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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白鹿原》出版前的故事

1992年2月下旬,陳忠實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何啟治寫了信,告訴他《白鹿原》的寫作已經完成,修改也將於近期完成,稿子是送到北京還是出版社派人來取,請何啟治定奪。

二十年前的1973年,身為人民文學出版社分管西北片的編輯何啟治,在讀了陳忠實的短篇小說《接班以後》,就向陳忠實約過稿子,1984年又在《當代》雜誌第4期編發了陳忠實的第一個中篇小說《初夏》,兩人二十年來互相惦記,聯繫不斷。

在等待出版社回音的間隙裡,他開始慢慢地修改《白鹿原》。

《白鹿原》的前途命運如何,陳忠實這時的心中並沒有底,或者說,信心並不很足。他在3月7日致好友李下叔的信中這樣說:“我還在鄉下,長篇到最後的完善工作,尚需一些時日。當然,編輯看後的情況尚難預料,我不樂觀,所以也不急迫。正是您說的‘挖祖墳’的題旨,您想想能令人樂觀起來嗎?”

這個時候的何啟治,擔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誌的常務副主編,他收到陳忠實的信後,交給當時主持工作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輯朱盛昌等人傳閱。大家商量後決定派人文社當代文學一編室(主管長篇小說書稿)的負責人高賢均和《當代》雜誌的編輯洪清波一起去拿稿。並提醒他們不能輕易表態,不能輕易否定這部長篇小說。

3月下旬的一天,高賢均和洪清波離京到西安。到達西安的這一天是3月23號。二人這次出差的主要任務,是去成都看鄧賢的長篇紀實文學《中國知青夢》,順便到西安把陳忠實的稿子拿回。

陳忠實還在鄉下,何啟治把高、洪二人所乘火車的車次告知作協陝西分會,作協辦公室的人又把電話打到陳忠實所在的鄉鎮,由鄉鎮通訊員把電話記錄送到陳忠實手裡。陳忠實一看,高、洪二位所乘火車到西安的時間是西安天亮的時候。剛看完電話留言,村子裡的赤腳醫生扶著陳忠實的母親走進了院門,說他母親血壓升高,到了危險之數。陳忠實扶著母親躺到床上,醫生給掛上了點滴瓶。母親賀小霞這一年七十七歲,就此癱瘓在床,陳忠實侍奉左右。夜裡,忽然下起了大雪,地上積雪足有一尺之厚。想著要接遠方的客人,天不明陳忠實便起身,請來一位鄉黨照看母親,他才出了門。積雪封路,他只能步行,走了七八裡趕到遠郊汽車站,搭乘頭班車進城。高、洪二位走出車站時,陳忠實已經迎接在車站門口。把二位貴客帶到建國路作協陝西分會招待所住下,安排好食宿,陳忠實說稿子還有最後的三四章需要修改,請二位編輯安心休息兩天。他又趕回原下老屋,一邊修改書稿,一邊管護點滴的母親。

陳忠實安排高、洪兩位編輯住下的時候,還留給他們幾本他的舊作,似乎是讓他們閑時翻翻,用意似乎一是消磨時光,二是了解一下他的創作情況。洪清波後來回憶說:“接下來的三天,是我們出差史上最無聊的三天。”陳忠實雖然安排作協的同志陪著他倆吃飯逛景點,但兩位編輯感覺失去了進一步了解陳忠實特別是他長篇新作的機會,一切就都味同嚼蠟。洪清波回憶:“後來高賢均索性推辭了一切活動安排,說是要研讀老陳既往的作品。記得老陳的作品集真不少,現在還有印象的是《四妹子》和《藍袍先生》。讀了一天作品,我倆面面相覷,但都明白對方的意思了。”後面這一句話,意味含蓄但很明顯,他倆對陳忠實這些作品評價不高。洪清波接著說:“當然,我們擔心的並不是這些作品,而是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長篇。”這話說得分明:他們對“那篇至今神秘兮兮的長篇”有些“擔心”。

第三天早晨,這一天陳忠實說他記得很清楚,是“公歷3月25日”,他提著《白鹿原》的手稿趕往城裡。在客人所住的房間裡,他把近五十萬字的厚厚一摞手稿(注:這一摞為手寫稿。陳忠實自己留的是複印件。《白鹿原》出版後手稿又退還給陳忠實)準備交給兩位編輯。那一刻,突然有一句話湧到口邊:“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倆了。”但他把這句話硬是咽了下去。他沒有因情緒失控而任性。他意識到,這種情緒性的語言會給高、洪造成壓力,甚至還不無脅迫的氣味,他便打住。從事創作多年,他明白,出版社出書,只看作品的品質,不問其他。接稿子的是洪清波,洪清波看陳忠實將厚厚一摞稿件交給他,卻又不松手,表情看上去分明有些重要的交代,可到底沒有說什麽。陳忠實只是在稿件上拍了幾下,就完成了他醞釀良久的交接儀式。

中午,陳忠實請二位編輯在金家巷作協後院的家裡吃午飯。在飯館吃飯,陳忠實這時還沒有這個經濟實力。夫人王翠英盡其所能,給客人做了一頓頭茬韭菜做餡的餃子。陳忠實回憶說,兩位編輯很隨和,連口說餃子好吃。很多年後,洪清波卻回憶說:陳忠實“那天請我們吃了什麽,一點印象都沒了。沒印象說明老陳為接待我們,付出了巨大的努力。為了寫《白鹿原》,老陳家的經濟瀕臨破產。用老陳的話就是,那陣子他不怕請客,就怕客人吃不下家裡的飯。”吃了什麽沒有印象,但洪清波對陳忠實家的經濟情況感受頗深。“我對老陳家的宴請沒有印象,可是對他家的印象太深刻了。一個副廳級的作協副主席,家裡的狀況可以詮釋一句成語:家徒四壁。我吃飯時隻記得房間牆角裡散亂堆了些空啤酒瓶,這是我看到老陳家唯一能與現代社會接軌的標誌物。當時全國人民都不富裕,但像老陳家這種情況的還是令人唏噓。”

下午,送二位編輯去火車站。天黑時,陳忠實又趕回鄉下老屋,先看臥床的母親。母親說,腿可以動了。陳忠實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不由慨歎,在他完成最後一筆文字並交稿的這一天,天災人禍竟然都來湊熱鬧了。現在好了,《白鹿原》的手稿由高、洪帶走了,母親的病也大有轉機。他點了一支煙,感覺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鬆。

3月31日早上,陳忠實按習慣收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新聞廣播,突然聽到鄧小平南方談話的報導。鄧小平在南方談話中指出:“不堅持社會主義,不改革開放,不發展經濟,不改善人民生活,只能是死路一條。”“革命是解放生產力,改革也是解放生產力。”“改革開放膽子要大一些,敢於試驗,不能像小腳女人一樣。看準了的,就大膽地試,大膽地闖。”聽了鄧小平南行中關於要繼續堅持改革開放的講話,陳忠實感到很振奮,同時,他也敏感地意識到,中國思想文化的春天也將隨著自然界的春天一起到來了,《白鹿原》的出版也有望了。

大約二十天之後,陳忠實再次進城去背饃。進門以後,陳忠實按往常的習慣隨意問妻子,外邊寄來的信件在哪兒放著。妻子隨意地說在沙發上。他過去翻撿了一下,看到一個寄信地址是“人民文學出版社”的信封,不禁一愣。拆開信先看最後的署名,竟然是高賢均!陳忠實一瞬間感到頭皮都繃緊了。陳忠實回憶說:“待我匆匆讀完信,早已按捺不住,從沙發上躍了起來,噢唷大叫一聲,又跌爬在沙發上。”這是一個人一生中很難遇到一回的激動時刻,他在另一處是這樣回憶的:“這是一封足以使我癲狂的信。他倆閱讀的興奮使我感到了期待的效果,他倆共同的評價使我戰栗。我匆匆讀完信後噢噢叫了三聲就跌倒在沙發上,把在他面前交稿時沒有流出的眼淚傾濺出來了。”叫了一聲還是三聲,陳忠實當時肯定並沒有數,所以說法不同並不奇怪,他只是在那一刹那間把在心底憋了很多也很久的塊壘一下子傾瀉而出,流出眼淚自然也很正常。

聽到這一聲驚叫,王翠英嚇得從廚房跑過來,急問出了什麽事。陳忠實在沙發上緩了半晌,才算緩過氣來,給妻子報了喜訊。稍稍平靜,他又忍不住細讀來信。

高賢均說,他和洪清波從西安坐上火車便開始讀稿,一讀便放不下手,倆人輪流讀;成都的事忙完,倆人也都讀完了;回到北京,由他綜合兩人的意見給他寫了這封信。

洪清波後來回憶這段經歷更為詳細。他說,在西安等拿《白鹿原》稿子的三天“是我們出差史上最無聊的三天”,因此,當他和高賢均離開西安“登上開往成都的火車,我們無比輕鬆”。從西安到成都有十幾個小時的車程,只是為了打發這百無聊賴的時間,洪清波並沒有多少信心地開始閱讀《白鹿原》手稿。“結果,是地球人都可以預料得到的。”洪清波顯然還沒有全部看完,但職業經驗使他對這部作品已經有了相當確定的看法。他“拿了看過的稿子找到高賢均,頂著他疑惑的神情,向他保證這是貨真價實的先睹為快”。洪清波記述,“果然,到了下火車的時候,高賢均就變得不那麽淡定了,只要有時間就跟我開聊讀後感。我都擔心這樣會讓不明就裡的四川作家朋友感到我們的移情別戀了。確實,以往看鄧賢初稿的標配是,白天看稿談稿,晚上一票作家朋友,在來了就不想離開的城市裡聲色犬馬。而這次,白天看稿談稿依舊,晚上高賢均要求鄧賢不要有任何安排,說是回賓館看《白鹿原》。作家裘山山後來寫過這段反常,那是在《白鹿原》成功之後。我們的四川作家朋友們,一起經歷了這一見證奇跡的歷史時刻。”“回到北京,高賢均和我分別走出書和出刊的三審程式,依舊是一路盛讚。”

隨後,陳忠實又收到了何啟治的來信,信中充滿了一個職業編輯遇到百年等一回的好稿子之後的那種興奮和喜悅。何啟治強調,作品驚人的真實感,厚重的歷史感,典型的人物形象塑造和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使《白鹿原》在當代文學史中必然處在高峰的位置上。因此,出版社一致認為應該給這部作品以最高的待遇,即在《當代》雜誌連載,並由人文社出版單行本。

1992年的4月到6月,《當代》雜誌的洪清波、常振家和時為《當代》雜誌常務副主編的何啟治先後完成了對《白鹿原》的審稿,8月上旬,在刪去其中兩章後,《當代》另一位副主編朱盛昌簽署了在《當代》1992年第6期和1993年第1期連載《白鹿原》的意見。同時,人文社當代文學編輯室也完成了對《白鹿原》的審讀程式。

……

1993年6月,《白鹿原》單行本正式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第一次印數是一萬四千八百五十冊。這是一個有整有零的數字。這在當時的文學市場已經是一個不小的數字,但是在事後看來,還是顯得相當保守。

*本文摘選自《陳忠實傳》,邢小利著,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4月出版

《陳忠實傳》是一部飽滿地展現了陳忠實已走過的人生之路和文學之路的人物傳記。作品將陳忠實置於當代中國社會變革與中國文學互動的時空之中,生動、豐滿、真實、立體地還原陳忠實富有傳奇色彩的文學人生,展示陳忠實的人格魅力與處世風骨。

邢小利,1958年生,陝西長安人。文學碩士,編審。歷任西安市文聯《長安》文學月刊理論編輯,陝西省作家協會《小說評論》副主編,文學創作研究室主任。現任陝西白鹿書院常務副院長。出版有散文集《種豆南山》《回家的路有多遠》《長路風語》等,中短篇小說集《捕風的網》,文藝評論集《長安夜雨》《文學與文壇的邊上》《陝西作家與陝西文學》等,以及《柳青年譜》《陳忠實年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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