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螺螄粉的網紅經濟學

7元一碗年賣出近3000萬份,遠銷德國成奢侈品。

文 |李漠

編輯 |華記

來源 |財經天下周刊(ID:cjtxzk)

據不完全統計,2018年在各大平台開設的螺螄粉網店超過6萬家。光在淘寶,廣西螺螄粉去年一年就賣出超過2840萬件,擊敗烤冷面、熱乾面、擀麵皮等成名已久的地方小吃,成為最受歡迎的美食。

這是一個被北回歸線貫穿的小城,空氣中有一種揮不去的潮濕,這裡的夜,來得也特別遲。

晚上十一點,淡黃色的湯水咕咚咕咚地竄著,嫩白色的米粉在中央打滾兒,辣椒油、酸筍、腐竹、花生米接連下鍋,紅色在其中暈染開,再加一把有黃瓣的油菜花,抄一遍,盛進深口的玻璃盤,鴨腳和蛋餃又相繼滾進紅湯中。

又臭又鮮的味道,似乎要從透過螢幕竄到觀眾的鼻孔。手機左上角數據顯示,有15000多人觀看了這場已經6個小時的直播。窗外的柳州沉默在黑暗裡,柳江河水吹上來一點點寒。

三月,西南還是濕寒天,螺螄粉的酸和辣像一台小太陽滋滋地烘烤水氣。不單單是柳州,整個廣西都是如此,遠在他鄉的人無不念忘這碗鮮香。

算起來,廣西有各種粉——河粉、腸粉、桂林米粉、南寧老友粉、角粉……南寧老友粉是用很軟的河粉做的,螺螄粉是用一種很硬的榨粉做成,口感勁道。螺螄粉的湯也特別,水中加螺螄熬成,所以有鮮味,但螺螄肉被煮爛,在湯中並找不到。

最勾人的,自然是螺螄粉的氣味。

氣味的暗號

來杭州七年了,曉燕最近發現一處還算地道的螺螄粉店,雖然比不上老家廣西賀州的,但是她興奮得一個周末每天都光顧。那天,她下了車走在回家路上,聞到一股特殊而熟悉的氣味,一時又想不起是什麽,順著找到了招牌上心心念念的三個字,她才想起這是家鄉整條街巷都彌漫的香氣。

螺螄粉的味道,就像食客的暗號。

螺螄粉特有的臭味,來自醃過的筍。廣西人愛吃酸,街頭巷尾都有“酸嘢”,嘢在粵語中是“東西”之意,對於當地人來說,梨、蘋果、桃子、李子、番石榴、黃瓜、蘿卜都是“酸嘢”,經一頓醃製過後,酸味將賦予其嶄新的鮮味。

小魏第一次聞見,是因為來自廣西的大學室友趁眾人不在,煮了碗螺螄粉獨自品味,剛進宿捨的小魏嘮叨著“走廊有輪胎的味道,我們開窗晾晾”。她後來回憶起,當時舍友就靜靜地端著碗,看著她,一臉尷尬。

食客中對螺螄粉兩極化十分嚴重,要麽愛得不行,要麽對“臭味”敬而遠之。知乎上“為什麽螺螄粉那麽臭,還有那麽多人上癮?”的回答獲得了3789個讚、1118條評論,食客和路人都參與討論“螺螄粉臭的到底是什麽?”“為什麽喜歡吃”;還有人提問“如果公共場所食用螺螄粉致人死亡,能否構成投放危險物質罪或者危害公共安全罪”,有學生花了近四千字作答反駁。

曉燕從來不向沒去過廣西的人推薦螺螄粉,她覺得外界很難理解,還會嫌棄。她曾經在知乎上還跟別人真情實感地懟過,寫了一大段文字,“真的,他們說螺螄粉臭,然後我就在下面寫了一大堆。”她說,這種感受就像粉絲對偶像一樣,“你不能說我們家的不好,你可以說你不吃,但你不能說不好。”

最開始,這股味道只有廣西人才識得。2011年,新概念作文比賽一等獎獲得者馬中才,在北京開了“螺螄粉先生”,他記得,早期顧客中除了捧場的好友,絕大多數是周邊的廣西人。他的廣西朋友、歌手吳虹飛寫了篇文章,在7萬個微博粉絲中打響第一炮。

湖北人小映大學時去重慶大學城玩,走在路上突然聞到一股“超臭”的味道,好奇心驅使她進了那家人頭湧動的螺螄粉店,怕太難吃,兩個人隻點了一碗。他們發現,臭的是酸筍,粉好吃,湯汁又辣,適合吃慣鴨脖子的湖北人;再吃幾口,發現筍雖聞起來臭,但吃起來“夠味”。末了兒,兩個人又叫了一碗。螺螄粉的酸辣味刺激味蕾,讓人吃過一次還想吃。再後來,她在深圳實習,為了光顧一家螺螄粉店,經常晚上半路下公交吃完再回家。

到北京做記者的小魏在通州北苑,碰到家柳州人開的螺螄粉在搞團購活動,嘗了嘗,從此愛上了。“辣到叫媽媽。配上酸筍酸豆角,簡直是味覺上的極致體驗。”

她從淘寶上團了很多,寫稿間隙來一碗,酸爽解壓,她管這叫“足不出戶的私密的味覺極致體驗”。

螺螄粉的臭,反而成為一種特色,讓人一吃就忘不掉,似乎是互聯網時代的臭豆腐,超越了同根同鄉的桂林米粉和老友粉,吸引了年輕人的討論以及嘗試。

開了九年螺螄粉店的馬中才說,螺螄粉是一年比一年火,尤其是近兩年,品種也越來越多,隨之也激發了比較和試吃的活動,整個行業漸漸“水大魚大”。

它儼然是個網紅了,從眾多地方小吃中脫穎而出,在B站上搜索“螺螄粉”,有1千條視頻,最高點擊量一條有192萬,試吃螺獅粉也成了海內外眾多視頻博主必“打卡”的成就。

據不完全統計,2018年在各大平台開設的螺螄粉網店超過6萬家。淘寶發布的《2018民間美食地圖》顯示,廣西螺螄粉去年一年賣出超過2840萬件,擊敗烤冷面、熱乾面、擀麵皮等成名已久的地方小吃,成為最受歡迎的美食。

非主流逆襲

2011年柳州人慧慧去天津讀大學,沒想到,此去便與螺螄粉揮別四年。

她記得當時天津只有一家店,從學校過去太麻煩,因而大學期間除了寒暑假回家,只在去北京玩時吃過兩回,她至今記得當時很火的三家店的名字。一畢業,她拖著行李回到老家,從此和螺螄粉相依相守。

慧慧直到2017年才給在北京的大學室友安利了一款螺螄粉,因為之前一直沒有好吃的袋裝款。

由於氣味刺激、地域口味差異等因素,出了柳州地界,螺螄粉店很難站穩腳根。在南寧長大的馬中才回憶道,當時有的店鋪因為被投訴味道太大而關閉。用小魏的話形容,去一次店裡,那個味道滲入頭髮絲兒。

雪瑞覺得,相比老家的南充米粉,螺螄粉處理得比較好了,自家的包裝品味道和店裡差很多。因為朋友在廣西陽朔開旅店,她總去度假,順便享用螺螄粉。

和許多漸漸淹沒的傳統小吃不一樣,螺螄粉在源頭上解決了工藝問題,讓材料容易打包運輸,放到線上銷售,讓更多人接受。

六年前,開店不甚順利的馬中才回到南寧,試著做袋裝螺螄粉,他如今被稱為“袋裝螺螄粉第一人”,當時找不到生產袋裝螺螄粉的工廠,也沒有螺螄粉生產的企業標準,一切都要自己摸索,從食材的包裝、滅菌,到出品的質量,再到部分產品的自動化生產和包裝。

2016年2月螺螄粉地方標準在柳州宣布頒布,適用於廣西區內所有該類預包裝生產企業,此前柳州政府也組織了一系列推廣活動。

柳州被奉為螺螄粉的發源地,正如每個傳奇小吃都需要一則傳奇故事:傳言唐朝文學家柳宗元被貶至柳州,鬱鬱寡歡,胃口欠佳,府中大廚周萬福一日在柳江邊洗菜時隨手撿回幾個螺螄,做成螺螄粉,招得柳宗元誇讚,由此歷時千年。當然,考古學家早有論證,螺螄粉的歷史不會早於上世紀70年代, 畢竟重要的調料辣椒直到明末才從美洲傳入中國。

柳州本是古鎮,後來又是西南工業重地,有“金嗓子”、“兩面針”、“五菱”幾張名片,如今它的新招牌是“柳州螺螄粉”,米粉加工、甜竹筍種植、豆角種植、螺螄養殖,整條產業鏈都帶起來了。在柳州,粉圈紅人“螺霸王”每天產銷袋裝螺螄粉6萬~8萬包。

整個柳州市袋裝螺螄粉產值從2014 年的5億元增加到2017年的30多億元,年快遞寄件飆升到2000萬件,日銷80萬袋。2017年,袋裝螺螄粉加工業全產業鏈和餐飲實體店帶動就業5萬多人。柳州螺螄粉自營出口企業已發展到5家,出口交易額達30萬美元。

在德國念書的雪瑞有時會去亞洲超市買回來過癮,這在異國是奢侈品,售價三四歐元,相當於國內能買一箱子的價格只能換一袋。

姚妍是土生土長的柳州人,吃了二十多年的螺螄粉。“螺螄粉對於我們來說,和那個圍繞地球多少圈的奶茶相比,是沒有問題的。”

2015年左右,她在廣西北海讀大學,發現市面上的螺螄粉多了起來。家鄉在中部,大學在南部,同在一省,姚妍覺得螺螄粉味道都不一樣,陸陸續續,她試了很多款柳州螺螄粉。後來她吃到了熊家坊,也就是她如今加入的團隊。

熊家坊是個新品牌,2017年才進場,團隊都是95後,憑著淘寶直播成長起來。美工、客服、內容運營、店鋪運營等各個職位的同事輪番直播吃粉,每天直播8小時左右。從最早的300人看直播,到如今的近2萬人同時觀看。

熊家坊一家三代都圍著螺螄粉打轉。熊老闆記事起,家裡的米粉工廠就轟隆隆地響,“老董事長”爺爺時不時還給他講過去一家人怎麽手工做粉。起初,這些米粉工坊隻供應給實體店,90後的熊老闆大學畢業後回家折騰,增加做配料和湯頭的產線,在淘寶上賣包裝品。

儘管新人輩出,行業還在很早期的階段。如今最早做螺螄粉品牌已經死了一波。要麽自主生產銷售,被壓貨拖死,資金流斷裂,慢慢地,三五百平米的工廠關閉了;還有一些小品牌依靠貼牌代工,沒有獨特賣點,只能打價格戰。

馬中才遠遠地預見,任何食品如果工業化的程度越高,口味就越單一,那麽很多傳統的東西就丟掉了。世世代代做螺螄粉的、有情懷的小家庭作坊,會被工業浪潮淹沒。“想到這些就會比較難受。”當然,這也是品牌化大生產、螺螄粉全國化的必經之路。

螺螄粉先生在將近十年的時間裡,只在北京和沈陽網上很火爆,但實體店非常不容易經營。一方面,在廣西螺螄粉接受程度高,基本上每隔一個公車站就有一家店,但是人均消費低,最多十幾元一碗,以夫妻小店為主;另一方面,在廣西以外的省市,螺螄粉因為味道大,選址都受到局限。

馬中才曾經試圖為品牌向風險投資機構融資,但被拒之門外,缺少資本的助力,也使螺螄粉店的擴張難上加難。一位投資人透露,餐飲企業在大陸很難上市,一定程度上影響了資本投入的熱情。但串串、麻辣燙等地方特色小吃的品牌化一直也是投資領域關注的對象。

另外兩位消費投資人表示,螺螄粉的問題在於資本對市場規模大小存疑,“麻辣燙是大眾化的,螺螄粉有味道,閱聽人可能還沒有臭豆腐大。”

拯救孤獨

97年出生的姚妍如今負責著熊家坊的淘寶直播,從觀眾只有寥寥的三百做到了上萬人。

2011年的螺螄粉先生在微博上找到第一波粉絲,這也是早期社交網絡行銷的經典案例。吳虹飛推薦,馬中才撰寫食客故事;還有大V轉發,文藝圈的李健、阿丘以及陳曉卿讓其在微博上傳開名號,陳後來又把螺螄粉拍進了《舌尖上的中國》。

到了2017年,直播成為新的杠杆。姚妍每天直播的內容不算複雜,從下午五點開始,在老闆關掉的火鍋店裡,咕咚咕咚地煮螺螄粉,再玩些類似你畫我猜、撲克牌、角色扮演的小遊戲。

她覺得,推薦美食,光說沒有用,要面對面和顧客交流互動,當對方不了解螺螄粉是什麽,做出一鍋展示給他看。

熊家坊的直播總是很熱鬧,主播在鏡頭前吃,另一個同事在後面劈裡啪啦講,即便只有一個人入畫煮粉,也大聲唱著流行曲,還會加上一兩句俏皮話。有人問為什麽沒有海鮮,主播喊著“地主家也沒有余糧啊baby”。

姚妍說,這是深夜食堂的意義,很多觀眾都是上班族,晚上的時候就有空打開手機看著開心,很放鬆。

這就是孤獨經濟。脈脈數據研究院對上萬名職場人進行的一次“孤獨感”調查顯示,61.47%的人平時會感到孤獨,27.22%經常孤獨。這些孤獨者不喜歡在購物、吃飯、娛樂等日常活動中與人交流,更喜歡一個人完成這件事,最好連和服務生或店員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艾裡克·克裡南伯格在《單身社會》中寫道,在如今高度互聯、超級活躍、24小時年中無休的社會文化中,獨居讓城市人有時間與空間來實現有效率的自我隱居,但是,也帶來了壓力與孤獨感。住房成本、婚戀成本和工作狀況等多種因素相互交織,看似“主動選擇獨居”“主動選擇單身”的背後實際上隱含的是個體的無力感。

愛吃螺螄粉的北漂小蕾冰箱裡屯著各種從淘寶、每日優鮮購置的半成品,除了袋裝螺螄粉,還有袋裝廣東的湯包、潮汕牛肉面……她不怎麽會做飯,又忙,吃夠了外賣,花個幾分鐘自己就能做頓大餐,高節奏生活裡僅剩不多的間隙能夠追求品質以及儀式感。

曉燕也喜歡看吃播,在碎片化的空閑裡打發時間。城市生活實在太忙碌緊張,剝奪了人們進入大城市以前的生活趣味。

她還記得小時候的菜式,一鍋湯,配上青菜和葷菜,再加上酸菜,小孩子負責拿筷擺碗,爺爺奶奶先落座舉筷。

廣西有不同於廣東、四川和重慶的火鍋,清水煮一隻雞做鍋底,在當中涮菜,切點薑片、蔥花,再添點小米椒,淋上醬油香油;還有粥火鍋,在粥裡面燙肉吃。正餐必喝湯,絲瓜、瘦肉、玉米、排骨、蓮藕、海帶、雞蛋、綠豆都可以加進去,夏天叫“清補涼”,放幾味藥材。早上要麽吃米粉,要麽喝粥,絕不喝白粥,要有瘦肉、骨頭、胡蘿卜,最次也要打個雞蛋,澆開花。

目前我國獨居生活的成年人數量已超過5800萬。阿里數據顯示,全中國有超過5000萬空巢青年,而北上廣深佔了近1000萬。

廣西人記憶裡的螺螄粉店都是家庭小作坊,一般人家不會自己做米粉,隨便鑽進一家店,五六塊錢吃飽肚子。十幾平米的店面,夫妻兩個人,最多有老人幫忙端菜。不能再大了,規模大了,都沒人管。

門頭的招牌“黃氏螺螄粉”、“李氏螺螄粉”,就是一個個家庭的象徵。

有的店不開早餐,午餐才開門,營業到半夜,一堆年輕人擠著吃宵夜。店裡有桂林米粉、腸粉、老友粉、螺螄粉,配料在牆邊的桌上一字排開,食客隨便加料,有一種參與創造美食的快樂。

曉燕記憶裡,高中時候的螺螄粉是一種儀式感,特意在時間充裕的晚上吃,從食堂端進教室,同學邊吃邊聊。

她愛吃,但她覺得算不上吃貨,大城市裡商場餐館同質化太嚴重,她隻記得品牌名字。“很厲害的吃貨要知道蒼蠅館。”她興奮地講起來,有一次在杭州一個老小區發現鄉下早點鋪的小店,賣油條、醬餅、包子、餛飩,“真好吃,而且便宜,你知道嗎?五毛錢,你知道嗎?五毛錢一個包子。”

這種從前隨處可拾的快樂放在物欲縱橫的當下,可算是奢侈品了。日常裡,她只能從樓下日漸乏味的沙縣小吃找回些許慰藉,又或者,試著撕開螺螄粉的袋子。

夜幕降臨,互聯網與螺螄粉讓人們重新找回家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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