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1月初，從長春開往廈門的Z102次火車，被不少跑者稱為“廈馬專列”，因為大部分從東北遠赴廈門參賽的跑者，都會選擇這趟車。
過去幾年，69歲的程正鋼就一直是這群“南下”跑者中的一員。他在車上也總會被其他跑者認出來，然後就是一通合影，今年也不例外。
堅持跑步的8年多時間裡，老程在乘火車去各地參賽的途中，總是反覆出現這樣的場景，原因很簡單——他是跑圈裡出了名的“癌症鐵人”。
“我就帶著剩下的1/5的胃，跑了48場馬拉松，38場鐵人三項，還有1場越野賽。”這位跑圈“網紅”在接受澎湃新聞記者專訪時，道出了被稱為“抗癌鐵人”的原因，“我希望跑到80歲，在未來能夠拿到100塊獎牌。”
對於老程來說，人生的前56年是他的第一段生命，奔波於工作和生活，從不注意身體健康；而罹患癌症後的12年，是他的第二段生命，跑步、游泳、騎車，甚至是鐵人三項，他將運動變成了生活最重要的一部分。
“我也知道癌症不是跑好的，但跑步卻讓我有了抵禦癌症複發的健康身體。”
鍛煉，活下去最後的辦法
2019年的第一場馬拉松，老程跑得並不滿意。衝過終點的那一刻，計時器上的數字定格在4小時36分45秒。周圍認出老程的跑者上前祝賀他，可老程確認過時間後，難掩臉上的失落神情。
“獎牌一點都不好看，個還挺大。”
或許是沒有達到自己理想成績，帶著一些不開心的怨氣，老程在半個小時裡連發了三條朋友圈，吐槽了一番讓他難受了一路的新鞋墊和廈門馬拉松的獎牌。
不過，在稍微平複了心情之後，這個“不算好的開局”給他接下來的比賽計劃注滿了動力，畢竟，用老程自己的話說，“我第二段人生的開局，也不好。”
時間撥回到13年前。退休前，老程是遼寧工業大學圖書管理員，負責學生借還書。因為工作清閑，只要有時間，老程就會坐在麻將桌前，結束後少不了一頓海喝。
他的飲食習慣更是一團糟，老程自己回憶，“基本很多年不吃水果，不喝牛奶。”
2006年7月，老程的身體突然垮了，連續出現不適症狀，並且伴隨有腹瀉。一天，他偶然看到一個關於腸癌預防電視節目，節目裡描述的狀況和自己身體反應相似，預感到一絲不對勁的老程帶著疑問來到醫院。
全腹部的彩超給出了最壞的結果——胃癌。醫生的判斷是，“必須盡快手術！”
“我當時徹底懵了，腦袋裡嗡嗡作響。”雖然醫生告訴他屬於早期，但老程沒有絲毫劫後餘生的慶幸，“手術前，我做好下不來手術台的準備，偷偷地跑到部門和同事交代了工作。”
好在手術成功，只不過，主刀醫生把老程4/5的胃留在了手術台上。
手術後，醫生建議老程進行化療。然而，老程的身體非常虛弱，根本經不起化療。“吃些抗癌藥和增強免疫力的要腹瀉，所有藥都白吃，吸收不了。”
三個月後，他的身體依舊沒有明顯好轉。醫生告訴老程，“真沒招了，你隨時都可能再得癌症，即使這個癌症不複發，你也可能再得別的癌症。”
老程想到了身邊曾經得過癌症的同事，胃癌手術6年之後查出了肺癌晚期……
“你鍛煉鍛煉身體吧，這樣也許能增加免疫力。”這是醫生留給老程最後的囑托。老程聽進去了，他把這番話看成是“活下去最後的辦法”。
“咱能跑步，為啥不跑馬拉松”
“我從網上找到很多癌症病友，人家也就是最多六個月就恢復好了，但我恢復兩年也不見好。”程正鋼在回憶那段時候的治療與恢復，依舊很無奈。
一次，在離家幾百米遠的菜市場，老程突然渾身無力，一步也邁不出去。癱坐在馬路上的老程只能打電話向家裡“求救”。
那次經歷讓他感到後怕，於是，他開始真正嘗試“鍛煉身體”。
最初，老程一出門鍛煉就推著自行車，那時候，他總是往上坡走，累了就坐著自行車滑下來。一次騎車路過游泳館，老程萌生了想要游泳的念頭。
“年輕時候我在船廠工作，很擅長游泳。”於是，2007年的夏天，老程就泡在泳池裡。之後，游泳認識的朋友給他出了一個主意，“這游泳還得花錢。咱們上小凌河，游泳堅持一個冬天，你的免疫力就提高了，也就不怕了。”
想到新聞裡有一位來自沈陽的“癌症明星”，冬泳治愈了他的癌症。老程一合計，決定參加冬泳。但這回，老程的妻子不願意了。
老伴不反對老程鍛煉，但在東北的冰天雪地裡冬泳對於當時快60歲的老程可不是鬧著玩的。“這麽冷的天，你去游泳，哪天再凍死。”
實際上，妻子的反對不無道理。冬泳消耗非常大，加上老程的腸胃功能並沒有完全恢復。一次冬泳之後，老程又出現了渾身無力的症狀，甚至還嚴重到了住院。在醫院做完檢查，結果是“缺鉀”。
冬泳不合適，老程又開始尋覓新的運動方式，而朋友又給了他新的建議——跑步。就這樣，老程從500米到3000米，再到5000米，越跑越遠。
看著老程越跑越起勁，周圍的朋友出了一個主意，“你參加鐵人三項比賽怎麽樣？你看，你自行車、游泳、跑步都行。”
在朋友的鼓勵下，老程首次鐵人三項比賽就順利完賽，還取得了不錯的成績，3小時1分。在50-59歲年齡組的84人中，老程最終排名21位。
這次挑戰成了老程的動力，“我說，咱能跑步，為啥不跑馬拉松試試？”
在老程的“第二段生命”裡，似乎每一件事裡都要折騰一番，但越折騰，老程就越執著。跑步也是如此。
2010年，老程選擇了將北京馬拉松作為自己的第一個全馬。可參賽前幾天，他的右腳在游泳時劃傷了一道口子。處理傷口的醫生聽到他還要跑馬拉松，嚇了一跳，趕忙勸阻，“你腳傷成這樣比什麽馬拉松？把傷口處理，然後吃點消炎藥。”
程正鋼捨不得放棄這個機會，最後選擇了帶傷參賽。
“那年最難受，結果讓我趕上了，也是下雨。”2010年的北馬讓程正鋼記憶猶新，他4小時40分完賽，“脫下鞋子的時候，整個襪子的底部都被血染成了紅色。”
講完這一段故事，老程自己也笑了，他補了一句，“我知道這不是該提倡的行為”。
但那次痛苦的經歷讓他反而“沉迷”於跑步之中，出現在全國各地的近50場馬拉松賽上，越跑越快，身體的指標也越跑越正常。
2018年，他甚至在北馬跑出了自己的PB（個人最好成績）。
“我跑了這麽多年馬拉松，最好成績什麽時候創造的？今年！3小時43分02秒！我今年68歲了，我能創造自己最好成績，你說稀奇不稀奇！”
一場比賽，贏了“一半外國人”
雖然是跑圈裡出了名的“抗癌鐵人”，但老程一般不隨便誇耀自己的成績，也不喜歡拿自己的故事將大道理。
不過，有一段經歷，老程一直記在心裡，時不時從腦海裡翻出來回味，細細品味那一份屬於自己的“驕傲”。
2011年，北京鐵人三項世界錦標賽。老程收到了幾家鐵人三項協會的邀請，可在當時，按照積分，程正鋼不能獲得參賽資格。
不過，在世錦賽前，嘉峪關還有一個分站賽。如果成績優秀，有望拿到世錦賽入場券。了解情況後，老程顧不得老伴的阻止，立馬叫兒子買火車票。
錦州到嘉峪關2000公里，沒有直達火車，北京轉運站的火車票售罄。可老程鐵了心，改換轉運站站還帶著自行車，坐了2天2夜的硬座來到了嘉峪關。
之後發生的一切，證明程正鋼的付出是值得的，嘉峪關分站賽，老程獲得年齡組段第三，如願拿到世錦賽入場積分。
獲得獎牌的同時，老程拿到了800元獎金，“我上敦煌玩一天，最後算那時候一共花了1100多塊錢。就等於花了300多塊錢上敦煌玩一天。”
一個月後的世錦賽令老程大開眼界，但對他觸動最深的還是老年人的比例構成。60歲以上年齡段的參賽選手分5個年齡段，一共265人，中國人只有11人，有三個年齡段全是外國人。
“一個年齡組的50個人，有40個外國人，我這個年齡組只有十來個中國人。”
有意思的是，這倒成了老程的動力。衝過終點，拿到自己的成績後，他仔細比較了一番，“如果把我拿出來放到自己年齡段的40個外國人裡，我的成績排名第21位。也就是說，我贏了一半的外國人。”
堅持，才是治愈的力量
準確來說，“抗癌鐵人”這個頭銜應該是老程的“過去式”。
2016年11月，老程照例去做了胃腸癌症檢查，腫瘤標誌物降到1.0。醫生告訴他，以後不用做癌症檢查了，每年常規體檢就可以了，“癌症已經結束了。”
從2006年第一次檢查出癌症，到2016年的最後一次檢查，老程等這句話等了10年。
跑馬拉松的這幾年，老程一直堅信著這一天的到來，所以他無論去哪裡比賽， 比賽服背後都會別著一塊布。布上寫著“跑步能抗癌，大家跑起來”。
當然，有人認為他是作秀，有人說他博眼球，這麽多年，他受到的質疑聲其實一點不比讚譽少。
“我也知道癌症不是跑好的，癌症是治好的，但是你跑步能增強免疫力，可以預防癌症，也可以預防癌症再次發生。”老程說得很中肯，他依舊感謝醫學的力量，但他從來不會埋沒了跑步的貢獻，“我還省了一筆化療的錢，這是跑步的功勞。”
老程自己說，他如今在馬拉松賽道上背負的那十個字，已經成了自己信仰的一部分，“我想把這兩句話傳遞出去。”
老程確實做到了，不停參賽讓他被越來越多人熟知。
2016年，在北京馬拉松的終點處，一位癌症選手見到了老程，然後哭著和他抱在了一起，“我們是同命相連呀，相信自己，一切會好起來的。”
不過，在現實世界裡，這畢竟還是少數。
“有些癌症患者，怕別人知道他啥樣”，老程深歎一口氣，他告訴澎湃新聞記者，自己帶過6個癌症患者參與冬泳和騎車，可實際效果卻不如人意，因為他們的身材都在發胖，堅持下來的只有1個。”
堅持，或許才是老程成功最大的秘訣。
腹部的那道手術刀疤始終提醒著他，他是從一段黑暗的日子裡跑過來的，“我的心理從來不敢放下這個包袱。”
“我現在就是認準一點，只要我堅持跑下去，我估計得癌的可能性會小得多。如果現在要坐下來，像過去一樣坐著，又喝酒打麻將，用不了幾天，肯定第二個癌症來找我，肯定。”
如今，程正鋼喜歡用“跑開了”來描述自己的狀態。癌症徹底離開了，但那段關於跑步抗癌的故事卻一直留在跑圈，“我希望能夠跑到80歲，爭取拿到自己的100枚獎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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