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最新頭條.有趣資訊

唐詩閑讀:“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今天接著說杜甫的詩。

《堯典》裡說:“詩言志,歌詠言,聲依詠,律和聲”,顯然,這裡的“言志”最明顯的意就是“詩是言詩人之志的”,這個“志”的含義側重指思想、抱負、志向;到了漢代,人們對“詩言志”的理解變成了“詩是抒發人的思想感情的,是人的心靈世界的呈現”,《毛詩序》說:“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情志並提,兩相聯繫,後來的說法似乎更準確。

(杜甫像)

杜甫當然也不例外,他常常在詩裡表達自己的願望,他有兩個最有名的願望,一個是生涯後期,他自己坐在破舊的茅屋裡,望著國為茅屋漏雨而到處都是被雨水淋濕的室內,他說:“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自己窮得一無所有,心裡想的是天下寒士;另一個是生涯前期,他在洛陽城裡,聽著前線不斷傳來的戰爭消息,他說“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洗兵馬》)。前一個非常有名,幾乎人盡皆知,後一個就知名度差一些,因為《洗兵馬》這首詩並沒有選入課本。但宋代的王安石非常讚賞《洗兵馬》,他在選杜詩時,把這首詩定為杜甫的“壓卷”之作,所謂的“壓卷”,意思一般是指“詩文書畫中壓倒其他作品的最佳之作。”顯然,在名列“唐宋八大家”的王安石眼裡,這首詩是杜甫詩裡極突出的一篇,今天我們就來讀這首詩,全詩如下:

(杜甫詩意: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祗殘鄴城不日得,獨任朔方無限功。京師皆騎汗血馬,回紇餧肉蒲萄宮。已喜皇威清海岱,常思仙仗過崆峒。三年笛裡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成王功大心轉小,郭相謀深古來少。司徒清鑒懸明鏡,尚書氣與秋天杳。二三豪俊為時出,整頓乾坤濟時了。東走無複憶鱸魚,南飛覺有安巢鳥。青春複隨冠冕入,紫禁正耐煙花繞。鶴禁通宵鳳輦備,雞鳴問寢龍樓曉。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汝等豈知蒙帝力,時來不得誇身強。關中既留蕭丞相,幕下複用張子房。張公一生江海客,身長九尺須眉蒼。征起適遇風雲會,扶顛始知籌策良。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隱士休歌紫芝曲,詞人解撰河清頌。田家望望惜雨乾,布谷處處催春種。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

(安史之亂形勢圖)

詩比較長,特別有名的句子也不多,所以一般人都容易忽視它,但真正要了解杜甫,這一首詩很關鍵,因為在寫這首詩的前後,杜甫完成了他的人格轉變。這首詩的前後,是杜甫詩歌人生分界線,前面他侍奉皇帝,後面開始走向人民。

詩題是《洗兵馬》,額外還有一個小標題,叫“收京後作”,這是杜甫在759年春天於洛陽寫的一首詩,這個時候,長安和洛陽兩京都已收復。我們知道,前一年他才從長安離開到華州司功入伍任上,在那裡,他只能做一些對朝局無關痛癢的小事,百無聊賴之際,杜甫決定暫離華州,到洛陽一帶回故鄉探親。

安史之亂,杜甫是親歷者,他甚至還被俘虜過,他親眼見證了這一聲戰爭,戰爭期間他在洛陽、長安、鄜州、鳳翔之間來往奔波,他狼狽之極、倉皇之極,但也由此接觸了廣泛的底層民眾,也因此感受到戰爭給民眾帶來的苦難,他親眼見過開元盛世,因此,對於如此苦難深重的國家和民族,他發自內心的痛苦,他的痛苦是切膚的,入骨的,他發自內心的渴望戰爭早點結束。

這首詩很長,限於篇幅,我們隻對其中若乾句子進行解說:

(郭子儀像)

“中興諸將收山東,捷書夜報清晝同。河廣傳聞一葦過,胡危命在破竹中。”這裡的“諸將”指的是李俶、郭子儀、李光弼、王思禮、張鎬等人;清晝同,指晚上和白天捷報頻傳,而且捷報的內容是相同的,後一份捷報證明前一份,足見前線那邊的勝仗是真真實實的。河,指黃河。一葦過,典出《國風·衛風·河廣》“誰謂河廣?一葦杭之。”用一捆蘆葦作成一隻小船就可以通行過去。胡,指的是叛軍,安祿山、史思明軍因為首領是胡人,所以,一般就以胡指叛軍。中興的將領們收復了山東,捷報晝夜不停地向朝廷傳送。黃河已經是一葦便可渡過的容易了,消滅胡人軍隊的就像在破竹一樣容易了。杜甫是聽到捷報之後寫的這首詩,他很高興,覺得胡人軍隊很快就會被消滅了。他相信在這些有名的將領率領之下,唐軍消滅胡人將是很快的事情,事實上,他對於戰爭的前景顯然有點樂觀了,那是後話,以後再說。

詩中並沒有一味的樂觀,他顯然看不慣那些無功受祿的官員,他認為他們“攀龍附鳳勢莫當,天下盡化為侯王。”這些人打仗時不效力,但是戰爭之後,攀龍附鳳起來,一個比一個強,很短的時間裡,天下已經有了無數的王侯。這裡指的是攀附唐肅宗和張淑妃的李輔國等人。他們靠著有擁戴唐肅宗之功,回京後氣焰極高,實質上這一段時期,唐肅宗封官也確實非常泛濫。幾乎在安史之亂之初跟隨玄宗奔蜀的人以及跟唐肅宗在靈武的扈從之臣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封賞,杜甫認為這些封賞之中很多是不必要的,他們之所以能夠有那些功勞,不過是“蒙帝力”罷了,完全是皇帝的影響,他們不應該“誇自強”誇讚自己的功勞,你看,杜甫多麽不合時宜,他這一句,幾乎打擊了大部分受封賞的權貴,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在勾心鬥角的官場活下去呢?

(房琯放糧塑像)

當然,他也不是全盤否定所有人,他挑出來了兩個人大加讚揚,一個是房琯,一個是張鎬,他把房琯比作漢代名相蕭何,把張鎬比作漢代名相張良,他講述他們的功勞,說房琯“征起適遇風雲會”,這其實不合實情,房琯當然是個清官,但房琯給肅宗送繼位憑證後跟隨肅宗後帶著幾萬兵馬跟胡人軍隊作戰,因為並不懂軍事而導致“四萬義軍同日死”(《悲陳陶》),他在安史之亂的貢獻並不突出,但房琯跟杜甫私人關係很好,所以,杜甫認為至少在國家危難之際,房琯是挺身而出的那個人。

(張鎬塑像)

張鎬呢,張鎬曾準確預料史思明的詐降,長安和洛陽的收復,張鎬出力很大,實際上張鎬對杜甫本人也有恩典,前面他因替房琯說情得罪肅宗,就是張鎬上書力保杜甫,才使杜甫沒有獲得重罪。杜甫點明的這兩個人,其實都跟杜甫有不錯的私人關係,“詩聖”也是人,他力保房、張,恰是他真實性情的一面。這個時候,房琯、張鎬已經罷相,杜甫擺出這些,希望肅宗能起複房琯和張鎬。並且說,如果起用他們的話,“青袍白馬更何有,後漢今周喜再昌。”

(侯景之亂)

“青袍白馬”是個典故,指的是梁武帝時的“侯景之亂”(也叫太清之難),侯景作亂時,他的部下都騎白馬,穿青袍,杜甫以侯景之亂比喻安史之亂,如果起複房琯、張鎬等人,國家就再也不會有侯景之亂這樣的叛亂,將再一次呈現後漢東周一般的昌盛。各地郡縣將爭先恐後地呈獻祥瑞,“寸地尺天皆入貢,奇祥異瑞爭來送。不知何國致白環,複道諸山得銀甕。”白環,是傳說中西王母朝虞舜時獻的寶物。銀甕,指的是一種銀質盛酒器。據《孝經援神契》載:“神靈滋液有銀甕,不汲自滿”,傳說當王者刑罰得當時,銀甕就會出現。我們回顧當時的情景,在各地都爭相呈獻祥瑞的時候,戰爭遠還沒有結束,叛軍勢力仍然不小。人民的日子也依舊苦不堪言:

“田家望望惜雨乾,布谷處處催春種。”望望,指望了又望,農民們在田地裡望了又望希望土地不要乾涸,多麽形象啊。當年正值大旱,農民們希望土地不要乾涸的心情是殷切的,而布谷鳥正在一聲聲催促著播種,為什麽要催呢?時節到了,因為春旱,土地不能播種。

捷報頻傳讓杜甫認為戰爭就要結束了,因此他說:“淇上健兒歸莫懶,城南思婦愁多夢。”淇上的健兒(指圍攻鄴城計程車兵)趕快歸來不要懶散,城南的思婦們正因思念你們而憂愁入夢。傳說武王伐紂,遇大雨,武王曰:“此天洗甲兵。”於是杜甫也盼望上天能下起大雨,“安得壯士挽天河,淨洗甲兵長不用”哪裡能得到壯士引來天河水,洗乾淨甲兵永遠不再使用。他太希望罷戰休兵,讓老百姓過上安樂日子了。

(武王伐紂)

這首詩的基調是歌頌祝願性的,因此它更多是熱烈歡暢,詩人熱切關懷國家命運、又充滿樂觀信念,這是一曲展望勝利的頌歌。但杜甫並不是一味地歌頌,他向來是面對現實的人,詩中對某些不良現象也有批評和憂慮,但這並不影響詩人對整體形勢的興奮與樂觀。我們說,杜甫的詩一向是以“沉鬱”詩風見稱,這一篇古風卻類似初唐的“四傑體”,清代田雯《古歡堂集雜著》裡也說:“子美為詩學大成,沉鬱頓挫,七古之能事畢矣。《洗兵馬》一篇,句雲‘三年笛裡關山月,萬國兵前草木風’,猶是初唐氣格。”為什麽會這樣呢,因為初唐氣格與詩歌表達的喜慶內容完全相宜。如果這樣表達歡快情感的詩也老氣橫秋沉甸甸的,才是怪事。

(杜甫詩意:石壕吏)

前面我們已經說了,這首詩的重要,主要在於它一個分界線,此後不久,杜甫結束探親時,唐軍以20萬軍隊討伐叛軍卻大敗而歸,各地又陷入騷亂與不安之中,杜甫在回華州途中,經過新安、石壕、潼關時,他接觸的都是老翁老嫗,人民在官吏的驅使、催逼之下擔受著無處申訴的痛苦,杜甫身在其側,蘸著血淚,寫了“三吏”“三別”一組六首詩,也從這組詩開始,杜甫完全成了後世我們所認識的“偉大的現實主義詩人。”

總之,《洗兵馬》的歡樂夢很快就被殘酷的現實打碎了。但從《洗兵馬》開始,杜甫完全走向了苦難大眾。

(【唐詩閑讀】之134,圖片源自網絡)

獲得更多的PTT最新消息
按讚加入粉絲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