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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訪阿來:汶川地震十一年後,讓內心的晦暗照見光芒

去年5月12日,汶川地震十周年之際,作家阿來聽著警報聲,突然淚流滿面。他中斷正在寫的長篇,決定寫作《雲中記》。《雲中記》關乎那場地震災難,更關乎災後人們的精神和物質重建。阿來說,他要借此書,歌頌生命,甚至死亡。

在《有關〈雲中記〉的一些閑話》中,阿來回憶了十一年前親歷汶川地震的過程。那時,他正在成都的家中寫《格薩爾王》,“下午2時28分,世界開始搖晃,抬頭看見窗外的群樓搖搖擺擺,吱嗄作響,一些縫隙中還噴吐出股股塵煙。”判斷之後,才知這並非源自《格薩爾王》中的想象。地震發生了。之後他前往汶川,看到了大地給人類帶來的是何種災難。多年後,關於這場災難的書不斷湧現。阿來沒有寫,怕自己有災民心態。

十年過去,2018年5月12日,阿來和十年前一樣,坐在同一張桌子前寫新小說,“下午兩點二十八分,那個時刻到來的時候,城裡響起致哀的號笛。長長的嘶鳴聲中,我突然淚流滿面。我一動不動坐在那裡。十年間,經歷過的一切,看見的一切,一幕幕在眼前重現。半小時後,情緒才稍微平複。我關閉了寫了一半的那個文件。新建一個文檔,開始書寫,一個人,一個村莊。”遂成書《雲中記》。

阿來,作家,著有《塵埃落定》《空山》《格薩爾王》《瞻對》《三隻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等。

一個人,名叫阿巴,一個偏僻的藏地小村莊,名叫雲中村,對於要寫的龐大災難,視角小得不能再小,但通過阿巴的眼睛望出去,視界卻恢弘如整片大地,莊重而神秘。阿巴不是通常所謂的普通人,他是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是一名經培訓而獲得“祭師”稱謂的人。他的父親,他的爺爺也是祭師,但沒經過培訓,他們是通過雲中村文化的傳承成為祭師的。阿巴被培訓為祭師,是為了發展文化旅遊,需要這樣一個具有傳統身份的人。因此阿巴對祭師身份不以為然,直到地震發生,世界猛然崩塌。人的大片死亡,讓人們對生命和死亡的理解發生轉折,阿巴從一個不相信鬼神的人,逐漸開始轉變,進而思辨: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鬼魂?

在移民村待了三年多,阿巴以祭師的身份回到雲中村祭祀亡魂。“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一趟尋回過往、尋找自我的旅程就這樣開啟。終於回到村子,他看到的是一幅蒼涼景象:人煙銷跡,屋子坍塌。死去的人在他的記憶中活轉。還有那場地震,作為背景,克制地閃現。不煽情,不悲慘,而帶有人性的尊嚴與莊重。這是阿來面對生命與死亡的姿態,他說,讓我歌頌生命,甚至死亡!

阿來沒有在《雲中記》中著重寫“災後慘狀”,而是寫出災後人們的重建之艱難。央金姑娘失去一條腿,還在夢想著跳舞,無論她多麽努力,公司的行銷策略定位於她的災難背景;中祥巴靠直播災後的雲中村掙錢,以養育兒女。精神和物質的重建過程需要漫長的時間。

災後的世界是灰暗的,阿來並不想讓灰暗長久籠罩。阿巴精神的回歸,中祥巴的自我修正,都實現了自我確認與救贖,正如寫完這部關於地震災難的《雲中記》後,阿來說:“這只是一個年複一年壓在心頭的沉重記憶,終於找到一個方式讓內心的晦暗照見了光芒。”書中的世界也是如此。

采寫 | 新京報記者 張進

死亡會給我們帶來對生命本質意義的思考

新京報:新書為什麽會選擇汶川地震這一題材?在之前的一次採訪中,你表示有些反對寫這一題材。

阿來:不是反對寫這個題材,而是反對非常著急、都沒有想清楚就來涉及這一題材。文學和新聞不同,不會那麽快反映紀實的情形,需要一段時間情感的沉澱、認知的升華,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對題材保持慎重。我並不反對,因為文學總要處理各種題材,災難也是題材。

新京報:與之前的寫作相比,《雲中記》的寫作過程有沒有因題材的特殊而有所不同?

阿來:小說從本質上講都是在特定空間中創造人物、創造人物關係,這個人物關係,當然包括人與人的關係,也包括人與大自然的關係,尤其是這樣的題材。所以,從本質上說,任何小說都在處理這些關係。每部小說可能都要進入到一個不同的領域當中。有可能我們會永遠寫同一種模式的東西,但商業化的寫作才會走這種路子。所以(《雲中記》的寫作過程)沒有特別的不同。

新京報:書中的主要人物阿巴不是通常所說的普通人,而是一個祭師,且他家世世代代都是祭師,選擇這樣一個人作為主要敘述對象,有哪些考慮?

阿來:書寫災難會面臨一個重大的哲學和文學命題,就是死亡。死亡會給我們帶來對生命本質意義的思考,也會強化我們的情感,把我們的情感推到一種極致狀態。普通人面對死亡,可能會有一陣痛苦,隨著時間的消逝會慢慢減緩,然後遺忘。但是如果想要更哲理地思考生命意義,不能採用這種方式。我們可能通常要假定有靈魂的存在。

新京報:所以阿巴在書中一直在思辨,到底有沒有鬼魂。

阿來:對。他更特殊的是……你剛才說“世世代代都是祭師”,也是也不是。因為到他這一代,(祭師的傳統)正在消失,尤其經過“文革”。所以他過去並沒有自稱祭師,甚至他父親在的時候,並沒有把這些東西傳給他。是後來,新的形勢,我們對非物質文化遺產(重視起來)。其實那時候他也只是扮演旅遊從業者的角色。最初讓他(以這種身份)出來,更多的是出於恢復旅遊的考慮。我們經常說“文化旅遊”,就是要挖掘這樣一些傳統文化。

只是到了地震,有那麽多死亡,那麽多傷殘,這時候大家獲得了對生命的理解,現代科學並不提供這種知識,所以往往是宗教性的、神靈的系統會給人帶來情感上巨大的撫慰,儘管它並不科學。這時候他才覺得,這個職業確實對他有了意義,甚至後來他願意為了這種心理,和這個村子待在一起,更重要的是,如果真有鬼魂的話,他得和這些鬼魂待在一起。這是他的職業帶給他的。為什麽選這個人物,因為他有這種方便,具有人神溝通的職能,別的職業不具備這種職能。而在這部書中,有大量關於這類問題的討論或敘述。只有這樣一個人物,才能擔負起這一使命。

新京報:書中的雲中村有自己千年的歷史和文化,書裡非常重要的展現之一,就是雲中村和現代文化之間的碰撞,如科學與宗教的矛盾,寺廟的拆除等。在你看來,像雲中村這樣的村莊和它們的文化,在當下應何去何從?

阿來:這些在歷史中已經發生了。而且我書寫,不想用碰撞、矛盾這些詞。它只是歷史在自然地演進。新的東西慢慢出現,舊的東西慢慢消失,這種過程在整個人類進程中一直在出現,只不過是現在因為技術進步,節奏變得更快了。在我的書寫中,也沒有悲情,都是把它當成對現實的記錄。

面臨災難,意識到自己的職業和使命

新京報:阿巴在震後回到雲中村,是為了祭奠死去的人的亡魂,也像是在尋找自我。

阿來:對,是這樣的。原來他的自我確認是不明確的。他是上過中學的,儘管是在這樣一個偏僻的村落,他上中學的時間應該是在上世紀六十年代。他是雲中村最早的負責發電的人,後來稀裡糊塗就讓他當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僅僅是因為他父親和爺爺曾經是祭師,他的技能都是專門培訓得來的。政府要做這件事,除了保存文化以外,更多還是出於旅遊的考慮。這裡面有一個鄉村旅遊的規劃,剛好這個村子有這些特徵。那時候他對這個身份沒有那麽高的認同,他知道這是表演性質的。當死亡大面積發生的時候,他意識到了傳統文化中的價值,他才真正認同了祭師這個身份,要做祭師該做的事。

新京報:阿巴的外甥仁欽也是書中比較重要的人物,身上有矛盾性。他是從雲中村走出的大學生,緊跟時代發展,很多傳統在他身上也消失了,但他也在一定程度上尊重著舅舅的精神世界。政策不允許有人回到危險的雲中村,但他沒有強行把舅舅驅趕出去。

阿來:至少他在理解這件事情,理解他舅舅遵循的價值,所以他不惜因此丟掉鄉長的職位。他也是我在地震災區中接觸到的大量基層幹部(的形象),寫的這些都是真實的。地震第一天,汶川很多縣交通斷絕,通信斷絕,外面的援助晚了很多天才到達,那最開始誰在做救援?第一是老百姓自己,第二就是當地幹部。我知道,由於餘震不斷,很多人就在發生地震當晚死在路上。地震災難對人的覺醒,自己責任感的意識(都有重要作用)。仁欽上大學選的是文秘專業,想的是給領導當秘書,得到提拔,但是地震災難面前,這些幹部連夜就分散到全縣的各個地方。他們也在這個過程中成長,意識到自己的職業和使命。和阿巴一樣,仁欽也有一個自我確認的過程。

新京報:所以說在仁欽身上的矛盾性中……

阿來:我們現實中每個人身上在新和舊之間,在私人利益和團體利益之間,肯定總是有搖擺和衝突的,只不過最後有人做了這樣的處理,有人做了那樣的處理。

新京報:在當時發生地震時,你也及時參與了救援。

阿來:這是非常普遍的。但我絕不是以作家的身份,帶著一種意圖。我想新聞媒體有時會有爭論,當記者到達戰爭或其他現場時,你首先是選擇記錄呢,還是作為一個普通人參與。這是關於新聞倫理的討論。我們也一樣。有些人可能一去就意識到是找素材的,但是要我選擇,我會作為一個普通人,幫助大家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我相信這個過程,肯定會給我們帶來一點什麽,但至少當時要忘掉作家的身份。

新京報:整部書中,你對地震的描寫其實沒有展現出過多的情感。

阿來:對。我更多的是把它當作背景,因為阿巴出現已經是地震三年以後了,三年後他要去撫慰亡靈。但他也是半信半疑。書中有一個情節,是他特別希望能碰見一個真正的鬼魂,但是沒有。不過這是一個信念,更重要的是要把移民村裡的消息帶給那些亡靈。

作者:阿來

版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2019年4月

災後重建在精神和物質層面一直沒有完成

新京報:這部書更重要的是對災後生活的反思。

阿來:是。當時地震剛發生,全國、甚至全世界都非常關注。但現在這樣一個時代,節奏這麽快,媒體上出現的稀奇古怪的事情那麽多,大家很快就遺忘了。對很多人來說,這件事和明星出緋聞、某個地方出現暴力事件意味差不多,它只是一些文字,一些圖像。對經歷災難的人來說,不管是普通的老百姓,還是基層幹部,他們的重建過程是很難的。我們說療傷,遺忘死亡的悲傷,這需要非常長的時間。而且他們要在另外一個空間裡重建自己的生活,也需要非常長的時間。尤其書中寫到的“地震後遺症”,就是地質結構破壞後那些次生災害,還在不斷發生,而這個時候已經沒有多少人關注。對他們來說,重建既有精神層面的,也有物質層面的,一直還沒有完成。像災後失去那麽多土地,他們不得不轉型,轉向服務業。對祖祖輩輩種地的農民來講,要學會這個事情,也是非常困難的。

新京報:書中對旅遊業的描寫具有很強的反思,尤其是書中的人物中祥巴,他是被災難異化的人,通過直播發災難財。

阿來:現在我們消費災難的人多的是,有社會的例子,他受到啟發。但他後來不斷受到別人的抵製,自己內心也有尊嚴,開始了轉變。還有一個央金姑娘,想學舞蹈,打算包裝她的公司更多的不是看到她的才華,而是她的災難背景。

新京報:你認為在這種地方開展旅遊業,是不是利弊參半?

阿來:如果是純文化,也沒有什麽,提供一個觀賞。對待災難就不一樣,確實存在一種倫理在裡面。

新京報:書中也明顯涉及了你多年以來一直關注的問題,就是自然的問題,書中也有自然神性的展現。

阿來:我的每本書都會涉及。我不想把我們的敘事文學限定在人與人的關係。作為一個現代社會的公民,我們必須意識到人和自然關係,也就是生態問題,環境問題。現在的人越來越厲害,技術手段越來越高,而且我們人口越來越多,這樣給環境帶來的壓力越來越大,我們通過消費需要從自然界獲得的東西也越來越多,但是我們很少考慮自然能承載多少。現在中國已經要負擔這種負面影響了。在任何地方,我們要放心地找到一口乾淨的水,在最發達的地方要呼吸到純淨的空氣,都已經是一個奢望。

新京報:這也是一個全球性的問題。

阿來:過去很多工業國家都走過這條道路。日本、英國、美國等國家都經歷過這個階段,但他們迅速克服了。應該說在治理方面,比我們好很多。這個錯誤已經有人犯過,我們為什麽沒有從中學習。

新京報:所以你認為,在人可以更好地處理人與自然的關係時,人和自然是可以和諧相處的。

阿來:對,大部分是。當然,地震、火山這些例外。比如說某個地方爆發泥石流,你把山上的樹砍光了,它怎麽不發生泥石流呢。某個地方發生大洪水了,如果森林多一點,洪水就會少。

新京報:在書的前言中,你特意致敬了莫扎特的《安魂曲》。依照寫作經驗,音樂對你的寫作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阿來:肯定是很好的影響。因為音樂能把世界抽象得更純粹,變成一串聲音,這些聲音、不同的樂器相互呼應,共同推進。當然,我說的不是流行音樂,而是說西方古典音樂。而且它們有非常精美的結構,這些都可以帶來啟發。我之所以致敬莫扎特,是貫徹一種精神。《安魂曲》是直接考慮生命和死亡關係的音樂。我們對待死亡大部分就是悲痛,但好像在歐洲的傳統文化中,對死亡有更深刻的領悟。不光是在寫作過程中,當時在災區開車,我就經常聽《安魂曲》。我們平常習慣的音樂,在那個地方肯定是不合適的,但為什麽《安魂曲》就合適呢?這當然就會給我們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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