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陳忠實:得知《白鹿原》可出版,取消了一萬隻雞苗的訂單

先睹為快

文 | 洪清波

1992年3月,我和高賢均去成都作家鄧賢處組稿。鄧賢那幾年在人文社和《當代》雜誌連續出版發表了《大國之魂》《中國知青夢》,正紅遍全國。對他當時即將完成的新作,我們也充滿期待。臨行前,時任《當代》雜誌的副主編何啟治告知我們,中途在西安停一下,取回陝西作家陳忠實剛剛殺青的長篇小說。

當時,關於陳忠實,我只有些耳聞。聽前輩說,80年代,他曾獲過《當代》主辦的全國中篇小說獎。那時獲獎沒什麽獎金,但足以改變作家的命運。陳忠實從此就踏上專業作家和作協長官的坦途。對陳忠實剛剛完成的作品,我也是有期待的。首先這是他第一部長篇;其次,這部作品雖未面世,江湖上就有了相關的傳說。

記得1990年,我和同事周昌義去西安陝西作協組稿。當時周昌義連續發表陝西幾位青年作家的作品,反應很好。為了趁熱打鐵,進一步擴大他們在文壇的影響力,我們專程前往拜訪。結果令人失望,到了作協,竟然一個人都沒找到。記得作協長官尷尬地說,年輕人都到海南淘金去了。

當時的背景是,坊間傳聞海南繼深圳之後,要成立經濟特區。消息傳出後,有幾十萬青年知識精英橫渡瓊州海峽。去海南成了年輕人的時尚,沒想到特立獨行的文學人也沒能幸免。現在看來,那幾年就正是文學由盛到衰的歷史轉捩點。

其實,在我們一踏進位於西安建國路的陝西作協大院時就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作協大院豪華氣派,顯然是王府豪門的故居。而眼下,大院裡所有房間的門窗緊閉,除了收發室的大爺,空無一人,只有一些紙片隨風飄蕩。當時的情景酷似主人全家逃難去了,留下老用人看守老宅。

作協長官看出我們的失望,安慰似的說,陳忠實正在家鄉灞橋寫他的長篇,已經有兩年多了,應該是你們想要的。現在想來,當時我們的感受一定如同聽了時下流行的話術套路,一個壞消息,一個好消息。至於二者能否對衝,我已經記不清了,但老陳的長篇工程,印象卻無比深刻。

所以,當何啟治讓我們去西安取老陳的書稿時,我多少有些懸念終於要揭曉了的興奮。記得火車到西安時,是上午八九點鍾。未曾謀面的陳忠實一下認出了我們,想必是我們特徵突出。高賢均輕車熟路地與老陳寒暄著,我在一旁觀看著這個熟悉的陌生人。

他的面相,以城裡人的標準,該有六七十了,臉上歲月的痕跡彰顯。但他的身手矯健,拎著我們的行李還能健步如飛談笑風生。當得知他其實與我們差不多是同齡人時,我才真的震撼了。這也許就是寫《白鹿原》和看《白鹿原》的差距。

後來看了老陳關於這段回憶的文章得知,不單是我們在觀察他,他也在觀察我們,只是老陳的表達更給力,叫作,一個迷人,另一個更迷人。我理解老陳之所以用如此稍顯香豔的表述,是他對我們第一印象不錯,認為我們是值得信任的可托之人,可見他當時對自己那部嘔心瀝血的作品即將被裁決時的複雜情感。

老陳安排我們下榻作協招待所之後,先問了我們的行程安排,得知我們來去共三天時,好像松了口氣。他給了我們幾本他的舊作,說長篇還要修改和複印,走之前一定給我們。老陳照例問我們有什麽要求,小高說就是想先睹為快。老陳抱歉地笑笑,說不急,這兩天讓作協同志陪你們轉轉。我去忙稿件的複印,就不陪你們了。

應該說,接下來的三天,是我們出差史上最無聊的三天。雖說有老陳安排的作協同志循例陪著吃飯逛景點,但失去了進一步了解老陳和他的作品的機會,一切就都味同嚼蠟。後來高賢均索性推辭了一切活動安排,說是要研讀老陳既往的作品。記得老陳的作品集真不少,現在還有印象的是《四妹子》和《藍袍先生》。讀了一天作品,我倆面面相覷,但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了。當然,我們擔心的並不是這些作品,而是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長篇。接下來,等待就變得更漫長。

關於這幾天的等待,我和高賢均也分析過,為什麽老陳通知我們來取稿,可又保密又要等三天。直到老陳的“枕頭工程”大獲全勝之後,我們還認為當初,他可能是不清楚自己的美醜,不好見公婆呢!後來,看了老陳親密文友的回憶文章,才知道,老陳寫《白鹿原》的五年多,關於書的一切對任何人都隻字不提。

書稿也不讓任何人碰。老陳自己的解釋就是,蒸饃不能透氣,透了氣就蒸不熟了。最近我又看到老陳關於那段往事的回憶,編輯來西安取稿,恰逢母親住院,分身乏術,未盡地主之誼,連何啟治曾經盛讚過的葫蘆雞都沒請他們吃。原來如此,只可惜,得知這一切原委時,高賢均已經去世十多年了。好在他理解老陳,理解好事多磨。

終於到了要走的時候了,老陳風塵仆仆趕來,說去他家吃晚飯算是餞行。老陳家就在作協宿舍,離招待所很近。那天請我們吃了什麽,一點印象都沒了。沒印象就說明老陳為接待我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為了寫《白鹿原》,老陳家的經濟瀕臨破產。用老陳的話就是,那陣子他不怕請客,就怕客人吃不下家裡的飯。

我對老陳家的宴請沒有印象,可是對他家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個副廳級的作協副主席,家裡的狀況可以詮釋一句成語:家徒四壁。我吃飯時隻記得房間牆角裡散亂堆了些空啤酒瓶,這是我看到老陳家唯一能與現代社會接軌的標誌物。當時全國人民都不富裕,但像老陳家這種情況的還是令人唏噓。

終於到了分手的時刻。在作協送站的車前,老陳將厚厚一摞稿件交給我,卻又不松手,表情看上去分明有些重要的交代,可到底沒說什麽。後來,老陳在回憶文章中說,當時他想說我可是要把生命交給你們了。或許是擔心交淺言深,怕嚇著我們;或許是看我一副去心似箭的樣子,不具備表達歷史囑托所需的氛圍。總之,後來老陳只是在稿件上拍了幾下,就完成了他醞釀良久的交接儀式。現在想來那種情景太像是多情總被無情惱了,為此我至今對老陳心存歉意。

說老實話,登上開往成都的火車,我們無比輕鬆。三天的清修留在車窗的後面,想得到的繁華就在前方等著我們,但十幾個小時的車程還是讓人百無聊賴。我就是在這種心態下開始閱讀《白鹿原》的。結果,是地球人都可以預料得到的。後來,我拿了看過的稿子找到高賢均,頂著他疑惑的神情,向他保證這是貨真價實的先睹為快。

果然,到了下火車的時候,高賢均就變得不那麽淡定了,只要有時間就跟我開聊讀後感。我都擔心這樣會讓不明就裡的四川作家朋友感到我們的移情別戀了。確實,以往看鄧賢初稿的標配是,白天看稿談稿,晚上一票作家朋友,在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裡聲色犬馬。而這次,白天看稿談稿依舊,晚上高賢均要求鄧賢不要有任何安排,說是回賓館看《白鹿原》。作家裘山山後來寫過這段反常,那是在《白鹿原》成功之後。我們的四川作家朋友們,一起經歷了這一見證奇跡的歷史時刻。

回到北京,高賢均和我分別走出書和出刊的三審程式,依舊是一路盛讚。特別是我的複審,時任《當代》雜誌副主任的常振家,閱稿後評價甚高,甚至有失於一貫的穩重冷靜,要知道那可是《當代》老主編秦兆陽激賞他特有的工作氣質。終審何啟治副主編的評價自不必說。據陳忠實回憶,他寫中短篇小說小有成就之後,就進入了創作的瓶頸期,是老何建議他寫長篇實現突破,並順便約了稿。老陳為此請老何吃了葫蘆雞,以為君子協定。

高賢均那邊也一路順風,人文社決定出版《白鹿原》。後來聽高賢均說,老陳在接到用稿信之後,取消了一萬隻雞苗的訂單。原來如此,當初老陳的諱莫如深是因為面臨著如此的生死抉擇。後來看老陳的回憶文章,不似高賢均版本那麽八卦,而是更文學地表達,一屁股坐在沙發上大吼三聲。老陳是華陰老腔的票友,所以如此表達心情更可信。

《當代》於1992年底和1993年初,分兩期刊發了《白鹿原》,反響久違地熱烈。出書卻不那麽順利。高賢均說新華書店首次征訂才九百多本,為此他詬病了傳統的發行體制。好在不久“陝軍東征”的旗號被文壇打出,憑著雙璧《廢都》和《白鹿原》的引領,陝西作家的五本小說創出了當時純文學的銷售高峰。我由衷替老陳高興,至少他的財政困難終於徹底解決了。

刊發《白鹿原》不久,老陳約我寫篇書評,說寫好他負責聯繫發表。當時文評界對《白鹿原》盛讚有加,但權威人士也有不同意見。既然是權威,所以影響也蠻大的。老何甚至要我們所有審稿編輯做好最壞的準備。我想如果我簡單寫篇頌歌,人微言輕對老陳也無益。我考慮再三還是針對當時文論界二元對立的評判現象,找個新的視角評價《白鹿原》的價值。於是我寫了《第三種真實》,指出現實主義小說,在建國後17年間,表現出的是政黨的真實;新時期開始,表現出了人民的真實;而《白鹿原》表現的是人類的真實。三種真實是視角的關係,無關是非對錯。

我的目的是讚《白鹿原》又不否定其他層次真實的作品。其實現在想來,所謂的人類真實就是今天所說的普世的價值觀,隻不過在20世紀90年代初還沒人提倡這種價值觀。這篇評論發表在《當代作家評論》上。關於我的觀點,我沒同老陳正面交流過。後來,常振家從西安《白鹿原》討論會上帶回老陳的反饋,他說“小洪那篇評論寫得有點意思”。我聽後當時沒太當回事,這點意思要當真不就沒意思了麽。直到2001年的一天,我才感到老陳不是隨口應付。

記得那天下午,編輯部來了一個真稱得上是美女的韓國人。她找到我,說自己是研究《白鹿原》的留學生。她去西安見到陳忠實問詢《白鹿原》研究的問題。後來老陳告訴她可找《當代》洪清波。該女生之所以對《白鹿原》有興趣,是因為韓國當年有本寫民族歷史的小說,歷史觀與《白鹿原》相似。由於小說寫於軍人政府時期,所以成為禁書,最近才解禁。我與女生探討,在社會動蕩期,作家如有遠見,不受當時意識形態所囿,才能寫出具有生命力的文學。這件事不大,只是間接證明老陳認可了我對《白鹿原》的看法。

《白鹿原》問世後,我與老陳交往很少,只是不斷從各種管道得到他的資訊。2005年,我突然收到來自人藝的一封信。信封裡有兩張票和一張便箋,說遵陳忠實老師所托,送上《白鹿原》話劇首演票兩張。看戲時我見到了被簇擁著的老陳,我們相互點頭致意。後來,《白鹿原》又被改成舞劇、電影,老陳一律支持鼓勵,哪怕改編遭到輿情非議。我知道,老陳超自信,有原著在長銷,還擔心什麽呢!

與老陳打交道20年,我們幾乎沒有面對面地交談過,直到2013年的某天,突然接到出版社的通知,晚上參加宴請陳忠實的宴會。人文社剛剛與陳忠實簽了新的版權合約,要宴請他,老陳提出讓我也出席。餐桌上見了面,我們分別說對方沒什麽變化。說實在的,我真沒恭維老陳,我一直認為他透支了蒼老,就沒見他年輕過。

不知為什麽,一見老陳,有關《白鹿原》的腦細胞就被激活。我跟他聊了《白鹿原》的最新心得。老陳在作品題記上交代,小說是關於一個民族的秘史。這大致不錯。但今天的社會背景下,我更覺得《白鹿原》生動地展示了,在中國實行了2000多年的封建宗法制度,是如何在最後的40年(1910—1949)裡解體的。老陳同意我這樣的概括。我說其實中國南方明中期這種解體就開始了。陝西關中由於地理文化上的封閉性,成為最後解體的地區之一,就像大熊貓是古代動物的活化石一樣,關中便是舊制度的活化石。老陳看上去很開心。我明白,他開心不是認可我的言論,而是《白鹿原》成為我們談話永恆的主題,頗有些開談不說《白鹿原》,縱讀詩書也枉然的意思。

當時我並不清楚,這次就是我和老陳最後的晚餐了!2016年4月29日,陳忠實病逝了。接下來,史上最隆重的追思追悼活動就開始了。人文社派出了陣容龐大的吊唁團隊前往西安主會場。我沒能去現場送老陳最後一程。我知道,老陳與我從來都是神交的關係。好在,老陳是枕著第一版《白鹿原》走的,現場還有作家紅柯高舉著當年的那本《當代》雜誌。

老陳將來再見時,我們還可以聊聊《白鹿原》。

*本文作者洪清波,男,在《當代》雜誌工作了三十年。本文收入《陳忠實紀念集》,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3月版。

選編作家、評論家、編輯及陳忠實先生親友撰寫的關於陳忠實先生生平事跡的懷念文章,結集出版。收入鐵凝、雷達、何啟治、閻綱、李建軍、洪清波、魏心巨集、邢小利等人的記敘文章。陳忠實先生創作的長篇小說《白鹿原》在他身後仍然影響巨大,特推出紀念集以使作者其人其作的細節彰顯於世。

附《陳忠實紀念集》目錄:

阿瑩:忠實的胸懷

白描:原上原下

白燁:不懈的“尋找” 不朽的豐碑

常振家:《白鹿原》的第一次研討會

陳海力:兒子眼中的父親

陳勉力:“悲傷,是我們為愛付出的代價”

陳彥:陳忠實生命的最後三天

陳毓:回憶陳忠實老師的三次笑

黨益民:遙祭陳忠實

韓霽虹:他走了,文學依然神聖

韓小蕙:陳忠實為我們改稿

何啟治:永生的忠實

賀緒林:永遠的陳忠實

洪清波:先睹為快

忽培元:大山倒地亦巍然,萬民為你吼老腔

賈平凹:在陳忠實逝世一周年追思會上的發言

孔明:哭陳忠實老師

雷達:忠實兄永在我心

李建軍:陳忠實印象記

李小超:陶塑《白鹿原》創作往事

李星:你是一座大山

劉醒龍:去南海栽一棵樹

潘向黎:再見,白鹿原!

祁念曾:秦嶺不倒,渭水長流

鐵凝:斯人已逝,風范長存

王蓬:痛悼忠實

魏心巨集:說來話長

吳峻:老陳,走好

肖雲儒:陳忠實,我們時代的一個文化Logo

邢小利:陳忠實的寂寞

薛保勤:先生,您還欠我一套書

閻綱:只要《白鹿原》在,忠實就活著

楊海蒂:注目南原覓白鹿

葉廣芩:白雲一片去悠悠

葉子:文學依然神聖

遠村:好人陳忠實

張豔茜:鄰家大哥陳忠實

章學鋒:尋找越文版《白鹿原》

趙安:和陳忠實相處的日子

趙豐:灞橋的那個老漢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