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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威:蟄伏的野火——陳濟舟的新加坡故事

本期讀立推薦:

《永發街事》

短篇小說集

台灣聯經出版社,2019年1月

本期作家簡介:

陳濟舟,四川成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中文系榮譽學士學位,哈佛大學碩士學位,目前為哈佛大學東亞系在讀博士生。曾獲新加坡大專文學獎散文組、文學賞析組首獎,聯合早報金獎。文章散見新加坡《聯合早報》和台灣《聯合報》。

蟄伏的野火——陳濟舟的新加坡故事

永發街位於新加坡中峇魯區,中峇魯英文拚音的中(tiong)原為閩南發音的 “塚”或“終”;峇魯(bahru)則是馬來文,即“新”的意思。“塚/終”與“新”隱約透露這一地區曾經的邊緣位置和新舊雜陳的風貌。永發街以十九世紀華社名人薛永發命名。薛氏家族曾在新加坡歷史上叱吒一時,南洋第一報刊《叻報》即其族人所創。鬱達夫流寓新加坡時也曾居於此。

但這都是往事了,如今未必引起永發街居民的興趣。新世紀之交,他們頻繁入住或遷出,演義這條街道的另一段即景。模範華裔公民家庭裡一切慢慢瓦解;離婚男子走向寂寞中年;來自巴黎的男人品嚐禁色之戀的苦果;還鄉的婦人發現人事已非;移民而來的四川少年一夕失蹤變形;移民而去的新洲女子面對家族死刑。但或許還有一二老去的居民記得當年往事?中學聯、南洋大學、教育白皮書、工潮、學潮......,新加坡的史前史。

這些人和事都來自陳濟舟的短篇小說集《永發街事》。這部小說集收有十二篇作品,每篇的故事各自獨立,但其中的人物或情節每有相互呼應之處,形成若有似無的有機體。連貫所有作品的則是永發街的街景市聲。這樣的敘事安排前有來者: 詹姆士?喬伊斯的《都柏林人》(Dubliners),舍伍德?安德森(Sherwood Anderson) 的《小鎮崎人》(Winesburg, Ohio),李永平的《吉陵春秋》,還有白先勇的《台北人》,都以一地一時的眾生相營造出獨特的地緣風景,生命情懷。人與地互為表裡,缺一不可。《永發街事》以新加坡一條舊街作為背景,也顯現類似企圖,但場景有別,所召喚的情境自然不同。

《永發街事》的作者陳濟舟原籍四川,十七歲南來新加坡,完成中學、初院和大學教育後負笈美國迄今。在新加坡他從少年過渡到青年,所見所聞想必有許多不能已於言者,於是化為筆下的形形色色。《永發街事》是陳濟舟的第一部作品,已經充分顯現他的才情。他要為這島國留下羈旅的心影,卻選擇了一條平凡的街道作為敘述焦點。但仔細閱讀各篇作品,我們發現平淡的日常其實藏有不平常的悸動。他的人物有在地的華裔、印度裔、馬來裔居民,也有來自中、美和歐洲的移民或過客。他們的生活似無交集,但居住所在——多半是七十三號公寓——卻讓他們有了互動。老去的阿媽瞧見陽台上的巴黎男子為情所困;從中國來打工的小妹對印度裔保全敬而遠之;少年舊識重逢後各奔東西;中國女孩陷入凶險的感情遊戲......。日光底下無新事,但永發街的居民各有各的心事。誰能想到那個“宗國”來的青年教授有個馬來同性戀人,還是伊斯蘭基本教義派。午夜時分一對老夫婦餵食他們的養子——竟已變成一隻大蜥蜴。

都說新加坡清潔整齊又有效率,人人循規蹈矩,是個沒有“故事”的國度。陳濟舟卻要讓他的新加坡有故事,而且每每穿插意外伏筆:難以言說的情欲,無從擺脫的感傷,不堪的死亡秘密,甚至詭異的變形記......。陳濟舟的筆調基本是寫實的,但字裡行間蟄伏著衝動與好奇。一股看似平常卻又有些什麽不對的氣息——uncanny——總是揮之不去。他善於營造戲劇性高潮或反高潮,也許和他曾參與劇場不無關係。然而回首所來之路,陳濟舟似乎還在摸索對這個島國的感情向度。他訴說、重組,甚至想象新加坡經驗,有時像是熟悉內情的外來者,有時像是與現實脫節的在地人。他對筆下人物的生命起伏時有細膩描述,對小說集最重要的“角色”——永發街——卻是若即若離。本土新加坡論者或認為《永發街事》未能凸現足地方色彩,使之立體化。我倒以為故事人人會說,陳濟舟的努力自有特色。

《永發街事》的特色在於故事中間所呈現的複雜的跨越經驗。國家、地域、種族、物種、階級、世代、文化、性別,甚至宗教信仰的錯綜關係都是陳濟舟有興趣的題材。因此所呈現一種有關新加坡多元的“感覺結構”的確鮮活起來。以《棄子》為例,故事裡的愫芬獨居永發街,時與美國來的孫子為伴。愫芬懷念已逝的丈夫,還有建國前他們的革命歲月。但她眼下的困惑是未婚的兒子帶給她一個孫子,而孫子長相不似華裔。她終於發現孫子美國家裡有兩個爸爸。這樣的情節也許顯得刻意為之,但陳濟舟在極短篇幅裡將兩代相異的性別、倫理觀和新加坡政治今昔作了相當細致的穿插,並以祖孫跨代親情作為一種和解可能,令人讚賞。而真相大白之際,愫芬對著鄰居的狗陡然喝斥“滾開!”,委屈盡在不言之中。《棄子》篇名語帶四關:對兒子的放棄,對來路不明的孫子的呵護,對以往政治博弈的認輸,對人生棋局的惘然。

其他的故事,像《遠方的來函》寫一個家境良好、留學新加坡的中國女孩自甘涉入特種行業,牽涉跨國色情經濟和階級洗牌問題。此作微有張愛玲《第一爐香》的影子,雖然少了祖師奶奶的豔異和蠱惑。《重逢》寫一個移民美國的新洲女子和哥哥在死刑執行室裡的重逢,視角獨特。但陳濟舟太為讀者著想,提供豐富背景資料,反而過猶不及。相形之下,《阿里和黃花》處理一個失婚華裔女子和印度裔保全間淡淡的情愫,而以永發街上黃盾柱木的花開花謝投射一切猶如明日黃花,是極工整細膩的佳作。《蟄伏》寫一段跨國跨種族同性愛情的執著與背叛,證明華裔魅力征服洋人。全作以“老虎的尾巴上開出兩朵花來”的刺青破題和收尾,極盡浪漫頹靡之能事。這些故事都顯現陳濟舟關懷的多元,筆力偶有參差,但他有情的風格躍然紙上。

這些年華語語系研究成為顯學,各種大說此起彼落,但小說的生與變化才真正呈現華語世界的眾聲喧“華”。陳濟舟的作品為當下華語創作提供絕佳視野。他來自中國,在新加坡成長,在美深造,而且有豐富歐洲經驗。如此移動、跨界的路 線很難以國家文學或地方敘述所局限。一本護照何能衡量離散、反離散、再離散位置?他的“永發街”與其說體現新加坡一條街道的鄉愁,更不如說啟動新加坡與華語世界一條想像的脈絡。我甚至認為,華語語系不足以說明陳濟舟作品的版圖;是“華夷”語系才豐富了他的紙上天地。永發街的居民來自各處,也由此走向各處。內與外,主與客,我者與他者的位置不斷變動。小說《三代》描繪新加坡華裔家庭 在西方影響下所產生的語言、情感、價值裂變。《北歸記》點明新加坡華裔對父祖的故國日益疏離的心聲。而《客》故名思義,省思新加坡主體內在的分裂性。

陳濟舟篇幅較短的作品大抵操作精煉,較長的作品雖更引人入勝,但也有繼續琢磨的空間。《祝福》的標題典出魯迅同名小說,自然引起聯想。故事裡的小妹來自漳州,在異國和一個同鄉工人相戀。然而她的男友無端失蹤了。春節前夕小妹來到一處佛寺卜問吉凶,與此同時,她只能寄情雕刻漳州進口的水仙鱗莖,期待花開。陳濟舟努力描寫小妹的深情以及周遭環境的無情,並將敘述導向宗教因緣休咎,為神秘的結局作鋪墊。全作也許面面具到,反而顯得事倍功半。《永發街事》另有兩篇較長作品值得討論,一為開卷的《物種和起源》、一為壓軸的《野火》,都顯現陳敘事的特色和企圖心。《物種和起源》有個淡淡的達爾文典故,講述一個四川少年從家鄉來到新加坡的蛻變。少年在故鄉的生活難以為繼,但那裡有不能割捨的祖孫親情。南方小島燠熱潮濕,沼澤雨林鬱鬱蒼蒼,終有一天少年失蹤。他去了哪裡,或他變成了什麽,帶來小說驚悚高潮——原來離開了熟悉的起源地,物種可能進化,可能退化,還可能“異”化。這篇小說處理了陳濟舟所關注的跨界、變形主題,也更折射了他個人在新加坡成長的心路歷程:在異鄉,“一個青年小說家的畫像”有可能是卡夫卡式的異類,變種,甚至怪物。

到了《野火》,四川少年已經出落為“宗國”來的青年教授,而新加坡被投射為未來式惡托邦。此時馬來人奪得政權,華人節節敗退。我們的主人翁卻寧願留守亂局,為了他的馬來警察戀人。這似乎是前述《蟄伏》情節的2.0版,其實不然。主人翁的難言之隱除了愛情,還有宗教:他壓抑自己在“宗國”的回教背景,恰如他隱瞞自己在異鄉的情愛傾向。這樣複雜的種族、性別、宗教、國家越界故事不容易寫,但陳濟舟創造了一場帶有超現實意味的野火,將這些問題巧妙地熔為一爐。欲望和誘惑的野火也是信仰和試煉的野火,星火燎原的野火也是萬劫不複的野火。以此,小說來到玉石俱焚的性暴力高潮。《野火》野心龐大,宜乎作為《永發街事》的終章。唯短篇小說的格局不再能容納複雜的線索。就像《物種和起源》一樣,陳濟舟輾轉在中國、新加坡與世界間,仍在找尋平衡點。

二一五年陳濟舟來到哈佛大學。濟舟敏而好學,中英德法語具佳,的確是極優秀的研究生。一日他帶來自己的小說創作,我這才理解書本以外,他對文學有如此熱情。哈佛學業極其繁重,但濟舟的創作不曾間斷。他甚至屢次表示比起做學問,創作才是他的最愛。這令我感動。

有多少時候,學院裡的文學研究已經成為理論八股,等而下之者甚至是社會科學的附庸。濟舟對文學的初心浪漫而純粹,注定吃力不討好,他卻不改其志。作為導師,我支持他的創作,也樂見他學問上同樣精進。從成都到新加坡再到劍橋,這些年濟舟一路走來並不容易。他的經歷使他的視野較同輩寬闊,他的多情促生了筆下各種故事。課堂內外的濟舟擅交友、喜詼諧,但他的字裡行間看得出另一面:一個孤獨易感的、心思細致的青年藝術家。

《永發街事》是濟舟第一本創作結集,彷佛是他蟄伏多年的熱情所燃起的第一把火。我們期待他更多的故事。謹志數語,表示我對濟舟的期望,也祝福他創作與問學之路成功快樂。

(本文為王德威教授為《永發街事》所作序言,感謝作者授權刊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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