的身份出現在中國首都北京,接受嘉獎。

黃錦樹出生在馬來西亞鄉下,鄉下沒有書店,要買書須等到書展,書展一年也沒有幾次。到了高中,因黃錦樹老家離新加坡不算遠,可以搭火車便去新加坡那裡的華文書店買書,他說:“魯迅等五四作家的作品都有,但是沒有人帶著你讀,所以你即使看了也沒有系統。後來我去台灣留學,那裡的中文環境就完全不一樣,大學圖書館書多,大學外書店多,能在閱讀過程中慢慢建立起整個系統。讀的不只是文學作品、也細讀評論,建構出比較完整的影像,然後培養出鑒賞力,知道哪個是好的、哪個是不好的。”童年在馬來西亞,黃錦樹對書籍總是處於饑餓的狀態,到了台灣則大快朵頤,他一邊淘舊書單,一邊在圖書館裡讀當代台灣最好的文學作品,接下來是閱讀翻譯作品,不管是什麽題材,只要能找到的都盡量讀。

在文學世界裡大開眼界之後,黃錦樹回到馬華文學現場,放了一把火。

“1992年我不小心寫了個‘經典缺席’的文章,稱馬華文學沒有經典,不小心就惹來老輩非常凶猛地攻擊,說我是在汙蔑他們,無視歷史事實。”黃錦樹講這話時,連用兩個“不小心”,顯得自己很無辜,但他當年確是蓄意“縱火”的,“我是以比較的視野來看馬華文學的,確實沒有讓人佩服的作品。與中國大陸、台灣、香港做平行比較,相對而言馬華文學整個傳統是非常弱的,就算是很有名的作家,寫出來的東西也常沒有文學的感覺。比如現實主義教父方北方的《馬來亞三部曲》,他很努力地反映現實,很努力地要呈現馬來西亞華人的生存困境,可是對我來講,與其看他寫的這個東西,我不如看新聞更有趣。他的作品中沒有文學元素,我沒有辦法用藝術的感覺去接觸它。我知道他要傳達很強的文化資訊給我們,可是那個資訊我們看歷史著作就很清楚,不用看他的小說。他們那一個年代的人想象小說是那樣的東西,要傳達資訊,告訴讀者我們大馬華人多麽辛苦,披荊斬棘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一定要好好珍惜。這是教條,是宣傳,雖然很正面,但不是文學。這些話自然引來猛烈地攻擊,他們認為我在放火,要用一把野火把大家都燒掉。”

黃錦樹招致馬華文學界猛烈的反擊,當然也有聲援者:哈佛大學教授王徳威調侃他為“壞孩子黃錦樹”,語氣裡有喜愛。旅台馬華小說家張貴興在《再見普羅米修斯》中將黃錦樹比喻為盜火者,讚賞他借助外部資源來嘗試更新馬華文學系統。晚一輩的旅台馬華學者高嘉謙說:“馬華作家當中很少有一個作家像黃錦樹這樣,在馬來西亞華人史或者馬來西亞整個族群的問題上有那麽大的承擔,這個承擔變成他小說裡面一個永遠的命題。”

悲觀者黃錦樹

因為長期置身複雜的文學背景,黃錦樹身上有一種奇怪的孤傲,那是一種表現為“妄自菲薄”的孤傲感。

在北京大學的頒獎典禮上,他調侃說,這是他得過的最“北方”的文學獎。這是一句雙關語,一指南方文學終於得到北方的承認,二是挖苦他的對頭——馬華現實主義教父方北方。但台下的大陸觀眾顯然聽不懂這個梗,我們哪知道方北方是誰,馬華文學史在大陸的知識體系裡絕對是冷知識。在幾日後的採訪中,黃錦樹坦言他對北方的複雜感情,“我們在南方(馬來西亞)寫作,很多人一直想要得到北方的承認,這個北方可能是台灣,可能是大陸。但很我們難得到承認。到中國留學的馬來(西)亞華人,目前最成功的是杜運燮,可是也不過是諸多‘著名’詩人當中的一個而已。位置不會高到那兒去的,反正詩人的位置那麽多,留一個給你也沒差。這次北大給我頒獎是一個善意,這個善意我接受,我沒有別的期待。我自己很清楚地知道這是偶然的,這個機會一輩子大概只有一次。這個獎肯定會激發某一些人稍微注意一下馬華文學,可是我覺得基本上不會太多。因為同樣是當代文學,大陸的一些評論家從來不會去看馬華的,他能夠看一點台灣、香港的,大概已經覺得是恩惠了。我覺得這種天朝心態可能一直都存在,雖然是很不自覺的。大陸批評家根本不知道我們在寫什麽,因為不讀馬華作品與評論,不讀華人史,缺乏相對的語境,就無法對話。我希望稍微喚起一點注意,可是恐怕非常困難,整體上我還是相當悲觀的。事實上像李永平、張貴興這樣的馬華作家相較於大陸一線作家一點都不差。坦白講,張貴興最好的作品絕對不比莫言最好的作品差,可是沒有人會理你。馬華文學在台灣超過五十了,到現在台灣讀者的接受還很有限,仍屬小眾,因為他們很清楚那些作家是自己人,哪些是外來的。內外分得清清楚楚。”

馬華作家在台灣生存不易,書出版了,印兩千本,二十年賣不完。“作家+教授”聽起來是雙重榮耀,對黃錦樹來說卻是兩副重擔。2005年-2012年間,黃錦樹長達7年沒有寫作,因為教書與寫作不能兼顧,就只能暫時放掉一個。雖然內心中寫作很重要,但教書是養家糊口的生計。他說馬華作家張貴興的情況也與他類似,張貴興十幾年沒有寫作了,不是因為他不愛寫作,是因為他應付不來,要先照顧生計部分,因為有老婆、小孩和自己要養。

沒有人會理會你。

沒有人會理會你。

沒有人會理會你。

在領獎時,在論壇上,在面對記者時,黃錦樹反覆說。

記者發稿前為止,豆瓣上有571人對黃錦樹小說集《雨》做出評價,88%的讀者給出四星、五星好評,總評8.7分。在這個時刻,與英國作家毛姆的同名小說集恰巧同分。我們知道,評分是動態的,對於剛剛走進大陸,剛剛獲得關注的黃錦樹與馬華文學,未來會如何演變。

(作者:王姝蘄)

本文系騰訊文化頻道獨家稿件,轉載請注明出處。

END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